話說匡超人睡在樓上,聽見有客來拜,慌忙穿衣起來下樓。見一個人坐在樓下。頭戴吏巾,身穿玄緞直裰,腳下蝦蟆頭厚底皂靴,黃胡子,高顴骨,黃黑麵皮,一雙直眼。那人見匡超人下來,便問道:“此位是匡二相公麽?”匡超人道:“賤姓匡。請問尊客貴姓?”那人道:“在下姓潘,前日看見家兄書子,說你二相公來省。”匡超人道:“原來就是潘三哥。”慌忙作揖行禮,請到樓上坐下。潘三道:“那日二相公賜顧,我不在家。前日返舍,看見家兄的書信,極讚二相公為人聰明,又行過多少好事,著實可敬。”匡超人道:“小弟來省,特地投奔三哥,不想公出。今日會見,歡喜之極。”說罷,自己下去拿茶,又托書店買了兩盤點心,拿上樓來。潘三正在那裏看鬥方,看見點心到了,說道:“哎呀!這做甚麽?”接茶在手,指著壁上道:“二相公,你到省裏來,和這些人相與做甚麽?”匡超人問是怎的,潘三道:“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這姓景的開頭巾店,本來有兩千銀子的本錢,一頓詩做的精光。他每日在店裏,手裏拿著一個刷子刷頭巾,口裏還哼的是‘清明時節雨紛紛’,把那買頭巾的和店鄰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錢,隻借這做詩為由,遇著人就借銀子。人聽見他都怕。那一個姓支的是鹽務裏一個巡商,我來家在衙門裏聽見說,不多幾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詩,被府裏二太爺一條鏈子鎖去,把巡商都革了,將來隻好窮的淌屎!二相公,你在客邊要做些有想頭的事,這樣人同他混纏做甚麽?”


    當下吃了兩個點心。便丟下,說道:“這點心吃他做甚麽,我和你到街上去吃飯。”叫匡超人鎖了門,同到街上司門口一個飯店裏。潘三叫切一隻整鴨,膾一賣海參雜膾,又是一大盤白肉,都拿上來。飯店裏見是潘三爺,屁滾尿流,鴨和肉都撿上好的極肥的切來,海參雜膾加味用作料。兩人先斟兩壺酒。酒罷用飯,剩下的就給了店裏人。出來也不算賬,隻吩咐得一聲:“是我的。”那店主人忙拱手道:“三爺請便,小店知道。”


    走出店門,潘三道:“二相公,你而今往那去?”匡超人道:“正要到三哥府上。”潘三道:“也罷,到我家去坐坐。”同著一直走到一個巷內,一帶青牆,兩扇半截板門,又是兩扇重門。進到廳上,一夥人在那裏圍著一張桌子賭錢。潘三罵道:“你這一班狗才,無事便在我這裏胡鬧!”眾人道:“知道三老爹到家幾日了,送幾個頭錢來與老爹接風。”潘三道:“我那裏要你甚麽頭錢接風!”又道:“也罷,我有個朋友在此,你們弄出幾個錢來熱鬧熱鬧。”匡超人要同他施禮,他攔住道:“方才見過,罷了,又作揖怎的?你且坐著。”當下走了進去,拿出兩千錢來,向眾人說道:“兄弟們,這個是匡二相公的兩千錢,放與你們,今日打的頭錢都是他的。”向匡超人道:“二相公,你在這裏坐著,看著這一個管子。這管子滿了,你就倒出來收了,讓他們再丟。”便拉一把椅子叫匡超人坐著,他也在旁邊看。


    看了一會,外邊走進一個人來,請潘三爺說話。潘三出去看時,原來是開賭場的王老六。潘三道:“老六,久不見你。尋我怎的?”老六道:“請三爺在外邊說話。”潘三同他走了出來,一個僻靜茶室裏坐下。王老六道:“如今有一件事,可以發個小財,一徑來和三爺商議。”潘三問是何事,老六道:“昨日錢塘縣衙門裏快手拿著一班光棍在茅家鋪輪奸,奸的是樂清縣大戶人家逃出來的一個使女,叫做荷花。這班光棍正奸得好,被快手拾著了來,報了官。縣裏王太爺把光棍每人打幾十板子放了,出了差,將這荷花解迴樂清去。我這鄉下有個財主,姓胡,他看上了這個丫頭,商量若想個方法瞞的下這個丫頭來,情願出幾百銀子買他。這事可有個主意?”潘三道:“差人是那個?”王老六道:“是黃球。”潘三道:“黃球可曾自己解去?”王老六道:“不曾去,是兩個副差去的。”潘三道:“幾時去的?”王老六道:“去了一日了。”潘三道:“黃球可知道胡家這事?”王老六道:“怎麽不知道?他也想在這裏麵發幾個錢的財,隻是沒有方法。”潘三道:“這也不難,你去約黃球來當麵商議。”那人應諾去了。


    潘三獨自坐著吃茶,隻見又是一個人,慌慌張張的走了進來,說道:“三老爹,我那裏不尋你,原來獨自坐在這裏吃茶!”潘三道:“你尋我做甚麽?”那人道:“這離城四十裏外,有個鄉裏人施美卿賣弟媳婦與黃祥甫。銀子都兌了,弟媳婦要守節,不肯嫁。施美卿同媒人商議著要搶。媒人說:‘我不認得你家弟媳婦,你須是說出個記認。’施美卿說:‘每日清早上是我弟媳婦出來屋後抱柴,你明日眾人伏在那裏,遇著就搶罷了。’眾人依計而行,到第二日搶了家去。不想那一日早,弟媳婦不曾出來,是他乃眷抱柴,眾人就搶了去。隔著三四十裏路,已是睡了一晚。施美卿來要討他的老婆,這裏不肯。施美卿告了狀。如今那邊要訴,卻因講親的時節,不曾寫個婚書,沒有憑據,而今要寫一個,鄉裏人不在行,來同老爹商議。還有這衙門裏事,都托老爹料理,有幾兩銀子送作使費。”潘三道:“這是甚麽要緊的事,也這般大驚小怪!你且坐著,我等黃頭說話哩。”


    須臾,王老六同黃球來到。黃球見了那人道:“原來郝老二也在這裏。”潘三道:“不相幹。他是說別的話。”因同黃球另在一張桌子上坐下。王老六同郝老二又在一桌。黃球道:“方才這件事,三老爹是怎個施為?”潘三道:“他出多少銀子?”黃球道:“胡家說,隻要得這丫頭荷花,他連使費一總,幹淨出二百兩銀子。”潘三道:“你想賺他多少?”黃球道:“隻要三老爹把這事辦的妥當,我是好處多寡分幾兩銀子罷了,難道我還同你老人家爭?”潘三道:“既如此,罷了。我家現住著一位樂清縣的相公,他和樂清縣的太爺最好,我托他去人情上弄一張迴批來,隻說荷花已經解到,交與本人領去了。我這裏再托人向本縣弄出一個朱簽來,到路上將荷花趕迴,把與胡家。這個方法何如?”黃球道:“這好的很了。隻是事不宜遲,老爹就要去辦。”潘三道:“今日就有朱簽,你叫他把銀子作速取來。”黃球應諾,同王老六去了。潘三叫郝老二:“跟我家去。”


    當下兩人來家,賭錢的還不曾散。潘三看著賭完了,送了眾人出去,留下匡超人來道:“二相公,你住在此,我和你說話。”當下留在後麵樓上,起了一個婚書稿,叫匡超人寫了,把與郝老二看,叫他明日拿銀子來取。打發郝二去了。吃了晚飯,點起燈來,念著迴批,叫匡超人寫了。家裏有的是豆腐幹刻的假印,取來用上。又取出朱筆,叫匡超人寫了一個趕迴文書的朱簽。辦畢,拿出酒來對飲,向匡超人道:“像這都是有些想頭的事,也不枉費一番精神,和那些呆瘟纏甚麽!”是夜,留他睡下。次早,兩處都送了銀子來,潘三收進去,隨即拿二十兩銀子遞與匡超人,叫他帶在寓處做盤費。匡超人歡喜接了,遇便人也帶些家去與哥添本錢。書坊各店也有些文章請他選。潘三一切事都帶著他分幾兩銀子,身上漸漸光鮮。果然聽了潘三的話,和那邊的名士來往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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