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閑不肯到人家,隻恐藏頭又露尾。


    那時官府正行文各鄉村緝捕王保及生哥,虧得他已改換女裝,又變了兩隻大乳,因得安然無事。


    王保行乞,過了數日。忽一日早起,才走出那雙忠廟門,隻見一個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來,看著王保說道:“你且慢行,我有話對你說。”王保見那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顏鶴發,飄飄然有神仙氣象,便立住了腳,問道:“師父要說什麽?”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這廟中也不是你安身之處。我傳你個法兒,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師父傳什法兒與我?”那道人不慌不忙,去袖裏取出個小小盒兒,遞與王保道:“這盒內有丹藥一粒,名為銀母。你可把此盒貼肉藏好,每朝可得銀三分,足夠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忙跪下拜謝。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隨我來。”王保便抱了生哥,隨著道人,走過半裏多路,到一個茅庵門首。門上用鎖鎖著,道人取鑰匙來開了,引王保入內。說道:“這裏名留後村。此庵是我蓋造的,庵中鍋灶碗碟、床榻桌椅之類都有。我今將往別處雲遊,這庵竟讓與你安身。七年之後,我再當來相會也。”言訖,轉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問時,那道人步履如飛,轉眼間已不見了。王保看那茅庵兩旁,右邊卻是空地,左邊有一帶人家。再入庵內細看時,卻是兩間草房,外麵一間排著鍋灶,裏麵一間,設著一張木榻,榻上被褥都備。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內,還有吃不盡的飯。王保十分欣喜,這一日就不消出外乞食了。當晚有幾個鄰舍來問道:“這茅庵乃是兩月前一個道人來蓋造在此的,如何今日卻是你來住?”王保道:“便是那師父哀憐我沒處棲身,故把這庵兒舍與我住,他自往別處雲遊去了。”眾鄰舍聽說,也便由他住下。王保過了一夜,次早開那丹盒來看,果然有白銀一小塊在內。取等子稱時,恰重三分。自此每日用度不缺。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幾個年頭,生哥已漸長成,不吃乳,隻吃粥飯了。卻又作怪,才得生哥長大,那銀母丹盒內每日又多生銀三分,共有六分之數,足供兩人用度。王保欣喜無限,便每日節省下一分半分,積少成多,把來做些女衣與生哥穿著,隻不替他纏小腳,穿耳朵眼。鄰舍問時,王保扯謊道:“前日那道人說他命中有華蓋,應該出家的。故不與他纏足穿耳。”眾鄰舍信以為然,並不曉得生哥是個男子。每遇歲時伏臘,王保祭祀主人主母,悲號痛哭。鄰舍問之,隻說是祭奠亡夫與亡夫的前妻。眾鄰舍都道他有情義,甚敬服他,哪知不是節婦哭夫,卻是義仆哭主。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著生哥到雙忠廟去拈香。一日,正燒過了香,走出廟門,忽遇前番那個道人。此時生哥已是八歲,恰好是七年之後了。王保一見,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來求你施舍。”王保道:“師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也都是師父施舍的,如何今日倒說要求我施舍?”道人指著生哥,對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別的,你隻把這孩子舍與我做了徒弟罷。”王保道:“先夫隻有這點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對人扯謊,便道我說他該出家。今日我真個要他出家,你又不肯麽?”王保無言可答。道人笑道:“我特來試你,你不肯把這孩子舍與我,正見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隻要他隨我去學些劍術。”王保道:“學劍恐非女孩兒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麵前,也說假話嗎?他女子學不得劍,你男人如何有了乳?”王保見說破了他的底蘊,嚇得隻顧磕頭。道人扶了他起來,說道:“我要教這孩子的劍術,將來好為父報仇。目下當隨我入山,五年之後再送來還你。”說罷,袖中取出兩個白丸,望空一擲,卻變了兩把長劍。道人接在手中,就廟門前舞將起來。但見寒光一片,冷氣侵人,分明是瑞雪紛飛,霜花亂滾。王保看得眼花。比及寒光散處,道人不見了,連生哥也不見了。王保驚得癡呆了半晌,尋思道:“這道人是個活神仙。我當初遇見他時,他說七年後來相會,今七年之後,準準到來。方才他說五年後送幼主來還我,定非虛言。我隻得且安心等到五年後,看是如何!”當日獨自迴到庵中。鄰舍問他女兒何在,王保道:“適才遇見前年那個道人,領他去教習經典了。約定五年後送來還我。”鄰舍道:“遊方道人哪有實話?你被他哄了女兒去了!”王保道:“他舍庵與我住的,決不哄我。”眾鄰舍胡猜亂想,也有說這道人不好的,也有說這道人好的。王保心裏明白,更不猜疑。正是:


    橋邊得遇赤鬆子,圯上休疑黃石公。


    自此,王保獨處庵中。彈指光陰,看看已及五載。那時北朝正值海陵王為帝,尹大肩升做京營統製,甚見寵幸。米家石求他薦引,也得授皇城大使之職。二人遂逢迎上意,勸海陵廣選民間女子以充後宮。海陵準奏,即差二人為采選使,先往薊州一路選去。凡十三歲以外,十六歲以內者,皆在所選。二人奉了欽差,遂借端索詐民間賄賂,有錢的便免了,沒錢的便選將去,不論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又大張告示道:“聖旨到日,即停止民間嫁娶。”於是,人家有女兒的,無不哭哭啼啼,驚慌無措。王保見了這些光景,心中暗忖:“我家這假女子,虧得那道人先領了去。若還在此,今年恰是十三歲,正在選中,卻怎地支吾?”正是:


    既以男為女,難言女是男。


    若非先避去,怎免這迍邅?


    村坊上忙亂了兩三個月,忽有人傳說尹、米二人盡皆殺了。你道為何?原來米家石私自於選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數人,自己受用。尹大肩聞知,恐怕日後被海陵王察出,連累著他,遂先具密疏奏聞。海陵大怒,即傳旨將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閹割了,逐歸原籍。過了幾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館中被人殺死,失去首級,榻前粉壁上大書七個血字道,“殺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報知地方官,以其事奏聞。海陵王怒甚,即將米家石處斬,收他妻子入宮為奴。正是:


    邪黨還為邪黨害,惡人自有惡人磨。


    王保聞知這消息,私自慶幸道:“且喜我主人兩個仇家,都被殺了。真個天理昭昭,果報不爽。”又過月餘,聞得朝廷差太監顏權持節到來,停罷選女之事,將選過女子悉還民間。一時村坊市鎮,歡聲載道。王保尋思道:“我小主人既躲過這番災難,此時若歸,泰然無事矣!”


    隻是看了臘盡春迴,又交過一個年頭,屈指算來,生哥已是十四歲了,卻不見那道人送來。王保終日盼望。常往雙忠廟去拜祝。一日,走至廟中,忽見那道人已同著生哥坐在裏麵。王保又驚又喜,看生哥時,披發垂肩,已十分長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著道人磕頭禮拜道:“多感仙翁大恩,真個並不失信。”道人指著生哥對王保道:“我教會他劍術,已報了父仇。但目下還出頭不得,你可仍保護他到庵中住下。待十日後,有一個姓須的畫師,到你茅庵左側居住。你可叫他到彼學畫,將來自有奇遇。須依我言,不得有誤!”言畢,走出廟門,長嘯一聲,騰空而去。有詩為證:


    遨遊仙界在虛空,來似風兮去似風。


    隻為忠心如鐵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見了,望空連拜了數拜。迴身抱著生哥問道:“你去了這五六年,一向在哪裏?”生哥道:“我在那邊也不記年月,但覺不多幾時,怎說是五六年?”王保道:“想必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間幾時了。你且說仙翁領你到什麽去處?那仙翁姓什名誰?可細述與我聽。”生哥道:“我自從那日看仙翁舞劍,忽見一道白光將我身子裹住,耳邊如聞風雨之聲,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身子卻立在一個石洞裏邊,洞中石床石椅、筆墨詩書等物都備。仙翁把男衣與我換了,著幾個青衣童子服侍我。每日與我飲食,又不見他炊煮,不知是哪裏來的?仙翁常有朋友往來,都唿之為碧霞真人。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讀書,後教我學劍。初學劍之時,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躍,習得身子輕了,然後把劍法傳我,有咒有訣,可以劍裏藏身,飛騰上下。學得純熟之後,常書符在我臂上,教往某處取某人頭來。我捏決念咒,往來數百裏之外,隻須頃刻。記得幾日前,命我到一個去處,殺了一人,取其首級。又命我書七字於壁上,道‘殺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說:‘此人是你殺父之仇,你今殺了此人,父仇已報,可送你迴去了。’便教我仍舊改作女裝。我對仙翁說:‘我一向但認得母親,並不負認得父親,也並不見母親說起父親的事。正不知我父親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說:‘你隻迴去問你那母親,便知端的。’說罷,遂把我送到此間。母親,如今快把這些事情,說與我知道!”


    王保聽說,不覺涕泗橫流,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說道:“我不是你母親。你母親也是死於非命的。”生哥聞言,放聲大哭,扯著王保問道:“你快與我說個明白!”王保正待要說,卻又住了口。走出廟門四下一望,見沒有人,然後再入廟中,對生哥道:“此事聲張不得的。你且住了哭,坐定了,待我說來。”當下生哥試淚而坐,王保站立在旁,把李真夫婦慘死始末,並自己男扮女裝,保護幼主一段情由,細細訴出。生哥聽罷,哭倒在地。正是:


    十年遁跡一孤兒,失記分離兩月時。


    前此猶疑慈侍下,誰知怙恃已雙悲。


    王保扶起生哥,說道:“今日既已說明,小人不該喬裝假母,本當即正主仆之分,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頭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還須仍舊扮做女兒,唿小人為母,以掩眾人耳目。”生哥道:“我若無你保護,性命早已休了。多虧你一片忠誠,致使神仙感應。我就拜你為母也不為過。”說罷,便拜將下去。慌得王保連忙叩頭道:“不要折殺了小人。自今以後,隻要在人前假裝母女便了。”當日主仆兩個迴到庵中,依然母女相唿。鄰舍見了,隻道程寡婦的女兒已歸,且又恁地長成,大家都替他歡喜。


    數日後,間壁一個舊鄰遷移了去,空下兩間房屋,果然有個姓須的人領著個兒子來租住了。那姓須的不是別人,卻就是太監顏權。原來前日海陵王並沒有停罷選女之旨,特命顏權來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哪知顏權是個極慈心極義氣的太監,他竟乘此機會,倒矯旨將眾女給還民間。因此番自料迴朝必然被戳,乃於半路裏遣開從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雙忠廟裏去宿歇。睡至五更,忽見廟中燈燭輝煌,一個青衣童子走來把顏權按住,口中說道:“我奉神人之命,賜你須髯一部,以避災難。”一頭說,一頭把一隻金針去顏權頦下刺了半晌。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須髯,插在他頦下。插畢,童子脫下身上青衣,並腳上鞋襪,放於地上,吩咐道:“這東西你可收著,明日好去救一個人。”顏權忙爬起來,扯住童子問道:“還要我救什麽人?”


    童子更不迴言,隻用手一推,顏權跌了一跤,猛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綹須髯,約長尺許,須根裏尚覺有些酸癢,好生奇異。直至天明,又真見有一件青衣並鞋襪在地上,一發驚怪。起身拜謝了神明,就地上取了青衣並鞋襪,走出廟門,料道嘴上有了須沒人認得他是太監了,大著膽向前行去。走不上數步,忽聞路旁有啼哭之聲,顏權看時,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子,坐在地下啼哭,雖則敝衣亂發,豐姿卻甚不凡。顏權問其來曆,女子初時不肯說。顏權用好言再三慰問,女子方才說道:“我乃薊州玉田縣人氏。父親廉國光,官為諫議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戳,家產籍沒。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宮。幸我母親向已亡過。我被統製尹大肩拘捉,與所選民間女子一齊封置公館。今眾女奉旨放迴,各有父母領去,唯我無家可歸,流落在此,所以啼哭。”顏權聽罷,想起昨夜夢中之言,又想廉諫議的忠節可敬,又想起自己原籍也是玉田縣人,正與此女同鄉,我當設法救她。當下便算出一條計策,領著這女仍迴身至雙忠廟裏。先把自己的來曆低聲訴與她聽了,因對她說道:“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夢神人教我今日救一個人,想就是你了,我今欲救你,你當認我為義父。但你既是罪人之女,未經赦免,出頭不得。昨夜神人賜我男人衣履一副,想要教你女扮男裝,方保無虞。你今就改扮了男子,與我同行何如?”那女聽說,忙起身拜謝。顏權叫她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襪與她換了。問她叫什名字,今年幾歲了?女子道:“我小字冶娘,年方十三歲。”顏權道:“我今唿你為兒,把冶娘去了兩點,改名台官罷。”冶娘歡喜領諾。正是:


    那邊兩兩男裝女,此處雙雙雌化雄。


    一樣稀奇古怪事,變難相反幻相同。


    顏權攜著這假男兒,想道:“客店裏不是安身處,要在村坊上租兩間房屋居住。”恰好尋著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了須,便托言姓須。隻說從玉田縣攜兒到此,投奔親戚不著,迴鄉不得,隻得在此權住。身邊雖帶有些銀兩,不敢浪用,要尋個長久度日之計。冶娘便道:“義父不須憂慮。我幼時書也讀過,針指也習過,還學得一件技藝是丹青,常畫些山水花草,至於傳神寫像,也都會得。我今就賣畫為活也好。”顏權道:“如此甚妙!”便入城去買了些紙筆並顏色之類,先叫冶娘畫些山水花草,果然畫得好。又叫她畫自己一個有須的形像,卻又酷肖。顏權大喜,便掛起傳神賣書的招牌。外人聞留後村須家,有個十三歲的小兒善於丹青,便都來求他的畫。但若有人要請她到家去,冶娘即托故不去,隻坐在家中賣畫,取些筆資度日,甚不寂寞。


    王保住在間壁,見那須客人的孩兒善畫,因記起仙翁之言,便來拜望顏權,要將生哥送過去,求他孩兒指教丹青。顏權隻道生哥真是女郎,想道:“我的假子也是女身,女郎與女郎相處有何妨礙!”遂慨然應允。王保心裏也道:“生哥原是男身,便與他家孩兒親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迴,冶娘與生哥姊弟相稱,兩下甚是情投意合。那時海陵王聞顏權矯旨放迴眾女,十分震怒,書影圖形的緝捕顏權,又欲遣官重選女子入京。幸得有人出使南朝迴來,盛稱南朝子女勝於北地。海陵王遂有興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選女子之事停擱了。因此生哥雖假扮女郎,卻安然無恙。一日,生哥至冶娘處學畫,恰值顏權他出。冶娘閑話之間,對生哥說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點,便都曉得。如今姐姐的畫已與小弟不相上下,將來必然勝我十倍。恁般穎悟,不識幼時也曾讀書否?”生哥道:“也頗知一二。然我輩女流,讀書原非所重。若賢弟少年才雋,必然精於詞翰,何不以文章求仕進,乃僅以丹青自見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時,此時豈吾輩仕進之日。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適足以取禍患耳!”生哥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父親亦以詩文小故被奸人陷害,觸動了一腔悲憤,不覺悚然而起,對冶娘道:“我幼遇異人,學得一件本事,多時不曾試演。今日演一個與賢弟看。”說罷,向袖中取出一個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擲,化成一把長劍。生哥接劍在手,就庭前舞將起來。初時猶見個人影在白光裏,後來但見白光,不見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個白丸在手,並不知劍在哪裏。冶娘驚得呆了,說道:“不想姐姐有這般本事,真是女中丈夫。若教改換男妝,秦木蘭當拜下風矣屍因遂題濤一首以贈之,雲:


    劍鍔簇芙蓉,寒光射碧空。


    霜飛如舞雪,電走似驅風。


    騰躍出還沒,往來西複東。


    隱娘今再見,不數薛家紅。


    冶娘把這詩寫在一幅紙上,與生哥看。生哥十分歎賞,因笑道:“我說賢弟高才,必精於詞翰,但你方才道我像丈夫氣概,我今看你這字體柔妍,倒像女子的筆墨。我也有俚言奉贈。”因即於紙後,題《西江月》詞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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