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牧理喃喃地叨念自己所有的懊悔與不足,他沒察覺到自己哭了,沒感覺到淚水燒灼著他酸澀的眼眸。


    他的眼睛濕了,聲音啞了,唿吸重了,腦子亂了。


    心,迷了。


    蕭老爹見兒子這番模樣,心痛得不知所措,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兒子摟抱進懷裏,一下下地拍撫他背脊,拿他當還沒長大的孩子哄。


    “乖,別哭了,嗯?會沒事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好起來的,你還有老爸,有兩個弟弟,還有你二弟妹,我們一家人都在你身邊支持你,你會好的,會沒事的。乖,老爸疼你……”


    和老爸敞開心房談過後,蕭牧理決定自己應該振作,醒了酒,刮了胡子,洗了熱水澡,銷假迴事務所上班,神清氣爽地投身於忙碌的工作。


    公司同事對他的迴歸都很高興,不少人趕忙拿手邊案子的疑難雜症來請教他,蕭家人見他生活恢複正常也大感欣慰。


    隻有他自己知道,外表如常的自己內心依然結著冰,那一片宛如無邊無際的凍原也不知何時才能迎來春暖花開。


    也許,再沒有那一天了。


    他冷酷地自嘲。


    本以為日子會這般無風無浪地過好一陣子,豈料才過數日,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迴家時,赫然發現屋內亮著燈,廚房似還傳來飯菜香。


    難道是雞婆老爸來幫他煮晚飯?


    怨起老爸一直在耳邊叨念自己瘦了許多,嚷嚷著得幫他好好補一補,他不禁微笑。


    老爸雖然不是他親生父親,但給予他的溫暖父愛,他這輩子都還不清。


    不願令老父擔憂,蕭牧理刻意挺直背脊,端出一副神采奕奕的姿態,在玄關處揚聲喊。


    “老爸,是你來了嗎?”


    迴應他的是一陣眶啷聲響,看樣子廚房內有人掉了鍋蓋。


    “小心點!爸,你好歹也算是個廚房老手,怎麽這麽笨手笨腳的?”他一麵脫鞋,一麵朗聲嘲笑,試圖活化氣氛。


    那人匆匆忙忙地撿迴鍋蓋,蓋迴爐上正慢火熬煮著養生雞湯的鍋子,接著是一片靜寂無聲。


    蕭牧理一凜,覺得不對勁,老爸該不會弄傷自己了吧?他隨手將公文包丟在客廳沙發上,來到半開放式的蔚房,拉開擋油煙的玻璃門。


    一道窈窕的倩影映入眼裏,他瞳孔驟縮,沒想到會看見那個他極力不去想起的女人。


    於澄美,他分居中的妻子,或許就在不久後,便會正式成為他前妻。


    “是……我。”嗓音輕細如貓咪喵嗚。


    他冷冷瞪她。她穿著一件白色家居洋裝,秀發隨意地用發帶綰在腦後,係著有可愛貓咪圖案的圍裙,裸著玲瓏的玉足踩在冰涼的磁磚地麵上,完全一副家庭主婦的打份,隻除了臉上不合時宜地戴廣副淺色墨鏡。


    在室內戴什麽墨鏡?


    蕭牧理不屑地撇撇唇,就連在這種時候,於家大小姐仍要堅持展現時尚嗎?他承認自己幻想過再見到妻子時會是怎樣一番情景,自己又會是怎樣的心情,但沒想到竟會是在自家廚房,而他情緒毫無起伏。


    沒有激動,沒有惱怒,沒有悲傷或懊悔,隻有沉沉的木然。


    “你來做什麽?”他連問話的口氣都不帶任何情緒。


    他的反應似乎令她有點慌,陣光遲疑地閃爍,菱唇輕顫,卻是不曾吐落隻字片語。


    他驀地旋身走迴客廳,她愣了愣,急忙跟上,呆呆地站在一邊看他脫外套,鬆領帶,然後一甩手,瀟灑地將領帶丟到沙發上。


    “明天到我辦公室來,我會把離婚文件準備好。”他說。


    她震住,一時愕然無語。


    “怎麽?”他轉頭看她呆滯的表情,嘴角嘲諷一扯。“你不就是來要求正式辦離婚的?我知道了,你走吧。”


    她一動也不動。


    他蹙眉。“還不走?”


    她怔忡地望他,許久,許久,才鼓起說話的勇氣。


    “我不走,我是……我要迴來這裏住。”


    “你說什麽?”他臉色一變。


    “我說,我要迴到你身邊。”


    “別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她急切地分辯,翩然來到他麵前,仰頭直視他。


    “我知道自己錯了,牧理,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重新來過?之前他又是懇求又是威脅,她堅持要走,如今他死了心,決定過迴單身生活,她卻說自己反侮了?


    他垂下眸,與她四目相凝。“你忘了那天我在停車場對你說的話嗎?你下了車,我們之間就玩完。”


    她顫了顫。“我知道,可是……”


    她還想說什麽,他忽地目光一凜,抬手抓住她墨鏡鏡架。


    她嚇了一跳,來不及躲,墨鏡便被他摘下,而他看清她眼周附近竟有一道傷,由右眼角劃向鬢邊,雖然隻是淺淺淡淡的一道,但仍令他心口瞬間縮緊。


    “這是怎麽迴事?誰弄傷你的?”


    她慌忙後退,直覺抬起右手遮擋住傷疤。


    “到底是誰弄的”他提高聲調,近乎咆哮。“是鄭元祈嗎?”


    “不是的!”她急急搖頭。“你別誤會,沒有人弄傷我,是我自己……撞到的。”


    撞到?蕭牧理冷笑。以為他這麽多年的刑事律師是當假的嗎?那道傷怎麽看也不像是撞傷,而是諸如拆信刀或發簪之類的尖銳物體劃傷的。


    他凝定她,一字一句由齒間磨落。“跟我說實話。”


    她垂斂眸,長長的眼睫猶如兩扇濃密的羽毛。


    “真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他瞪視她,說不清胸臆漫開的是什麽樣的滋味。


    “到現在你還是不肯對我說真心話。”


    她聞言,纖細的身子晃了晃,容色蒼白,卻終究難以言語。


    “隨便你吧!”他忽然感到疲倦。“你為什麽受傷、受什麽傷,我管不著,也不想管。”


    聽出這話裏的決絕,於澄美頓時心驚膽顫,忍不住上前一步。“牧理……”


    他沒給她說完的機會,舉手打斷她。“說吧!你怎麽會突然想迴到我身邊?別告訴找你恢複記憶了。”


    她一窒,半晌,苦笑地牽牽唇。“我是……想起來了。”


    “你說什麽?”他駭然。


    “我想起當年為什麽自己要離家出走了。”她幽幽低語。“我知道了元祈哥和周敦才的事,跟爸爸說了,他卻反而罵了我一頓。”


    “就這樣?”


    她這麽乖巧溫順的女兒,會因為跟爸爸吵架就鬧失蹤?


    “還有……一些其他的事。”


    他看出她困窘地不想多說,冷然一哂。還是一樣,她終究不願將內心深處的私密攤給他看。


    “關於我的事,你也想起來了嗎?”


    “隻想起……一部分。”她憂傷地凝眉。“這段期間我循著當時離家出走的軌跡,把那幾年去過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我去了匈牙利,也找到以前開的咖啡館,跟當時幾個熟客見了麵,我很努力想找迴所有的記億,可是……”


    “你還是不記得跟我在一起的事。”他諷刺地接口。


    “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麵,交往後一些零星的片段,但還有一部分想不起來。


    “不是一部分,是大部分吧。”


    這是在埋怨她?於澄美凝視麵前的男人,很想從他英俊的臉龐看出一絲端倪,但他表情淡漠,墨眸謎樣深邃,她看不出他的思緒。


    “既然沒有完全想起關於我的事,為什麽還要迴到這裏?”他整個就是律師質詢的口吻,很冷,很平靜。


    這樣的平靜令她心傷。


    她不說話,他便代替她迴答。“因為你覺得迴到你曾住過的這地方,就能找迴完整的記億,對吧?就像你去匈牙利,去你以前開的咖啡館那樣。”


    “不是的……”她靜靜地落淚。為什麽他要用這種口氣說話?


    “是因為……我愛你。”


    他一震,墨幽的眼潭霎時起了波瀾。“你不記得我的事,卻記得自己愛我?”


    她閃躲著他犀利的眼神,困難地從幹澀的唇間逼出嗓音。


    “我……有感覺。”


    “你之前不是才說過你對我沒感覺嗎?”他冷笑。


    “不是的……”她苦澀地歎息。她這算不算是作繭自縛?“其實我在恢複記以前,就有感覺了,麵對你的時候,我總是特別容易激動,很容易就……心慌意亂,現在想想,我其實就是因為在乎你才會那樣。”


    他默然不語,她揚眸偷覷他一眼,才又鼓起勇氣繼續。


    “還有,我也……不排斥你碰我,事實上,我很喜歡。”愈說愈小聲。


    憶起在汽車旅館那夜她借酒耍賴,她不自覺地感到害羞,可他仍是一語不發。是不相信她的話嗎?


    於澄美黯然咬唇,雙手不知不覺絞在一起,很想看清楚丈夫的表情,卻又不敢去看,怕看到的更令自己心碎。


    “對不起。”她喃喃。


    蕭牧理聽了,仿佛是震了震,她聽見他的唿吸漸漸地變得粗重,似是克製著什麽,許久,許久,才揚起喑啞的嗓音。


    “不用對我說抱歉,我不是那種你可以唿之則來揮之即去的玩物。”他言語如刃。


    “你想留在這裏就留吧!客房給你睡,但別以為我們就可以做迴夫妻了,我說過,我們的關係從那天你決定下車起,就玩完了。”


    語落,他不再多看她一眼,逕自大踏步迴房。


    她目送他冷傲挺直的背影,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竟還能揚嗓。“我燉了雞湯,你要喝嗎?”


    “沒興趣,你自己喝。”他頭也不迴。


    可那是為他燉的啊!


    老爹說他瘦了,說他這一個月來喝酒傷身,很需要補一補。


    所以她才親自下廚為他燉的……


    想著,於澄美眼眶又紅了,鼻頭發酸,她覺得委屈,可又很清楚自己沒資格委屈。


    是她傷了他,是她自己任性斬斷了與他的情分,如今後悔了想修複,又豈是一朝一夕便能彌補?


    她伸手抹去眼淚,告訴自己必須堅強,隻要她持續付出,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感受到自己的誠意。


    牧理愛她,他不會忍心一直拒絕她。


    她默默轉迴廚房收拾殘局,接著洗了個澡,換了睡衣睡覺,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半夜也沒能合眼。


    她無奈地歎息,起身下床,想到廚房衝杯熱牛奶喝,經過客廳時,無意間瞥見一個人影獨自靠坐在角落。


    是……牧理?


    她放輕了唿吸,躡足走過去,他低著頭,手上拿著一罐喝空的啤酒,身影寂寥,顯得心事重重。


    她靠近他,他聽見細碎的跫音,驀地凜神,抬起頭來。


    幽暗的光影下,她看見一雙如野獸般璀亮異常的眼眸,融著瑩瑩水光。


    那是……眼淚?


    他在哭?


    於澄美愕然屏息,心房像有根羽毛在搔,酸酸的,麻麻的,又像有根細線在扯著,一下一下地抽疼,說不清是怎樣的溫柔憐愛。


    原來這男人也會哭,也有脆弱的時候。


    她滿懷不舍地在他麵前蹲下來,他仿佛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撇過頭不看她。


    是她的錯,不該傷了他……


    “對不起。”


    她酸楚地呢喃,眼眶也跟著紅了,雙手輕輕地捧迴他的臉,粉唇柔柔地吻上他輕顫的眼皮。


    為什麽會忘了他呢?為什麽會到現在都還沒能想起兩人之間全部的迴憶呢?都是她不好,她不敢想,若是她一直沒想起關於他的事,是不是就會這麽錯過這個深愛自己,自己也深深愛著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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