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家人見打錯了,忙忙點燈,滿船艙去照,隻見前後艙門俱是照舊未動。大家吃驚,說道:“賊往哪裏去了?難道飛去了不成?”錦上天埋怨道:“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不會捉賊,隻會打!我真是抓住了,當賊打了我,我打賊一拳;倒被你們放掉了,還來亂打我。”艙裏柏玉霜同秋紅也起來穿好了衣衫,點燈亂照,說道:“分明有人扭板,為何不見了?”眾人忙在一處,惟有沈廷芳明白,隻是不作聲。見那錦上天被眾人打得鼻腫嘴歪,抱著頭蹲著哼,沈廷芳看見又好笑又好氣,忙令家人捧一盆熱水,前來洗去了鼻中血跡,穿好了衣衫,也不睡了,假意拿住了家人罵了一頓,說道:“快快備早湯來吃,賠錦大爺的禮!”鬧了一會,早已天明,家人備了早膳。請三位公子吃過之後,船家隨即解纜開船,依舊動身趲路。


    這柏玉霜自此之後,點燈看書,每夜並不睡了,隻有日間無事略睡一刻。弄得沈廷芳沒處下手,著了急,暗同錦上天商議,說道:“怎生弄上手才好!那日鬧賊的夜裏原是我去扭她艙板響動,諒她必曉得了些,她如今夜夜不睡了,怎生是好?”錦上天笑道:“原來如此,累了我白挨一頓打。我原勸過大爺的,不要著緊,弄驚了她倒轉不好。從今以後,切不可動,但當做不知道。等她到了長安,穩定她進了府,就穩便了。”沈廷芳無法,隻得忍耐,喝令船家不許歇息,連日連夜地往長安趕路。恰好順風順水,行得甚快。


    那日到了一個去處,地名叫做巧村,卻也是個鎮市,離長安還有一百多裏。起先都是水路,到了此地,卻要起旱登程。那沈廷芳的坐船,頂了巧村鎮的碼頭住了,吩咐眾家人:“不可驚動地方官,惟恐又要耽誤工夫,迎迎送送甚是不便。隻與我尋一個好坊子歇宿一宵,明日趕路,要緊。”家人領令,離船上岸,尋了一個大大的宿店,搬上行李物件下了坊子,然後扶沈廷芳上岸,自有店主人前來迎接進去。封了幾兩銀子,賞了船家去了。沈廷芳等進了歇店,歇了一會,天色尚早,自同錦上天出去散步玩耍。


    柏玉霜同秋紅揀了一個僻靜所在,鋪了床帳,也到店門口閑步。才出了店門,隻見三條大漢背了行李,也到店裏來住宿。柏玉霜聽得三個人之內有個人是淮安的聲音,忙忙迴頭一看,隻見那人生得眉粗眼大,腰細身長,穿一件綠綢箭襖,掛一口腰刀,麵貌頗熟,卻是一時想不起名姓來。又見他同來的二人都是彪形大漢:一個白麵微須,穿一件元色箭襖,也掛一口腰刀;一個是虎頭豹眼,白麵無須,穿一件白絹箭襖,手提短棍,棍上掛著包袱。三個人進了店,放下行李,見那穿白的叫道:“龍大哥,我們出去望望。”那穿綠的應道:“是了。”便走將出來,看見柏玉霜便住了腳,凝神來望。


    柏玉霜越發疑心,猛然一想:“是了!是了!方才聽得那人喊他龍大哥,莫非是龍標到此麽?”仔細一看,分毫不差,便叫道:“足下莫非是龍標兄麽?”原來龍標同楊春、金輝,奉軍師的將令,到長安探信,後麵還有孫彪帶領二十名嘍兵也將到了。當下聽見柏玉霜叫他,他連忙答應道:“不知足下是誰,小弟一時忘記了。”柏玉霜見他果然是龍標,心中大喜,連忙扯住了龍標的衣袂,說道:“借一步說話。”


    二人來到後麵。柏玉霜道:“龍恩兄,可認得奴柏玉霜了?”龍標大驚說道:“原來是小姐,如何在此?聞得你是洪恩的兄弟送你上船往長安去的,為什今日還在這裏?”柏玉霜見問,兩淚交流,遂將得病在金山寺的話說了一遍,又問道:“恩兄來此何事?”龍標見問,遂將羅焜被害,救上山寨,落後李定、秦環、程佩都上雞爪山的話,說了一遍:“隻因前日羅燦在儀征,路見不平,救了胡孌姑,打了趙家五虎,自投到官,多虧盧宣定計救了。羅燦、楊春、金輝並眾人的家眷都上了山寨。如今我們奉軍師的將令,令俺到長安探信。外麵二人,那穿白的,便是金輝;那穿黑的,便是胡奎的表弟楊春。”


    柏玉霜道:“原來如此,倒多謝眾位恩公相救。既如此,就請二位英雄一會,有何不可?”龍標道:“不可。那沈廷芳十分奸詐,休使他看破機關。俺們如今隻推兩下不相認,到了長安再作道理。”柏玉霜道:“言之有理。”說罷,龍標起身去了。那秋紅在旁聽見,暗暗歡喜。不一時,那沈廷芳同錦上天迴來了,吩咐:“收拾晚膳吃了,早早安歇罷。”


    且言龍標睡在外麵,金輝問道:“日間同你說話的那個後生是誰?”龍標道:“不要高聲。”悄悄地遂將柏玉霜的始末根由,告訴了二人一遍。楊春說道:“原來是羅二嫂了,果然好一表人才!俺們何不接她上山,送與羅焜成其夫婦?”龍標道:“她要上長安投奔她爹爹的,她如何肯上山去。俺們明日隻是暗暗地隨她去討柏大人的消息便了。”三位英雄商議定了。一宿已過。


    次日,五更起身,收拾停當。早見沈廷芳同錦上天起身,吩咐家人說道:“快快收拾行李,請柏相公用過早湯。”坐下車子,離了鎮市,進長安去了。龍標見柏玉霜去後,他也出了歇店,打起行李,暗暗同金輝、楊春等緊緊相隨。


    趕到了黃昏時分,早已到了長安的北門,門上那日正是史忠、王越值日,盤查奸細。那二人聽見沈公子迴來,忙來迎接,見過了時,站立一旁。那史忠的眼快,一見了柏玉霜,忙忙向前叫道:“柏相公!俺史忠在此。”柏玉霜大喜道:“原來是史教頭在此!後麵是我的人,我明日來候你。”說罷,進城去了。然後龍標等進城,史忠問道:“你們是柏相公的人麽?”龍標順口應道:“正是。”史忠就不盤查,也放他進去了。


    且言柏玉霜進了城,來與沈廷芳作別道:“多蒙公子盛情,理當到府奉謝才是。天色晚了,不敢造府,明日清晨到府奉謝罷。”沈廷芳道:“豈有此理。且到舍下歇歇再走。”那錦上天在旁接口道:“柏兄好生放樣,‘自古同行無疏伴’,既到此,哪有過門不入之禮!”那柏玉霜隻得令秋紅同龍標暗暗在外等候,遂同沈廷芳進了相府。卻好沈太師往米府飲酒去了,沈廷芳引柏玉霜入禦書樓上,暗令家人不許放走,便來到後堂,見他母親去了。


    且言柏玉霜上了禦書樓,自有書童倒茶,吃過茶,那錦上天坐了一刻,就閃下樓去了。看看天黑了,隻見兩個丫鬟掌燈上樓,柏玉霜性急要走,兩個丫鬟扯住了說道:“公子就來了。”柏玉霜隻得坐下,看那樓上麵圖書滿架,十分齊整;那香幾上擺了一座大瓶,瓶中插了一枝玉如意。柏玉霜取出來看,隻見晶瑩奪目,果係藍田至寶。


    正在看時,忽見沈廷芳笑嘻喀地走上樓來,說道:“娘子!小生久知你是女扮男裝的一位美女。今日從了小生,倒是女貌郎才,天緣作合。”說罷,便來摟抱。柏玉霜見機關已破,大叫一聲,說道:“罷了,罷了!我代婆婆報仇便了!”拿起那玉如意照定沈廷芳麵上打來。那沈廷芳出其不意,迴避不及,正中天靈,打得腦漿迸流,望後便倒。那柏玉霜也往樓下就跳。


    不知小姐生死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第六十二迴穿山甲遇過天星


    祁巧雲替柏小姐


    話說柏玉霜拿玉如意將沈廷芳打死,自己知道不能免禍,不如墜樓而死,省得出乖露醜,遂來到樓口擁身跳下。誰知錦上天曉得沈廷芳上樓前來調戲,惟恐柏玉霜一時不能從順,故閃在樓口,暗聽風聲。忽聽沈廷芳“哎”的一聲,滾下樓來,他著了急,趕來救時,正遇柏玉霜墜下樓來,他即搶步向前一把抱住,叫道:“你往哪裏走!”大叫眾人,快來拿人。那些家人正在前麵伺候,聽得錦上天大叫拿人,慌得眾人不知緣故,一擁前來。看見公子睡在地下,眾人大驚,不由分說將柏玉霜擒住,一麵報與夫人,一麵來看公子。


    隻見公子天靈打破,腦漿直流,渾身一摸,早已冰冷。那些男男女女,哭哭啼啼,亂在一處。沈夫人聞報,慌忙來到書房,見了公子已死,哭倒在地。眾人扶起,夫人叫眾人將公子屍首抬過一邊,便叫問柏玉霜道:“你是何人?進我相府,將我孩兒打死,是何緣故?”柏玉霜雙目緊閉,隻不作聲。夫人見她這般光景,心中大怒,忙令家人去請太師,一麵將沈廷芳屍首移於前廳停放,忙在一堆,鬧個不了。


    按下家中之事不表。且言那沈謙因得了二將,心中甚喜,正在米府飲酒,商議大事。忽見家人前來報道:“太師爺,禍事到了!今有公子迴來,帶了一個淮安姓柏的女扮男裝的客人,上了禦書樓,不多一會,不知怎樣那人將玉如意把公子打死了。現在夫人審問緣由,著小人們請太師爺速速迴去。”沈謙聽得此言,這一驚非同小可,頂梁門轟去七魄,泥丸宮飛去三魂,起身便跑。米順在旁聽得,也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同沈謙一同而來,審問情由,不表。


    且言這長安城中,不一時就哄動了。那些百姓三三兩兩,人人傳說道:“好新聞!沈公子帶了一個女扮男裝的腳色迴來,不知何故,沈公子卻被那人打死了,少不得要發在地方官審問。我們前去看看是個什麽等人!”


    不表眾人議論。且言那秋紅同龍標、金輝、楊春四人,在相府前等候柏玉霜出來。等了一會,不見出來,四人正在著急,忽見相府鬧將起來,都說道:“不好了!公子方才被那淮安姓柏的打死了。有人去請太師爺,也快迴來了。”門口人忙個不住。秋紅聽得此言,魂飛魄散,忙忙同龍標等四人起身就走。走在一個僻靜巷內,秋紅哭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千山萬水已到長安,隻說投奔老爺,就有安身之處。誰知趕到了此地,卻弄出這場禍來,叫我如何是好?又不知老爺的衙門在何處,叫哪個來救小姐?”龍標道:“不要哭,哭也無益。俺且尋一個下處放下行李,再作道理。”金輝道:“北門口我有個熟店。昔年在他處住過的,且到那裏歇下來再講。”當下四人來到這個熟店。要了兩間草房,放下行李,叫店小二收拾夜飯吃了。秋紅點著燈火,三位英雄改了裝,竟奔沈府打探去了。這且不表。


    單言那沈謙同吏部米順同到相府,進了後堂,隻見夫人伴著沈廷芳的屍首,在那裏啼哭。沈謙見了心如刀絞,抱住了屍首大哭了一場,坐在廳前,忙令家人推過兇手,前來審問。眾家人將柏玉霜推到麵前跪下,沈謙叫道:“你是何人?為何女扮男裝前來將我孩兒打死?你是何方的奸細?是何人的指使?從實招來!”那柏玉霜隻不作聲。太師大怒,叫令動刑。


    柏玉霜想道:“若是說出實情,豈不帶累爹爹又受沈賊之害?不若改姓招成,免得零星受苦。”遂叫道:“眾人休得動刑,有言稟上。”沈謙道:“快快招來!”柏玉霜道:“犯女姓胡,名叫玉霜,隻因父親出外貿易,家中晚娘逼我出嫁,無奈,故爾男裝,出來尋我父親。不想被公子識破,誘進相府,哄上後樓,勒逼行奸。奴家不從,一時失手將公子打死是實。”沈謙迴頭問錦上天道:“這話是真的麽?”錦上天迴道:“她先說是姓柏,並不曾說姓胡。”米順在旁說道:“不論她姓柏姓胡,自古殺人者償命。可將她問成剮罪,送到都察院審問,然後處決。”太師依言,寫成罪案緣由,令家人押入都堂去了。


    原來都堂不是別人,就是她嫡嫡親親的父親,掌了都察院正印柏文連便是。自從在雲南升任,調取進京,彼時曾遣人至鎮江問小姐消息,後聞大鬧鎮江,小姐依還流落;柏公心焦,因進京時路過家中,要處死侯登,侯登卻躲了不見。柏公憤氣,不帶家眷,隻同祁子富等進京,巧巧柏玉霜發落在此。當下家人領了柏玉霜,解到都堂衙門,卻好柏爺正坐晚堂審事。沈府家人呈上案卷,說道:“太師有命:煩大人審問明白,明日就要迴話。”柏文連說道:“是什麽事,這等著急?”便將來文一看,見了:“淮安賊女胡玉霜,女扮男裝潛進相府,打死公子。發該都院審明存案,斬訖報來。”柏爺大驚,迴道:“煩你拜上太師:待本院審明,迴報太師便了。”家人將柏玉霜交代明白,就迴相府去了。柏爺吩咐帶胡玉霜後堂聽審。


    眾役將胡玉霜引入後堂。柏爺在燈光下一看,吃了一驚,暗想道:“這分明我玉霜孩兒的模樣!”又不好動問,便向眾役道:“你等退出大堂伺候。此乃相府密事,本院要細審情由。”眾人聽得吩咐,退出後堂去了。柏爺說道:“胡玉霜,你既是淮安人,你可抬起頭來認認本院。”柏玉霜先前是嚇昏了的,並不曾睜眼抬頭,今番聽得柏爺一聲唿喚,卻是她父親的聲音,如何不懂?抬起頭來一看,果然是她爹爹,不覺淚下如雨,大叫道:“哎呀!爹爹!苦殺你孩兒了!”柏爺見果是他的嬌生,忙忙向跟前一把扶起小姐,可憐二目中潑梭梭的淚下如雨,抱頭痛哭,問道:“我的嬌兒!為何孤身到此,遇到奸徒,弄出這場禍來?”柏玉霜含淚便將“繼母同侯登勒逼,在墳堂自盡,遇著龍標相救。後來侯登找尋蹤跡不見,秋紅送信同投鎮江母舅,又遇米賊招災。隻得男裝奔長安而來,不覺被沈廷芳識破機關,誘進相府,欲行強逼,故孩兒將他打死”的話,說了一遍。


    柏爺說道:“都是為父的貪戀為官,故累我孩兒受苦。”說罷,忙令家人到外廂吩咐掩門,自己扶小姐進了內堂。早驚動了張二娘、祁巧雲並眾人丫鬟前來迎接,柏玉霜問是何人,柏爺一一說了底細。玉霜忙忙近前施禮,說道:“恩姐請上,受我一拜。”慌得那祁巧雲忙忙答禮,迴道:“奴家不知小姐駕臨,有失遠迎。”二人禮畢坐下。祁巧雲便問道:“小姐為何男裝至此?”柏爺將前後情由說了一遍。祁巧雲大驚道:“這還了得!”柏玉霜道:“奴家有願在先,隻是見了爹爹一麵,訴明冤枉,拿了侯登,報仇雪恨,死亦瞑目。今日既見了爹爹,又遇著恩姐,曉得羅焜下落,正是奴家盡節之日。但是奴家死後,隻求恩姐早晚照應我爹爹,別無他囑。”這些話聽得眾人哭聲淒淒慘慘。


    柏爺道:“我的孩兒休要哭,哭也無益。待為父的明日早朝,將你被他誘逼情由上他一本,倘若聖上準本便罷;不然為父的拚著這一條性命與你一處去罷,免得牽腸掛肚。”柏玉霜道:“爹爹不可。目今沈謙當權,滿朝都是他的奸黨,況侯登出首羅焜,誰不知道他是爹爹的女婿?當初若不是侯登假爹爹之名出首,隻怕爹爹的官職久已不保了。孩兒拚著一死,豈不幹淨!”柏爺聽得越發悲傷。


    那張二娘同祁巧雲勸道:“老爺休哭,小姐此刻尚未用飯,可安排晚膳。請小姐用飯,再作商量。”柏玉霜道:“哪裏吃得下去!”一會兒祁子富來到後堂,看見小姐,行了禮道:“適才聞得小姐兇信,我心中十分著急,隻是無法可施。奈何!奈何!”不想那祁巧雲同他父親商議:“我父,女兒上年不虧羅二公子,焉有今日?就是後來發配雲南,若不是柏爺收著,這性命也是難存保。今日他家如此,豈可不報?孩兒想來,不若舍了這條性命,替了小姐,這才算做知恩報德,節義兩全。萬望爹爹見允!”祁子富聽得此言,大哭道:“為父的卻有此意,隻是不可出口;既是你有此心,速速行事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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