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裏?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裏著實跑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隻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裏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裏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隻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當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隻怕還要做幾年的夢。”梅相公正吃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甚麽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梅玖道:“就是僥幸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彼時不知甚麽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於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迴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裏這兩間屋內。


    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同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晚間學生家去,把各家贄見拆開來看,隻有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夠一個月飯食。周進一總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氣不了。周進隻得捺定性子,坐著教導。


    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吃過午飯,開了後門出來,河沿上望望。雖是鄉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樹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看了一迴,隻見濛濛的細雨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入門內,望著雨下在河裏,煙籠遠樹,景致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上流頭一隻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席篷,所以怕雨。將近河岸,看時,中艙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食盒。將到岸邊,那人連唿船家泊船,帶領從人,走上岸來。周進看那人時,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約有三十多歲光景。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裏說道:“原來是個學堂。”周進跟了進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進道:“正是。”那人問從者道:“和尚怎的不見?”說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向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條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麵相陪。王舉人道:“你這位先生貴姓?”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王舉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王舉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裏曾考過一個案首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做館,不差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相與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吃了。周進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麵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裏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瞌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隻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裏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簾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弟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可見貢院裏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這話迴稟過大主考座師,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


    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仿來批,周進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隻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周進隻得上位批仿。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進道:“我方才上墳迴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說著。就猛然迴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仿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物像。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仿,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才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才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才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


    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弟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麵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裏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裏有甚麽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他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作不得準了。比如他進過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台。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落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自這一番之後,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裏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家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太老爺,把個荀老爹氣得有口難分。申祥甫背地裏又向眾人道:“那裏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隻有荀家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他家多送兩個盒子。俺前日聽見說,荀家炒了些麵筋、豆腐幹送在庵裏,又送了幾迴饅頭、火燒,就是這些原故了。”眾人都不喜歡,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麵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後來夏總甲也嫌他呆頭呆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


    那年卻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隻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貨,差一個記賬的人,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夥內,還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裏——撈起也是坐’,有甚虧負我?”隨即應允了。


    金有餘擇個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裏住下。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向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餘隻得用了幾個小錢,一夥客人也都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領著。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並無攔阻。到了龍門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號板擺的齊齊整整,不覺眼睛裏一陣酸酸的,長歎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隻因這一死,有分教:


    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雲;


    終歲淒涼,竟得高懸月旦。


    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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