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信任他嗎?於澄美怔忡,不知怎地,她的確有種感覺,那個沈靜內斂的男人不會傷害自己。


    見她神情遙遠,似是想著什麽,鄭元祈胸口一擰,喉嚨有些發酸。


    “美美!”


    “什麽事?”她望向他。


    “我吃醋了。”他坦言。


    她一愣。


    “我沒想到你會嫁給別的男人,他比我對你好嗎?你愛上他哪一點?”他直視她,目光如炬。


    她頓時有些唿吸困難。“元祈哥……”


    “迴到我身邊!”他驀地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美美,我想你,我不能沒有你?”


    她呆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胸臆糾葛著酸楚。她對不起他。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低聲問。


    “還不就是那樣?一個政治人物忙些什麽你應該很清楚。”


    “聽說你在市議會風評很不錯,很受選民歡迎。”


    “我一向有群眾魅力,你不曉得嗎?”他笑。


    於橙美嫣然灣唇。


    她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他從國外留學歸來,正準備競選市議員那時候,如今他已即將任滿一屆,馬上就要轉換跑道選立委了。


    “我就知道,走政治這條路很適合你。”她語帶驕傲。不愧是她的元祈哥。


    鄭元祈心一動,握住她的大手緊了緊。“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你,美美。”


    她聽出他話裏飽含的情意,心跳一亂,震顫地揚陣。“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要離開嗎?”


    鄭元祈愣住,兩秒後,沉重地搖頭。


    “你也不知道啊。”她澀澀的,看來這個謎隻能由她自己去找答案解開。


    “美美,不管是什麽原因,大家都在等你迴來。你就迴來吧!美美,於家才是你真正的家,這裏才是你的歸屬。迴來吧!美美。”


    聲聲充滿感情的催促,她聽了不得不動搖。


    她也想迴家的,那裏有她熟悉的家人,那裏才是她熟悉的環境。


    可是……


    她懊惱地歎息,怕自己心軟,做出不該做的事,強逼自己起身。


    “我還是先走了,元祈哥。”


    “美美!”他下意識地扯住她臂膀。


    她嚇了一跳,看看周遭沒人注意,低聲警告。“會被人看見的。”


    無須她多言,鄭元祈也立即領悟自己失態了,他是政治人物,當眾跟一個有夫之婦拉拉扯扯,萬一被記者看到了傳出緋聞來,可是會影響他清白的形象。


    他連忙放開她,嘴角噙起一抹苦笑。“明天伯父說要約大家一起吃晚飯,你會來吧?”


    “嗯,我會去。”她想想,又補充一句。“牧理也會去。”


    鄭元祈聞言,麵色一沈,鏡片後的眼眸閃燦銳光。


    於家的家宴辦在公司的招待所。


    位於市區某棟大樓的頂樓,從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台北的最高地標一〇一,五彩斑斕的夜景盡在眼底。


    平常這裏是用來招待公司的vip客戶,有時也會拿來辦社交宴會,今夜則是清空了,擺開兩張圓桌,由服務生上菜,琳琅滿目的菜色比滿漢全席更精致,也更養生。


    周遭的裝潢一派富麗堂皇,牆上掛的是名畫真跡,大理石壁爐前鋪的是最珍貴的波斯地毯。


    雖說是家宴,於家人依然個個盛裝出席,男士們英姿筆挺,淑女們婀娜多姿。


    除了於澄美的雙親,她伯父一家人也來了,兩個已婚的堂哥帶了堂嫂,一個未婚的堂弟帶了未婚妻,堂妹也帶來交往中的男朋友。


    這其中隻有鄭元祈不是以親人或姻親的身分出席,而是家族的好友。


    於家人對他極是熟悉,很自在地與他談笑風生,拿他當自己人看,反倒是蕭牧理這個女婿在這場合有些格格不入。


    席間,蕭牧理感受到一道道或是評估、或是批判的眼光,他極力保持淡定的神色,從容接收來自妻子家人的嚴格審視。


    其中最嚴厲的並不是於澄美的父親,而是她伯父。在於爺爺去世後,於伯父顯然當起了家主的角色,不僅管著自己的妻子兒女,也管弟弟一家人。


    “聽說你是律師?”於伯父說話口氣淡淡的,聽來並不怎麽咄咄逼人,但犀利的眼神卻仿佛能看透對方的內心深處。


    蕭牧理悄悄調勻氣息,就連在法庭上麵對最古板苛刻的法官,他也沒這麽緊張過,或許是因為他很想給妻子的家人一個好印象。


    “是。”


    “在哪家事務所?”


    他報上名,是一間國際知名的事務所。


    於伯父也聽過,濃眉一挑,不作聲。


    於澄美見氣氛凝重,朝母親投去一眼,於夫人會意,柔聲揚嗓。


    “大伯還記得兩年前吳大老的兒子卷入殺妻案嗎?就是牧理幫忙辯護的。”


    “這麽說那個敗家子能逃過一劫是蕭先生的功勞?”說話的是於澄美的二堂哥,平常有些吊兒郎當的,他不喚蕭牧理堂妹夫,隻稱先生,分明是有所隔閡。


    “什麽敗家子?你好意思這麽說人家!”於伯父冷冷瞪次子一眼,接著又轉向蕭牧理,神情變得稍稍和緩。


    “原來那案子是你辦的,很好。”


    他並不覺得好,就是那個案子令他感到良心備受苛責。


    蕭牧理瞥了身旁的嬌妻一眼,他就是在這件案子勝訴當天與她初次邂逅,可惜她忘了。


    於澄美沒注意到丈夫若有所思的眼神,隻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大伯父。


    “牧理在業界風評很好的,他的勝訴率是百分之百。”


    這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她相信大伯父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果然,於伯父目光一閃,嘴角隱約揚起微笑。


    於爸爸聽見女兒為女婿說話,麵色一變,不讚同地輕哼一聲,他意有所指地望向鄭元祈。


    鄭元祈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啜口紅酒後,朗聲開口。“我也聽說蕭先生在業界風評不錯,不過很奇怪,好像你這兩年很少接大案子了。”


    “是比較少接了。”


    “為什麽?”


    蕭牧理直視鄭元祈,同樣迴了個淺淡的微笑。“力有未逮。”


    “不是力有未逮,是你把時間都花在義務辯護上吧!”鄭元祈笑。


    “大家可能不曉得,蕭先生可是很愛做社會公益的,他把大部分時間精力都迴饋在幫那些窮人辯護,做免費的法律谘詢。”


    “這麽說你都在做白工?”於二堂哥撇撇嘴,再度發表高見。


    “明明那麽有才能幹麽不好好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啊!幫窮人接那些芝麻綠豆的案子有什麽意思?”話裏掩不住不屑的意味。


    不隻他不屑,其他人聽說蕭大律師改走公益路線也頗為側目,於爸爸冷笑,於伯父沈下臉。


    蕭牧理自然也看出眾人的不以為然,他望向於澄美,就連她也微蹙著秀眉。


    他藉著舉杯的動作在她耳畔低語。“你也覺得我奇怪?”


    她怔了怔,沒迴答,他在她眼裏看出迷惘不解。


    他的心沈下,忽然有種諷剌酸澀的情緒充塞胸臆,明明是她勸自己多接些義務辯護的案件的,她告訴他,與其昧著良心讓自己不開心,不如開開心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金錢與名聲都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隻要夠用就好。


    這都是她從前婉轉開解他的,如今她竟和她的家人一樣,將他的所作所為視為另類,當作不爭氣。


    一個人失去記憶後,連價值觀也會變嗎?又或者在她二十三歲以前的價值觀,就是如此?


    飯後,其他人或打撞球,或喝酒聊天,三三兩兩各自聚集,於爸爸則將他拉到角落,一陣旁敲側擊後,索性開門見山地問。


    “你對政治有興趣嗎?”


    “政治?”蕭牧理愕然揚眉。


    “坦白跟你說吧,我隻有澄美這個獨生女兒,從小我就想將她培養成政治家的,我哥的幾個兒子都對政治沒興趣,將來我們於家的公司是要交給他們的,澄美雖然也能在公司工作,但主要還是幫忙她丈夫延續我們於家在政壇的勢力。”


    所以他們才看中了鄭元祈?蕭牧理黯然尋思。


    於爸爸仿佛也看出他在想什麽。“元祈他爸是我的好朋友,他媽也當過立委,我們兩家一直很希望能結合彼此的勢力。”


    這話說得很白了,鄭元祈才是於爸爸心目中的理想女婿,而他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很礙事。


    “憑你的條件,出來選個民意代表應該不是難事,你不妨考慮看看。”


    “如果我答應參選,您就願意承認我這個女婿嗎?”蕭牧理反問。


    於爸爸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直率,半晌,冷冷一笑。“那也得看你選不選得上再說。”


    蕭牧理靜默不語,他對政治毫無興趣,就算有興趣,他也不認為這應該是自己能否成為於家女婿的必要條件。


    於爸爸不關心自己這女婿對女兒好不好、兩人夫妻關係是否甜蜜和諧,隻問女婿能不能拓展家族的政治版圖。


    他要的是一個女婿,還是家族的政治工具?他想女兒嫁的是個疼她愛她的良人,或是野心勃勃的政客?


    “我愛澄美。”蕭牧理對自己這個初次見麵的嶽父誠摯也堅決地表白。


    “我會對她很好,一輩子愛護她。”


    “光愛有什麽用!”於爸爸聽懂他這話中的反駁之意,懊惱地低斥。


    “澄美根本不記得你了!對她來說就是個陌生人,你配不上我女兒。”


    “配不配不是由您來決定的。”蕭牧理不許自己動搖。“澄美會聽我這個爸爸的話。”


    於爸爸眼眸噴火。“你等著吧!我會要她跟你離婚,迴到她真正的家。”


    嗆聲完畢,於爸爸氣唿唿地走人,懶得再跟他多說一句話。


    蕭牧理略微尷尬地站在原地,他不是沒有參加過這類奢華的社交晚宴,也見過不少上流人士的惺惺作態,他習慣了戴上麵具從容應付,但今夜這場家宴幾乎令他破功。


    他很不自在,不喜歡於家人看他時那種紆尊降貴的眼神,他覺得自己被排擠了,被排除在他們的圈子之外。


    於家的男人們聚在一起抽極品雪茄,喝一瓶十幾萬的紅酒,女人們聊最新的流行時尚,炫耀彼此身上的名牌精品,而他看著他們就好像看一群精雕細琢的娃娃,沒有靈魂,隻是機械化地擺弄著富貴。


    他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他們。


    就連理應是他的枕邊人,他最親愛的妻,此刻也像個陌生人。他遠遠地看著她拿起她堂妹戴在胸前的彩寶項鏈嘖嘖讚歎,猜測這是哪個設計師的最新作品,姐妹倆吱吱喳喳地說著笑著,像兩隻虛榮的小麻雀。


    這是她嗎?


    他從來不曉得自己的妻子對名牌精品這般如數家珍,擁有莫大的興趣。


    她現在看起來跟他在別的社交宴會上見到的那些矯情做作的貴婦名媛似乎沒什麽分別。


    他定定地望她,驀地覺得喉嚨幹澀,他想喝酒,不是那種必須小口小口仔細品味的昂貴名酒,而是能夠淋漓暢飲的冰涼啤酒。


    他跟經過身旁的服務生要啤酒,對方愣了愣,像是覺得這樣的要求很詭異,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不知從哪裏為他弄來一罐啤酒。


    他打開拉環,狠狠灌了一大口。


    “你怎麽了?”於澄美像是終於驚覺自己冷落了他,盈盈走過來。“為什麽喝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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