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入後堂,雲上升立起拱手道:“老師聽訟折獄,可謂精明允當,不用嚴刑酷楚,而民情皆得。甘棠之頌,且嘖嘖也。”縣主道:“小弟本欲為賢契洗發毆辱之恨,不料他又行奸,自來投網,乃天心厭惡之所致也。小弟何功之有?”送別閉門。


    可憐那花笑人,帶了枷,眼淚雙垂。兩人抬了枷,還一步一步兒,行走不上,就是那三寸金蓮的小腳兒,也沒有這樣嫋娜。前日楚霸王的英雄,如今變了一個夜宴的美人了。有一首《長相思》辭兒為證:


    念君家,想君家,特請風流婿吃茶。辣麵料多嘉。


    插紅花,帶紅花,象板高敲唱曉衙。獨卓實堪誇。


    且說花雋人見二哥打鬧,跟隨到縣前探聽。隻見二哥打了,又枷出來,忙忙出城,跑到家中,報知二嫂。秦氏跌腳道:“咳!妻兒男女在家,一向不來瞅睬,竟做出這樣王八事來!怎好?怎好?”一麵說,一麵收拾了一個禮包,將三年苦積的針黹銀子,帶在身邊。文姿得知,出來送秦氏道:“我該陪姐姐同去的,隻因家下無人,不好離身。嬸嬸去可小心服侍調理,休得要激聒煩惱。”


    秦氏到得店中,天色已曉,見有許多衙門人在店鬧吵,要分例銀。秦氏隻得用了若幹。次早起來,安排些酒飯,親自送到縣前,夫妻各相垂淚。花笑人道:“屁股打爛,疼痛難熬,坐又坐不得,立又立不得,困又困不倒。隻一夜之間,幾乎送死。雲舉人是太爺的門生,聽太爺口角,要送情與他。你可央人去說,送他五十兩,求他急急放我。再是幾日,決然沒命了。”


    秦氏迴店,適值父親秦和晉來看望女婿。秦氏即與和晉計較,取銀五十兩,付與和晉,同烏心誠到雲上升寓中見了,奉上下禮,哀求恕罪。雲上升道:“我便有造化做了官,也管不得本處百姓。如今要我管,一百兩是一分不少的。”烏心誠道:“飯店人家,實是沒有,還求相公開恩。”雲上升道:“我當初鄉試之時,些須盤費,是多方借當來的,何故花笑人不肯開恩?”秦和晉同烏心誠隻得告別了,拿了原銀,到枷前計較。


    花笑人道:“隻因我當初托大,輕欺了他,如今來翻巢了!我實熬煉不過,銀是我掙的,依舊是我用去,我也無悔。”二人轉身到店,與秦氏說了,隻得又添上三十兩,再去哀求。雲上升方才心肯。可憐那花笑人,熬過三個晝夜,就似三年也沒有這樣難度。


    雲上升次日發書,寫道:


    花笑人奸情一案,蒙師台治以夏楚,枷警過衙,在笑人已知洗胃刮腸,改弦易轍矣。乞師台弘開日月之天,魍魎不敢再現。臨楮不勝翹企。


    縣主看過,知雲門生有物到手,即叫皂隸取進花笑人,吩咐道:“你這惡人,本要枷完了,還要罰你修城。如今雲相公在此求饒。放你去罷。以後須改過自新。”花笑人叩頭,扶出到店中。隻得耐心將息了月餘,杖瘡方好。仍複開店。


    秦氏放心不下,就在店中居住,夫妻不時埋怨激聒。又兼楊三因柳氏杖了二十,時常臨門叫罵,不成一店。主顧漸少,將花玉人一百兩安家錢都用盡了。隻得退還店房,仍迴鄉間居住。此後依舊與烏心誠撮空打哄,又惹出事來,幾乎喪死。


    且看下文分解。


    §§§第三迴拒美色得美又多金


    造假書弄假成真節


    題辭:


    黃金美色如蠅逐,安得人心足?辭金謝色反奇逢,贏得前途到處有春風。一枝花正孤無侶,又送摧花雨。雪梅偏喜挺孤芳,獨向歲寒時節傲冰霜。


    右調《虞美人》


    且說雲程次春會試中了進士,選了陝西延安府膚施縣知縣。到任之後,即來拜謁蘇鎮。蘇鎮以鄉裏之情,整酒款待,花玉人同席。雲上升一見玉人,容貌堂堂,肅然起敬。通了姓字,又問家鄉,原來是貼近同鄉。酒間,又見花玉人談吐經略,是文武全才,愛慕之極,就對蘇鎮台說要盟為兄弟。蘇鎮大喜道:“這是古人的高風。二位先生欲效古人之誼,即今日之管鮑、雷陳也。”叫左右排香案來,鋪下紅毯。二人拜過天地,又並拜了八拜。因花玉人年少,雲上升為兄。拜完,依舊入席。


    酒間,雲上升問道:“賢弟宅上還有何人?”花玉人道:“先父母早歸,有兩個舍弟,一名花嬌,賤字笑人;一名花媚,賤字雋人。”雲上升心中想道:花笑人是我對頭,原來是他兄弟。隻作不知,假意問道:“令弟俱可在庠序?”花玉人道:“已棄業久矣。如今在舍下,經營糊口。”花玉人也問了一番。此後三人說些邊關防禦之事,又飲了一時別散。


    次日,是雲上升開筵。第三日,是花玉人設席,無非盡結義之歡。按下不提。


    且說蘇鎮台有一房美妾貢氏,姿容豔麗,因窺見花玉人美如冠玉,切切相思。一日夜深時候,蘇鎮出去巡關,貢氏情思難禁,便悄悄步到花玉人書房中,玉人大驚。貢氏笑道:“我見你獨自一人,清清冷冷,特來伴你。”不料蘇鎮台有事,黑夜來商,聽見內間聲音,即駐足窗前傾聽。聽見花玉人道:“乞奶奶尊重,速還閨閫。萬一蘇盟兄知之,體麵何存?”貢氏道:“彼已出巡,再怕誰來?”竟吹滅了燈。花玉人道:“隔牆須有耳,窗前豈無人。”就暗中把貢氏一推,推出門外,緊閉了門。蘇鎮忙忙躲過。貢氏隻得怏怏迴房。


    蘇鎮想道:此婦情私於外,難以留身。欲遽絕之,未免不忍。我看花兄之正氣,較之明燭達旦,可以並美千秋。他如今旅館淒涼,古人將愛妾以換馬,我今將愛妾以贈友,豈不更勝?不如假作不知,改日央雲兄作筏,送與花盟兄,以全二人之願,以報不淫之恩。一麵想,一麵依舊巡關去了。


    過了數日,雲上升有事來謁。蘇鎮把前事先與說明,然後整酒會席。雲上升道達蘇鎮之意,花玉人仍然再三力辭。雲上升道:“賢弟若堅執不收,則鎮台必棄此婦矣,此婦將何歸乎?”說到此處,花玉人隻得順從,當晚即完了姻。兩個美人,如魚似水,不必說了。


    又一日,蘇鎮有一名家丁,名喚蘇勇,因隨征剿,得了萬金,夜間瞞了主人,要求花爺窩藏,情願中分。不料蘇鎮又有事來找欺主的蘇勇,隻見花玉人道:“倘使主人知之,不妥。你可持此金,隻說獻與主人可也。”說完,蘇鎮徑直走向前拱手道:“花盟兄之正氣,弟已感佩之矣!乞收一半,另一半即賞與蘇勇,以酬其功。”蘇勇慚愧感激,即跪下連連叩頭。花玉人也推辭一番,隻得收了。此後,蘇鎮台感花玉人之高節,賓主愈加相得。雲上升也敬花玉人之大誼,弟兄愈覺相親。蘇、雲二人一齊動本,敘花妍參謀有功,提授為監紀推官之職。


    次年,貢氏生下一子,因邊關寧靖,名喚關平。正是:


    貪淫枉受貪淫辱,清正能招清正香。


    楊花飄蕩落泥塗,蓮朵高擎吐芬芳。


    話分兩頭。且說花笑人在家無聊無賴,一日,來到烏心誠家中,說起:“大哥去了五六年,也不帶些銀子迴來,人竟杳無音信,未知生死如何。每想大嫂容貌佳麗,若賣與富戶人家,可有七八十兩。隻是她性子剛烈,此事難行,怎處?”烏心誠向來在店,自家吃喝不必說,連妻子白氏,也是花笑人養活。如今坐食在家,十分難度,因花笑人說起賣嫂,低眉一想,道:“這有何難。如今先寫一封假家書,借令兄口吻,說邊關圍困,為兄重病將危,叫妻嶽氏自便。再過幾日,又傳一封出來報死。那時,計圖賣她。她自然不相仇了。”花笑人道:“日後萬一大哥迴來,如何肯甘休了?”烏心誠道:“嫂子出門,沒有對口,此時憑汝說了。隻說嫂子耐守不過,做了不雅的事,故此嫁與人去了。令兄自然無言。”花笑人聽了大悅道:“若得成時,重重謝你。”白氏在旁,也笑堆滿麵,即將頭上挖耳簪除下,叫烏心誠到村店當了酒肉來,不半時煮熟。兩人飲了數巡,烏心誠即拿了筆硯來,寫道:


    愚兄字啟二弟知之,自到任所以來,不料命運多舛,正值邊關危辭之時,日夜憂驚,積成重病,十分沉篤,不日將登鬼錄也。三弟有汝,愚兄可以放心。但汝嫂無子,諒難守節,聽其自便可也。臥中淚筆,情不盡言!


    寫完,花笑人取來讀了一遍,拍掌笑道:“妙!妙!還是心誠有算。”烏心誠封好了,外又寫道:


    五月十五日陝西延安府蘇鎮台府中附行煩勞


    附至南京句容縣花村中二舍弟花笑人收拆


    寫完說道:“趁你不在家中,央人拿去,令嫂必然如此如此。”隨即去央一個鄰家小子,叫他到花大娘家中,說花大爺有家信帶迴在此。


    那小子擔了書去,到花家依樣兒說,文姿聽見丈夫有家書迴來,忙忙接過,等不得二叔迴家,自己拆開,央鄰人來讀。讀完,文姿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小子跑迴家下,烏心誠道:“想必中計。你且吃酒,我去問問小子的。”走去問時,果然說花大娘忙拆了書,如此如此。烏心誠即走迴道:“花二哥,事已有緒了,再過三五日,我自央人來報死信。然後覓一個好主兒嫁她,自伏妥帖。”兩人歡別。


    花笑人到家,即尋大嫂道:“外邊謠言大哥有家信迴來,可是真的麽?”文姿道:“正要等二叔迴來,等不得,我先拆看了。”即將書遞與笑人。笑人假意讀了一遍,說些寬話道:“原是一個文人,不該去惹武事。當時去時,我甚不喜。如今弄得我又苦,他又苦了!”


    過了五日,文姿與秦氏閑立在中堂,說些舊話,隻見有一個人自外走來,高叫:“花笑人可在麽?”文姿與秦氏忙避進了。笑人走出來道:“尊兄何處人氏?有何話說?”那人道:“我小弟居住在城,有一敝友,向來在陝西做客,今避亂迴來,到舍下拜望,說令兄花大爺於今年六月初病重身故,特叫小弟來報一聲。”笑人假意吃驚道:“果有此事?恐有訛傳。”那人道:“敝友在陝時,與蘇鎮爺相處,是親眼見的。蘇鎮爺買衣棺殯殮了,寄在廟中。”花笑人假意跌足道:“唉!這樣果是真的了!怎好!怎好!”送了那人出門。文姿聽見,就號啕大哭,自曉達旦,竟不絕聲。次日,即將自己做下的棉布做些孝衣,又設一座孝堂靈位,朝夕焚香上飯。正是:


    別時容易兮相見時難,夢處歡娛兮醒處拋殘。自斷天涯兮幾樹雲煙,人疑花影兮倚遍欄杆。去時桃柳兮春到仍妍,昔年人麵兮有鏡無顏。悔教夫婿兮去人樓闕,安得夫婿兮生入玉門關?


    一日,花笑人對文姿道:“大哥既死,哭也徒然。大哥未死時,曾有書迴,說大嫂無子,諒難守節,總是嫁人,還是長久之計。”文姿即拭目道:“二叔休出此言,我生為花門婦,死為花門鬼。我但隨汝兄到黃泉,仍做夫妻,吾願足矣!”花笑人即應口道:“恐你守節煩難,不能透底。我是好意說話。以後我不管,恁憑大嫂便是。”


    又耽擱了月餘。一日,踱到烏心誠家中計議。烏心誠道:“河上有一位大商,姓張,號洪裕,係濟寧人氏。因發妻貌醜,要討一房美妾去家受用受用。我昨日已曾說過,他說要瞧一瞧兒,果然人物好,便多出些禮金也甘心。”花笑人道:“這有何難?我們大嫂每日出到中堂靈前上飯的,可引他來一瞧便是。”當日,二人就到張洪裕寓中,約定次日相親。


    第二日絕早,烏心誠便去引了張洪裕偕來。卻好日中時候,文姿果然到靈前上飯。張洪裕在外一瞧,隻見:


    柳腰櫻口海棠姿,素縞妝來愈勤思。


    三寸金蓮常布地,一心想著向天時。


    原來濟寧婦人,多是不裹足的,一雙腳兒,就如尺櫃一般。那張洪裕見了這雙小腳,便已勾了魂兒,況人物原是標致,帶了孝,愈加俊俏,十分醉意。花笑人看見烏心誠在外,急忙走出來,見張洪裕同在,問道:“家嫂何如?”張洪裕道:“果然佳妙。”烏心誠道:“就是今日兌銀,明日成親,便是不必耽擱。”


    花雋人看見三人張張探探,交頭接耳,有些古怪,便遠遠尾著二哥與烏心誠之後,一路跟隨到張洪裕寓中,悄悄在外竊聽。聽見二哥說:“要一百財禮作正猶可,況是做小的,一百是不可少。”張洪裕道:“人物果好,一百也不多。隻是小弟的貨還在舟中,未經兌賣,手中不足,還求讓些。”烏心誠道:“交銀是實,兌起來便讓些。”張洪裕老到,恐怕人在他鄉,地方有話,定要笑人寫了一張賣婚文契,又見烏心誠俱下了花押,然後兌銀。兌到七十兩,張洪裕不肯兌了。花笑人道:“若是七十兩,是不安的,要一百兩。”烏心誠道:“依我,九十兩罷。你們不依我,我不管事。”張洪裕隻得兌到九十兩。張家收契,花家收銀。


    張洪裕又備了幾味酒肴,與二人一酌。酌完,又拿出五兩二封,謝了烏心誠。臨別時,花笑人道:“家嫂心中要嫁,奈口中賣清。若好好的與她說,必然耽擱了日子。明日傍晚,可多遣許多人役,抬了軒輿,見穿白衣的,竟奪了上轎。一溜兒抬到船中,然後把溫存的手段弄出來,與她偎偎傍傍、弄盞傳杯,自然與你一頭了。前後事情俱托烏心誠周旋便是。”我想此番文姿雖有貞操,也難逃密計。


    且看下文演出。


    §§§第四迴偷賣嫂錯賣親妻去


    死守寡反守活夫歸


    題辭:


    秋色將闌,黃花欲老,一場恨事淒涼早。可憐人去洞房空,寒衣誰個搗?野寺鍾遲,船窗月小,那邊粉淚知多少。這邊腸斷又魂銷,換衣人自巧。


    右調《踏莎行》


    且說花笑人同烏心誠、張洪裕暗計搶嫂之說,花雋人在外聽了大驚。見三人送別出門,花雋人閃過一邊,又遠遠尾著二哥之後,隻見到得烏心誠家中,就將十兩一封,謝了烏心誠,又拿出數錢碎銀,叫買了酒肉,二人開懷暢飲。花雋人忖道:“二哥又做沒天理的事了!”一竟走迴家,到大嫂房中,輕輕地把二哥賣嫂兌銀、明晚搶親之事,細細說了一遍。文姿聽說,隻是歎氣,聽完,呆了半晌,默默無言,要說也說不出,要哭也哭不出。此時已是夜深時候,花雋人出了房門,文姿即上了燈,呆呆地倚了桌兒,托了腮兒,對了燈沉沉吟吟兒坐著。坐到夜深,想了一計,反笑一笑,自言自語道:“不曾想這般醜惡心腸,前番受了這般磨難,如今在此又背賣兄嫂。叔不仁,嫂不義,明日不得不設計還他。”隨即滅了燈,上床睡了。隻聽見花笑人來家,醉語糊塗,歡聲高亮,秦氏道:“有何快活心腸,何喝得這般泥爛?”推入房中,叫“睡了罷”。此夜花笑人得了銀子,與秦氏著實歡會了一場。


    次早,文姿起來,梳妝打扮,穿了白衫,帶了孝髻,故意在花笑人夫妻麵前歡容笑口。花笑人絕早即往烏心誠家中,叫烏心誠到張洪裕處,打點人夫船轎。到午後之時,文姿塗眉撲粉,口唇上了胭脂,走到秦氏房中,歡歡喜喜地說道:“汝夫二叔今已嫁我,幸是有財的客商。此去有得吃,有得穿,料來不似花門中淡泊。隻是成婚吉禮,必須要換吉衣。但我與二嬸衣服當賣已盡,隻有身上一衣,乞求二嬸暫時相換。成親之後,明日送還。我的白衣二嬸不必還我,我到那邊有得穿,白衣竟送與二嬸罷了。”說完,即將孝髻除下,孝衣脫下,付與秦氏。秦氏見文姿肯嫁,也覺歡喜,就把身上衣妝脫與文姿穿戴,自己穿了孝衣。


    漸漸日色將西,文姿往自家躲過。秦氏領了六歲的兒子,坐在中堂,意欲送文姿上轎起身。隻見一乘轎子隨著許多人擁到門前,內有四個好漢,看見秦氏身穿孝衣,飛跑進門,搶了出去,抬在轎中,把轎門鎖著,一溜兒抬得飛跑。烏心誠直送到河下上船,交與張洪裕。張洪裕叫水手忙忙開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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