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有人便道臨門下馬,即拜了高堂,和餘下人都相見了。又拜了林蘭與鳳娘。次日去拜知府推官,俱以晚生禮見。去拜閩縣知縣,縣主留入後堂,林鼎照依謝師之禮相見。知縣打一恭道:“賢契高才捷足,年少聯科,使小弟我不勝雀躍。”林鼎亦打一恭道:“門生駑駘下乘,蒙老師伯樂一顧,得以上進,深感知己之恩。”知縣道:“賢契春闈,鞍馬之間,恐長途不無勞煩。”林鼎道:“托煩老師福蔭,一路平安。”知縣道:“固知賢契欽賜馳驛完婚,佳禮是不宜遲了。”林鼎道:“匆匆到舍,實在不遑。”知縣道:“小弟即為賢契作伐何如?”林鼎道:“門生不才,此事何敢煩老師之九鼎。”知縣道:“賢契佳偶,實已有之,向日梅翰苑老先生有一位令愛,德容兼全,曾挽小弟牽絲,招賢契為婿,賢契理當俯就,令小弟亦有半麵之光。”林鼎道:“門生草蘿僥幸,何敢仰攀翰苑名楣?倘若果然,門生即當稟過家嚴,無不如命。”知縣道:“少刻踵門叩拜,專領佳音。”


    林鼎告別,一路暗喜,到家即將梅翰林小姐、知縣作伐之事向父母說知。林蘭與鳳娘大悅。少頃,知府推官到門迴禮。不半晌時,知縣迴禮罷,便又說起梅小姐。新進士說道:“吾已曾稟過家嚴,十分相悅。隻是不敢高攀,心下躊躇。”知縣道:“賢契不必太謙,專候擇日過禮就是。”告別上轎,隨即吩咐皂快往拜梅爺。到門報進,梅翰林忙出迎接。進廳敘坐,道些寒溫。知縣即把林鼎姻親允協之事,宛轉說了一番。梅翰林十分歡喜,送了知縣,進內與夫人小姐說知,說佳期不遠,可上心打點妝奩。夫人小姐聽見女婿是一個少年進士,俱暗暗歡喜。鮑良夫婦得知桂娥許與新科小進士為婚,也暗暗歡喜。宮芳夫婦得知外甥定了梅翰林小姐為妻,可以放膽稽查,也暗暗歡喜。


    林蘭擇吉聘過,不一月之期,又擇吉親迎。此時,燕娘早已被鳳娘接過林門。到期,林蘭發帖去接姐夫。宮芳此番早早借一件海青等候,一接就來,有心要看梅小姐容貌,果與自己妻子同否可知。但見林外甥頂冠束帶,侍從威嚴。官宦人家做事,自然壯觀。親迎奠雁,娶過了門。雙雙拜了花燭,入了洞房。合巹撒帳之後,揭去新人蓋頭的拜帕,燕娘忙去一張,見新婦容貌果然與自己一般。眾親見了,也都說容貌似燕娘。


    此時,周才夫婦是梅翰林撥與小姐隨嫁林家。燕娘暗地叫丈夫商議,明知這梅小姐原是自家女兒,依今看來,容貌態度、年庚八字,樣樣與當初棄女相合,這分明是我的女兒,是鮑良收養的。但我想當初一點血孩,必然是凍死餓死,焉能存活?如今欲對林奶奶麵前說明,竟想認為我女。隻是毫無把柄,於理不通。但問當初棄女之時,你可有什麽衣服裹她?或者去問鮑良,說得相對,就可以相認了。不然,隻好心中自苦自知,對麵相逢不相認,少不得苦煞我了!周嫂道:“當初拋棄之時,我心中不忍,將一件天藍小棉衣包裹好了,又將大娘與我的繡譜包在外麵,叫周才放在高燥之處的。”燕娘道:“是了。”隨即對宮芳說知。


    宮芳竟到鮑良店中,堂堂而問,先探一句道:“聞知令愛當初是河邊收養的,如今既為甥婦,鮑兄不必瞞我。”鮑良此時正要求宮芳抬舉,竟一一說明。宮芳道:“這就是日前所言第四胎的小女。當初有一件天藍小棉衣裹好,外麵還有一幅繡圖包的,不知如今可還在麽?”鮑良道:“果然不差。我在下珍藏在此,以防後有相逢。如今果然。”即叫婆子拿出那繡圖來,雙手送與宮芳。宮芳接來看時,原來是一幅油透的七子圖,上麵的標題是:


    七莖芝蘭秀,芳香繞畫堂。


    繡成林氏譜,願學郭家郎。


    宮芳見有了證驗,萬千歡喜,心中忖道:我前番看見林娘子有一幅不油的七子圖,上麵的詩是“繡成宮氏譜,願學郭家郎”。如今此圖,為何又說“繡成林氏譜”?可見得我女如今為林門之婦了。一麵想,一麵即告別歸來,將繡圖付與燕娘。燕娘見了,也萬千歡喜,藏在身邊。


    過了三朝,漸覺工夫閑暇。鳳娘與燕娘說起,新婦與妹妹容顏舉動竟是兩人一體,這也罕有。燕娘笑一笑道:“正是。我自來有一樁心事,要與姐姐說明。隻恐外甥是新貴人,甥婦是小姐,又是新奶奶,不敢鬥膽。”鳳娘道:“我與你是同胞姐妹,外甥是小輩,有事但說何妨。”燕娘道:“我當初第四胎的女兒,你妹夫不忍見溺,叫周才抱到城外河邊丟著,待她自死。周嫂私把棉衣一件包好我女,叫周才放得安穩之所,萬一有人收養,救她一命也好,後來也不知生死若何。直到前年雪天,你妹夫往店買酒,滑倒雪中,遇一好人扶起。原來是城外捉魚的,姓鮑名良,昔年常到我家賣魚,故此相認,如今住在梅親翁後門,開一腐店,因留你妹夫到店飲酒。他說起有一個小女,是梅老爺接進去做小姐了。”說到此處,鳳娘便吃一驚道:“這等說來,我新婦是鮑良所生的女了?”燕娘道:“正是。隻為我前年孤苦不過,簇新思量女兒,聽見鮑良之女年庚與我棄女相同,教你妹夫仔細打聽。不料我周才夫婦投在梅親翁府中。一日,你妹夫在腐店飲酒,偶見周嫂拿了錢米來送與鮑良,說是夫人小姐送出來的,你妹夫就問當初棄女之事,周嫂招到靜處,說小姐與舊主母麵貌相同,年庚八字與當初棄的姑娘一般相合,也疑心是我的女兒,是鮑良收養的。此時因恐梅老爺見責,不敢揚聲。你妹夫也礙梅老爺體麵,不敢細查。日前拜親時,我見甥婦麵貌相同,隨即細問周才娘子,問明白了,隨即叫你妹夫去問鮑良。他夫婦方才一一說明。”說到此處,鳳娘又吃驚道:“這等說來,我媳婦又是妹妹所生的外甥女了?”燕娘道:“麵貌相同,天下亦有,我小妹子也不好冒認。隻因當初棄女之時,周嫂私下將我當初油透這一幅繡譜包裹在外,以防日後相逢。如今幸喜鮑良藏著,交還你妹夫。小妹子見了證驗,方才敢認。”一麵說,一麵將繡圖送過,又接口道:“我妹子孤窮老苦,料道沒有結果。不料第四胎之棄女,竟得成人。昔為翰林小姐,今為進士夫人,實出萬幸。如今求姐姐對姐夫、外甥、甥婦俱說明,抬舉我小妹子與妹夫做個丈人、丈母。”鳳娘說道:“我也道媳婦與賢妹的麵貌天下有這樣相同,可見原來如此。想當初母親標題繡譜,妹子定要移換,那時節大數就已定了。”


    當晚黃昏之候,鳳娘入臥房,就叫丫頭去接了老爺奶奶來,太奶奶有話要說。丫頭去請,林鼎夫妻即到父母房中。鳳娘將前事,依了燕娘口角,述了又問,問了又述。梅小姐迴言道:“我媳婦果然姓鮑,因九歲時節到我梅爹爹後院玩耍,梅爹爹看見我折了一枝梅花,就出一個課兒與我對,道媳婦對得好,即與奶奶計較,說哥哥不肖,不如留了此女,日後招個貴婿,反有個結果。如今不想姨娘是我親生之母。”鳳娘道:“如今既已說明,都是一團骨肉了。親生父母自不必言,梅家父母,我兒與媳婦須當孝順,就是鮑家父母,也當接來,一同安享為是。”桂娥道:“媳婦向來原叫鮑父歇了腐店,隻為媳婦未曾出嫁,故此不肯。如今隻求公公與婆婆格外抬舉。”鳳娘道:“你們可迴房安息,明日我自有道理。”


    林鼎夫婦迴房,取笑說道:“原來我是你的表哥哥,你是我的表妹妹。如今重疊加親,今夜也該重疊幹事。”桂娥也取笑說道:“今番我是妹妹,你哥哥休得與我同床。”兩人取笑了一番睡著。


    次日,鳳娘一早就著人去請了妹夫來,教兒子媳婦頂冠束帶,拜了嶽父嶽母。又著人去接鮑良夫婦到家,叫媳婦也拜了兩拜。西邊打掃三間樓房,與妹夫妹子住下。東邊打掃一間樓房,與鮑良夫婦住著。下午備了牲醴之儀,燒一個福紙,各各排酒相待。


    光陰易度。到了次年正月,林鼎進京選官,見周才老成能事,帶在身邊,路過浙江杭州,杭州府推官與林鼎是同年,請林鼎宴遊西湖。湖船上做戲相待。叫一班戲子,原來宮榜在內。當日宮榜聽見推官請的同年是閩縣林進士,與自己同縣,也有心要問父母的消息。做戲之時,瞧見林進士身邊服侍的,竟似昔年管家周才。周才也看那做大淨的,竟似昔年宮芳的小主人。兩邊各各心照。


    日落西山,散了筵席,推官送別林鼎上轎進城。宮榜竟跟隨林進士到寓。林進士下轎進內,宮榜把周才扯一把,問道:“你可是周才麽?”周才迴頭轉來一看,問道:“你可是宮家小主人宮榜麽?”宮榜迴言道:“我正是宮榜。”周才也迴言道:“我正是周才。”宮榜道:“你原來隨了新進士了。不知我的父母近日何如?”周才道:“不要說起!大爺大娘為小主人敗完了,又漂流出來,好不窮苦。如今虧得這林老爺是外甥,目下便覺快活。”宮榜道:“怎的是外甥?”周才道:“是鳳姨娘的兒子,豈不是外甥?”宮榜道:“嗄!原來就是林家的表弟,竟中了進士。如今麵貌魁梧,不似幼年了,故不相認。你可進內說聲,待我見見他。”周才道:“這也自然,該見的。你可在外,待我進去說了,來請。”


    周才進內,對林鼎一一說明。林鼎即叫請見,周才出來邀人。宮榜進內,作揖敘坐,低頭落淚,臉上通紅,啟口羞澀。林鼎開言道:“表兄萍蹤在外,令尊令堂十分掛念,理當歸寧父母為是。”此時宮榜也覺明白,說道:“小弟不才不肖,上累父母受苦,真天地之罪人。目下雖欲歸寧,奈無路費,是以遷延時日。”林鼎道:“路費小事,都在小弟身上。”即留宮榜在寓安歇。寫下家書一封,打點次日教宮榜起程迴家。


    不料同班戲子因宮榜欠了許多賭錢,時時防宮榜逃走,因此晚戲完,忽然不見,竟不迴寓,次日即去報了服色主人沈府。原來一腳好戲子,服色主用銀數十兩買他身子,謂之班錢,若還逃去,同班俱有幹係,故此去報沈府。沈府即差兩個狠管家出外找尋。內中有一個班友道:“我昨日見他跟了林進士的轎子去了。”管家同兩個班友竟尋問林進士寓所。有人指說是清波門內,尋到此處,卻好望見宮榜自門內走出來,到城腳邊去大解。管家即緊緊跟著,等他解手完時,急忙扭住道:“你逃了班次,你逃得好,我尋得好,同你去見主人。”宮榜忙忙說道:“林進士是我表弟,是他留我在此。”那管家罵道:“活放狗屁!”連打了十餘個手掌。漸漸同班俱來,扭著,不由分說,扭到沈府。沈相國公子即寫一個名帖,送到仁和縣中。縣主打了二十板,仍著原班做戲。宮榜哭哀哀,隻得仍到戲班寓中,將息棒瘡不提。


    且說林鼎因表兄不見,叫周才找尋了片時,恨道:“此人狼子野心,畢竟是不成抬舉的。我如今也管他不得。”當日就起程,竟自進京,候選得了廣東潮州府推官。仍取原路,迴到杭州。免不得依舊去拜同年。那杭州理刑也免不得依舊戲酒相待。卻好又是宮榜一班值官。


    宮榜已知是林家表弟,因理刑在上,隻得小心到案前叩頭。林鼎抬頭看時,想道:此子分明是宮表兄。這不成人的賤才,且不要睬他,待他做完了戲文再處。做到明月穿簾,戲已完了。林鼎吩咐道:“可喚那做大淨的戲子來。”宮榜隻得低頭到案前跪下。林鼎忙忙立起,那理刑見林鼎立起,也急忙忙立起。林鼎問道:“我進京時寫了家書,叫你迴去,自然有盤纏贈你。你何故一去不別而逃,依舊做此賤態?”宮榜立起在旁,把此時出門大解,沈府疑逃班次,管家捉去送官、責打之事,說了一遍。林鼎道:“原來如此,竟錯怪你了。”隨即迴頭對理刑道:“此人是年弟的表兄,偶然流落在此。上春進京候選之時,因擾年兄,戲中相認,帶到寓中留宿,原欲送他還鄉。不料被服色主沈家拘執。今日又得相逢,年弟竟欲帶迴。倘沈府又有見責,全仗年兄周旋。”理刑道:“原來是令表兄,適間多有得罪。年兄竟與同迴,不必過慮。”林鼎隨即告謙起身,此時同班聽了,默默無言。


    林鼎在杭又耽擱了數日,起程迴家。一路上,把自己妻子“係梅翰林之小姐,即是令妹。”細細對宮榜說明。不上一月,到了家門。教表兄在外片時,“待我進內,對令尊令堂說明,然後出來迎接。”林鼎此時係新選推官,分外鬧熱,進門拜見父母,並拜見了嶽父嶽母,一家坐下。說表兄宮榜初時在杭做戲相遇,叫他迴來,被杭州沈相國公子送官拘責,如今又是做戲相逢,帶迴在外。燕娘聽了,又氣又苦,默默無言。鳳娘道:“既如此,快請進來。”林鼎自家出外,攜了宮榜之手,邀入內堂。


    宮榜垂頭羞臉,躅躅躊躇的走進裏邊,見過了姨夫姨娘,隨即去拜父母。燕娘一把扭了兒子,連頭撞去,連聲罵道:“你害的我好苦!我為娘的養你惜你,指望你成家立業、養老送終,故此把你姐妹一個個俱溺死。哪料你這禽獸,竟敗盡了一天家事,不顧爹娘,漂流出外。若非你的姨娘與這個妹子,早做了溝渠餓莩!”一邊罵,一邊號號啕啕地哭起來。鳳娘與子媳輩俱苦勸道:“今日是你女婿帶迴,凡事看女婿分上,饒了他罷。從今以後,改過自新。”勸了一晌,燕娘方才氣平。


    此後,燕娘嚴束兒子,不時打罵。宮榜住在表弟官宦人家,難以斬薄,漸漸做了好人。


    林鼎後來挈家上任,三年好官,欽取察院。梅翰林夫妻終身之事,是林鼎送老歸山。鮑良夫妻也是林鼎了落結果。宮芳夫婦也是林鼎送終收成。宮榜也是林鼎婚配。周才夫婦兒子,林鼎格外抬舉。隻是桂娥一女,三家享其福祿。桂娥又生子女,累受封誥。夫妻壽至八旬以外而殂。


    看了這一本小說,你道是溺女的好,還是不溺女的好?呆人看了也該明白,狠人看了也該迴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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