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四句乃惺禪師所作偈語,奉勸世人凡事休要著相。大抵若相的人,都為著貪嗔癡三字。貪嗔總謂之癡,嗔癡總由於貪。貪人之財是貪,貪天之福亦是貪。貪而不得,因而生嗔。嗔人是癡,嗔天尤癡。究竟有定者不可冒,無定者不可執。知其有定,貪他做什麽?知其無定,又貪他做什麽?


    如今待在下說一段醒貪的話文,與眾位聽!


    話說後五代周世宗時,河南歸德府城中有一個人,姓紀名衍祚,家道小康,年近四十,未有子嗣。渾家強氏,性甚嫉妬,不容丈夫蓄妾。隻有一個婢子,名喚宜男,年已十六,頗有幾分姿色。強氏恐丈夫看上了她,不許她梳好頭,裹小腳。又提防嚴密,一毫也不肯放空。紀衍祚有個侄兒叫做紀望洪,正是他的亡兄紀衍祀所生。此人幼為父母嬌養,不事生理,終日嫖賭,十分無賴。父母死了,做叔父的一發管他不下。其妻陳氏,有些衣飾之類,也都被他蕩盡了。虧得他丈人陳仁甫收拾女兒迴去,養在家裏。紀衍祚見侄兒這般不肖,料道做不得種,便把立侄為嗣的念頭灰冷了。哪知望洪見叔父無子,私心覬覦他的家產,隻道叔父不看顧他,屢次來要長要短。及至衍祚資助他些東西,又隨手而盡,填不滿他的欲壑,誅求無厭。強氏因對丈夫說道:“隻為你沒有兒子,故常受侄兒的氣。我前年為欲求子,曾許下開封府大相國寺的香願,不曾還得。我今要同你去完此香願,你道何如?”衍祚道:“入寺燒香,原非婦人所宜。況又遠出,殊為不便。你若要求子,隻在家中供養佛像,朝夕頂禮便了!”強氏聽了這話,便要丈夫供起佛像來。不要木雕泥塑,定要將銅來鑄,又要放些金子在內,鑄一尊滲金的銅佛,以為恭敬。衍祚依她言語,將好銅十餘斤,再加黃金數兩在內,尋一個高手的鑄銅匠人叫做容三,喚他到家鑄就一尊滲金銅的佛像,其好似純金的一般光彩奪目。強氏把來供在一間潔淨房內,終日焚香禮拜,祈求子嗣。


    看看將及一年,並沒有生子的消息。衍祚老妻子不能有孕,心裏便暗暗看中了宜男這丫頭。她雖不梳頭,不纏腳,然隻要她的下頭,哪管她的上頭;隻要她的坐腳,哪管她的走腳。常言道:“隻有千人做賊,沒有千人防賊。”恁你渾家拘管得緊,衍祚卻等強氏夜間睡著了,私去與宜男勾搭。正是:


    任你河東吼獅子,哪知座下走青鸞。


    從來懼內的半夜裏私偷丫鬟,其舉足動步,都有個名號:初時伏在枕上聽妻子的鼻息,叫做“老狐聽冰”;及聽得妻子睡熟,從被窩中輕輕脫身而出,叫做“金蟬脫殼”;黑暗裏坐在床沿上,把兩腳在地上摸鞋子,叫做“滄浪濯足”;行走時恐暗中觸著了物件,把兩手托在前麵而行,叫做“伯牙撫琴”;到得丫鬟臥所,扭扭捏捏,大家不敢做聲,叫做“啞子相打”;恐妻子醒來知覺,疾忙了事,叫做“蜻蜓點水”;迴到妻子床上,依著輕輕鑽入被窩,叫做“金蛇歸穴”。


    閑話休提,且說紀祚衍雖然偷得宜男,卻是驚心動膽,不能舒暢。正想要覓個空兒,與她偷一個暢快的,恰好遇著個機會。原來強氏因持齋奉佛,有個尼姑常來走動。那尼姑俗家姓畢,法名五空,其庵院與城南隆興寺相近,因與寺中一個和尚相熟。這隆興寺中有兩個住持:一名靜修,一名惠普。靜修深明禪理,不喜熱鬧,常閉關靜坐。惠普卻弄虛頭,講經說法,笑虛男女,特托五空往大家富戶說化女人布施作緣。因此五空也來勸強氏去聽經。是時正值二月二十九日,觀音大士誕辰,寺中加倍熱鬧。強氏打點要去隨喜。衍祚本不要妻子入寺燒香的,卻因有宜男在心,正好乘強氏出外去了,做些勾當,便不阻當她。隻預先一日,私囑宜男,教她推說腹痛,睡倒了。至次日,強氏見宜男抱病,不能跟隨,便隻帶家人喜祥夫婦跟去,留下一個十二歲的小廝興兒,與宜男看家。衍祚初時也隨著妻子一同入寺,及到法堂,男東女西,分開坐下,等候慧普登座講經。衍祚便捉空從人叢裏閃將歸來,與宜男歡會一番,了其心願。但見:


    老婆入寺,為看清淨道場;丈夫歸家,也是極樂世界。


    一個化比丘身,對世尊五體投地;一個現歡喜相,把丫鬟兩腳朝天。從前黑夜中,匆忙勾當,隻片時雨散雲收;如今白日裏,仔細端詳,好一歇枝搖葉擺。向怪作惡的龜山水母,並不放半點兒鬆;何幸好善的獅子吼佛,也落下一些兒空。仗彼觀音力,勾住了羅刹夜叉;多賴普門息,作成了高唐巫峽。一向妻子坐繡房持咒,倒像替丈夫誦了怕婆經;今日老荊入佛寺聽經,恰似代侍兒念了和合咒。全虧我佛開方便,果然菩薩會慈悲。


    衍祚了事之後,喚過小廝興兒來,吩咐道:“大娘歸時,切不可說我曾來家!”吩咐畢,悄地仍到寺前,恰好接著強氏轎子,一同迴來。強氏並不曉得丈夫方才的勾當。


    哪知宜男此會已得了身孕,過了月餘,但覺眉低眼慢。強氏見得有些蹺蹊,便將宜男拷問起來。宜男隻得吐出實情。強氏十分惱怒,與丈夫廝鬧。衍祚懼怕妻子,始初不敢招承,後被逼問不過,隻得承認了。強氏捶台拍桌,大哭大罵,要把宜男賣出去。正是:


    夫人會吃醋,吃醋枉吃素。


    自己不慈悲,空拜慈悲父。


    強氏自此每日辱罵宜男,準準地鬧了一兩個月。一日走進佛堂燒香,卻對著這尊銅佛像,狠狠地數說道:“佛也是不靈的。我這般求你,你倒把身孕與這賤婢,卻不枉受我這幾時香火了!”一頭拜,一頭隻顧把佛來埋怨。


    卻也作怪,強氏那日說了這幾句,到明日再進佛堂燒香時,供桌上早不見了這尊銅佛。強氏吃了一驚,料必被人盜去。家中隻有喜祥夫婦並興兒、宜男四個人,強氏卻要把這盜佛的罪名坐在宜男身上,好打發她出去。宜男哪裏肯招承,強氏正待要拷打宜男,卻早有人來報銅佛的下落了。那報事的乃是本城富戶畢員外的家人,叫做吉福。原來這尊銅佛在畢員外家裏。你道是哪個盜去的?卻就是喜祥這廝盜去的。他聞得主母對著佛像口出怨言,是夜便悄地將銅佛偷了,明早拿到畢員外家去賣了十兩銀子。這畢員外叫做畢思複,為人最是貪財。尼姑五空就是他的嫡堂姑娘,他常聽得姑娘說:“紀家有個滲金的銅佛,鑄得十分精美。”今恰遇喜祥盜將來賣與他,他便把賤價得了。家人吉福知道是喜祥偷來賣的,要分他一兩銀子,喜祥不肯,吉福懷恨,因此到紀家報信。及至紀衍祚問他盜佛的是誰?吉福卻又不肯實說。衍祚也八分猜是喜祥,隻因喜祥是妻子的從嫁家人,妻子任之為心腹,每事護短,故不敢十分盤問。隻將五錢銀子,與吉福做了賞錢。再將銀十兩,就差喜祥到畢家去贖。吉福又私囑喜祥道:“我在你主人麵前不曾說你出來,你見了我主人,也切不可說是我來報信的。”喜祥應諾。見了畢思複,隻說家中追究得緊,故此將銀來贖。畢思複正貪這尊滲金銅佛買得便宜,不舍得與他贖去。心生一計,隻推銀色不足,要他去增補,卻私與吉福商量,連夜喚那鑄佛匠人容三到家,許他重賞,教他這樣鑄成一尊純銅佛像,要與滲金的一般無二。紀家補銀來贖時,又推員外不在家,一連捺遲了好幾日,直等容三鑄假像來搠換了,然後與他贖去。那真的卻把來自己供養。正是:


    貪金暗把奸謀使,奉佛全無好善心。


    衍祚得了佛像,並不知是假的,依前供在佛堂中。


    強氏見佛已贖還,那盜佛的罪名,加不得在宜男身上了,卻隻是容她不得,終日尋鬧,非打即罵。衍祚看了這般光景,料道宜男難以容身,私與喜祥計議,要挽一個人來討她去暗地養在外宅。哪知喜祥這奴才倒把主人的話,一五一十卻對主母說了。強氏大怒,問喜祥道:“這老無恥恁般做作,叫我怎生對付他?”喜祥獻計道:“主母要賣這丫頭,不可賣與小家,恐主人要去贖;須賣與豪門貴宅,贖不得的去處,方杜絕了主人的念頭。”強氏聽計,便教囑咐媒婆,尋個售主。過了幾日,尼姑五空聞知這消息,特來做媒,要說與侄兒畢思複為妾。原來畢思複也是中年無子,他的妻子單氏極是賢淑,見丈夫無子,要替他納個偏房。五空因此來說合。強氏巴不得宜男離眼,身價多少也不論,但恐丈夫私自去贖了。五空道:“這不消慮得。我家侄兒曾做過本城唿延府尉的幹兒,今在你官人麵前,隻說是唿延府裏討去便了。”強氏尚在猶豫,五空曉得強氏極聽喜祥言語的,便私許了喜祥二兩銀子,喜祥遂一力攛掇主母允了。乘衍祚下鄉收麥不在家中,強氏竟收了畢家銀十六兩,叫他即日把轎來抬了宜男去。喜祥又恐宜男不肯去,卻哄她道:“主人怕大娘不容你,特挽五空師父來說合,討你出去,私自另住。”宜男信以為然,恁他們簇擁上轎,抬往畢家去了。衍祚歸家,不見了宜男,問喜祥時,隻說唿延府中討去了。衍祚不勝懊恨,又懼怕老婆,不敢說什麽,唯有仰天長歎而已!正是: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不說衍祚思念宜男,無計可施。且說宜男到了畢家,方知主母把她賣了,放聲大哭,欲待尋死,又惜著自己的身孕。正沒奈何,不想吉福打聽得宜男是有孕的,便對主人備言其故,說道:“主人被五空師太哄了!”畢思複即請過五空來,把這話問他。五空道:“並沒此事,是誰說的?”思複道:“是吉福說的。”五空道:“他因不曾得後手,故造此傍言。你休聽他!”思複將信將疑,又把這話對渾家說,叫她去盤問宜男。此時宜男正哭哭啼啼,不願住在畢家,竟對單氏實言其事,說道:“我自二月裏得了胎,到如今五月中旬,已有了足三個月身孕。今雖被主母賣到這裏,此身決不受辱。伏乞方便,退還原主則個!”單氏將此言對丈夫說知。思複道:“我真個被五空姑娘哄了。今當退還紀家,索取原價。”單氏道:“他家大娘既不相容,今若退還,少不得又要賣到別家去。不如做好事收用了她罷!”思複道:“若要留她,須贖些墮胎藥來與她吃了,出空肚子,方好重新受胎。”單氏沉吟道:“這使不得。一來墮胎是極罪過,你自己正要求子,如何先墮別人的胎?二來墮胎藥最厲害,我聞懷孕過了兩月,急切難墮,倘藥猛子些,送了她的命,不是耍處。三來就墮了胎,萬一服過冷藥,下次不服受胎,豈不誤事?不若待她產過了,那時是熟肚,受胎甚便,迴來還有個算計。你一向艱於得子,她今到我家,若七個月之後就產了,那所產的男女便不要留;倘或過了十個月方產,便可算是我家的骨血,留他接續香煙,有何不可?”思複聽了,點頭道:“也說得是。”便把宜男改名子姐,叫她在房裏歇下。宜男是夜恐思複去纏她,將衣帶通縛了死結,和衣而臥。至黃昏以後,思複睡在渾家床上,忽然腹痛起來,連起身瀉了幾次。到明日,神思困倦,起身不得。延醫看視,醫人道:“不但腹疾,又兼風寒,須小心調理。”單氏隻疑丈夫夜間起身時,已曾用過宜男,或者害了陰症。哪知思複並不曾動彈,隻因連起作瀉,冒了些風,故兩病交攻,直將息了兩三個月,方才稍可,尚未能全愈。宜男因此幸得不受點汙,日日去佛堂中拜佛,願求腹中之孕至十三個月方產,便好替舊主人留下一點骨血。這也是她不忘舊主的一片好心。有詩為證:


    侍兒含淚適他門,不望新恩憶舊恩。


    況複留香原有種,忍同萍草去無根。


    單氏見宜男日日禮佛,便指著佛像對她說道:“這尊銅佛,原是你舊主人家裏來的。”宜男道:“我正疑惑這尊佛與我主人家裏的一般,原來就是這一尊。但當日被人偷來賣在這裏,我家隨即贖歸,如何今日還在?”單氏便把喜祥偷賣,吉福商量搠換的話一一說了。宜男嗟歎道:“我始初隻道我主人佛便贖了去,人卻不能贖去。誰知佛與我也是一般,隻有來的日,沒有去的日。”因也把吉福報信討賞錢的話,對單氏說了。單氏隨即喚吉福來罵道:“你這不幹好事的狗才,家主前日買了銅佛,你如何便去紀家報信?你既去報信,騙了紀家的賞錢,如何又攛掇主人搠換他的真佛?我若把你報信的事對家主說知,怕不責罰你一場!今恐他病中惹氣,權且隱過,饒你這狗才!”當下吉福被單氏罵得垂首無言,心裏卻又起個不良之念,想道:“既說我不於好事,我索性再走個道兒。”便私往銅匠容三家裏去,與他商量,要他再依樣鑄一尊銅佛,把來搠換那尊滲金的來熔化了,將金子分用。容三應允,便連夜鑄造起來。他已鑄過這佛兩次,心裏甚熟,不消看樣,恁空鑄就一尊,卻是分毫無二。吉福大喜,遂悄地拿去,偷換了那尊滲金的真佛,到容家來熔化,指望分取其中的金子。不想這尊佛卻甚作怪,下了火一日,竟熔不動分毫。兩個無計奈何,商量了一迴,隻得把這尊佛拿到唿延府裏去當銀十兩,大家分了。正是:


    偷又逢偷,詐又逢詐。


    行之於上,效之於下。


    單氏與宜男並不知佛像被人偷換去,隻顧燒香禮拜,宜男便禱求心事,單氏卻祈保丈夫病體。誰想思複身子恰才好些,又撞出兩件煩惱的事來,重複增病。你道為何?原來思複平昔極是勢利,有兩副衣妝、兩副麵孔:見窮親戚,便穿了舊衣,攢眉皺目,對他愁窮;見富貴客,便換了好衣,脅肩諂笑,奔走奉承。他有個嫡堂兄弟畢思恆,乃亡叔畢應雨之子,為人本分,開個生藥鋪,隻是本少利微,思複卻並不肯假借分毫。那紀望洪的丈人陳仁甫,就是思複的母舅,家貧無子,隻生一女,又嫁女婿不著,自養在家,思複也並不肯看顧他。隻去趨奉本城一個顯宦唿延仰。那唿延仰官為太尉,給假在家,思複拜在他門下,認為幹兒,饋送甚豐,門上都貼著唿延府裏的報單。三年前有個秀才畢東厘,向與畢思恆相知,因特寫個宗弟帖兒,到思複家裏來拜望。思複道是窮秀才,與他纏不得的,竟璧還原帖,寫個眷侍教生的名帖答了他。畢東厘好生不悅。不想今年應試中了進士,歸家候選。恰值唿延仰被人劾奏,說他私鑄銅錢,奉旨著該地方官察報。思複恐累及了他,忙把門上所貼唿延府裏的報單都揭落了。瞞著兄弟畢思恆,私去拜見畢東厘,要認了族兄,求他庇護。畢東厘想起前情,再三作難。思複送銀二百兩,方買得一張新進士的報單,貼在門上。不隔幾時,唿延仰鑄錢一事,已得彌縫無恙。畢東厘卻被人劾奏,說試官與他有親,徇私中式,奉旨著該部查勘。東厘要到部裏去打點,缺少些使費,特央人到思複處告借百金。思複分毫不與,說道:“我前日已有二百金在他處,如今叫他除了一百兩,隻先還我一百兩罷。”東厘大怒,遂與思複絕交。又過幾時,東厘查勘無恙,依然是個新進士。本府新到任的僉判卞芳胤,正是東厘的同年。思複卻為遣吉福出去討債,逼死了一個病人,被他家將人命事告在僉判台下。思複病體初痊,恐屍親到家囉唕,隻得權避於畢思恆家中,就央思恆致意東厘,求他去卞公處說分上。東厘記著前恨,詐銀五百兩,方才替他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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