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詩乃宋朝無名氏所作。依他這等說,頑如瞽瞍為什生舜,聖如堯舜為什生不肖的丹朱、商均?兇如伯鯀為什生禹?養誌的曾參又何以生不能養誌的曾元?不知瞽瞍原是個極古道的人。假如今日人情惡薄,勢利起於家庭,見兒子一旦富貴,便十分欣喜。偏是他全不看富貴在眼裏,恁你兒子做了駙馬,做了宰相,又即日要做皇帝了,他隻是要焚之殺之而後快。直待自己迴心轉意,方才罷休。此老殊非今人可及,如何說他是頑父?若論丹朱、商均,也都是能順父命的孝子。誠以近世人情而論,即使一父之子,分授些少家產,尚要爭多競少。偏是他兩個的父親,把天大基業不肯傳與兒子,白白地讓與別人,他兩個並無片言。所以《書經》雲:“虞賓在位”是讚丹朱之讓;《中庸》雲:“子孫保之”,是讚商均之賢。如何說他是不肖?又如伯鯀也是勤勞王事的良臣。從來治水最是難事,況堯時洪水,尤不易治,非有鑿山開道、驅神役鬼的神通,怎生治得?所以大禹號為神禹。然伯鯀治了九年,神禹也治了八年。伯鯀隻以京師為重,故從太原、嶽陽治起,神禹卻以河源為先,故從積石、龍門治起。究竟《書經·禹貢》上說:“既修太原,至於嶽陽”,也不過因鯀之功而修之;《禮記·祭法》以死勤事則祀之。夏人郊鯀而宗禹。伯鯀載在祀典,如何把他列於四兇之中,與共工、兜、有苗一例看?至於曾參養曾皙,曾元養曾參,皆是依著父親性度。曾皙春風沂水,童冠與遊,是個樂群愛眾、性喜闊綽的。故曾參進酒肉,必請所與,必曰有餘。曾參卻省身守約,戰戰兢兢,是個性喜收斂、不要兒子過費的。故曾元進酒肉,不請所與,不曰有餘。安見曾參養誌,曾元便不是養誌者?今人不察,隻道好人反生頑子,頑父倒有佳兒,遂疑為善無益,作惡不妨。


    如今待在下說一個孝還生孝、逆還生逆的報應,與眾位聽。


    話說明朝正德年間,南直常州府無錫縣,有一個人姓晏名敖,字樂川。其父晏慕雲,贅在石家為婿,妻子石氏,隻生得晏敖一個。晏敖的外祖石佳貞,家道殷富,曾納個冠帶儒士的劄付,自稱老爹。隻因年老無子,把晏敖當做兒子一般看待,延師讀書,巴不得他做個秀才。到得晏敖十八歲時,正要出來考童生,爭奈晏慕雲夫婦相繼而亡,晏敖在新喪之際,不便應考;石佳貞要緊他入泮,竟把他姓了石,改名石敖,認為己子,買囑廩生,朦朧保結,又替他夤緣賄賂,竟匿喪進了學。到送學之日,居然花紅鼓吹,乘馬到家。親友都背地裏譏笑,佳貞卻在家中設宴慶喜。哪知惹惱了石家一個人,乃是佳貞的族侄石正宗。他怪佳貞不立侄兒為嗣,反把外甥為嗣,便將晏敖匿喪事情具呈學師,要他申憲查究。晏敖著了急,忙叫外祖破些鈔,在學師處說明了,又把些財帛買住石正宗,方得無事。是年佳貞即定下一個方家的女兒與晏敖為妻,也就乘喪姻,一年之內,便生下一子,取名奇郎。正是:


    合著《孟子》兩句,笑話被人傳說:


    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


    晏敖入泮、姻、生子,都在製中。如此滅倫喪理,縱使有文才也算文人無行,不足取了。何況他的文理又甚不濟,兩年之後,遇著宗師歲考,竟考在末等了。一時好事的把《四書》成句做歇後語,嘲他道:


    小人之德滿腹包,煥乎其有沒分毫。


    優優大哉人代出,下士一位君自招。


    晏敖雖考了末等,幸虧六年未滿,止於降社。到得下次歲考,石佳貞又費些銀子,替他央個要緊分上,致意宗師,方得附在三等之末,複了前程。


    你道外祖待他如此恩深,若論為人後者為之子,他既背了自己爹娘,合應承奉石家香火了,哪知從來背本忘親之人,未有能感恩報德的,所謂“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他人隔一枝。”他見石佳貞年老,便起個不良之心,想道:“外祖死後,石家族人必要與我爭論,不若乘外祖存日,取了些東西,早早開交。”遂和妻子方氏商議,暗暗竊取外祖貲財,置買了些田產,典下一所房屋,凡一應動用家夥俱已完備。忽然一日,撇了外祖,領了方氏並奇郎,搬去自己住了。石佳貞那時不由不惱,便奔到學裏去告了一張忤逆呈子。學師即差學役拘喚晏敖來問,晏敖許了學役的相謝,就央他去學師處禰縫停當,又去賠了外祖的禮。石佳貞到底心慈,見他來賠禮,也就不和他計較了。到得事完之後,學役索謝,晏敖竟拔短不與,學役懷恨在心。過了兩年,時值荒旱,縣官與學師都到祈雨壇中行香,就於壇前施官粥賑濟饑民。此時石佳貞家道已漸消乏,又得了風癲之症,日逐在街坊閑撞。那日戴了一頂破巾,穿了一件破道袍,走到施粥所在,分開眾人,大聲叫道:“讓我石老爹來吃粥。”不提防知縣在壇前瞧見了,迴顧學師道:“此人好奇怪,既自稱老爹,怎到這裏來吃粥?”學師未及迴答,學役早跪上前稟道:“此人叫做石佳貞,曾為冠帶儒士,故自稱老爹。乃是本學生員石敖的父親。”知縣驚訝道:“這一發奇怪了,兒子既是秀才,如何叫父親出來吃官粥?他兒子如今可還在麽?”學役道:“現在。”知縣又問道:“那秀才家事何如?”學役道:“他有屋有田,家事豐足。隻因與父親分居已久,故此各不相顧。”知縣聽罷。勃然變色,對學師道:“這等學生,豈可容他在學裏!當申參學憲,立行革黜為是!”學師唯唯領命。這消息早有人傳與晏敖知道。晏敖十分著急,連忙央人去止住學中參文。一麵懇求本族幾個姓晏的秀才出來,到縣裏具公呈,備言:“石敖本姓晏,石佳貞乃其外祖,幼雖承嗣,今已歸宗。”並將佳貞患病風癲之故說明,又尋個分上去與知縣講了。知縣方才批準呈詞,免其申參。正是:


    逃晏歸石,逃石歸晏。


    推班出色,任從其便。


    晏敖此番事完之後,所許眾族人酬儀雖不曾賴,卻都把銅銀當做好銀哄騙眾人。原來晏敖有一件毛病,家中雖富,最喜使銅,又最會傾換銅銀,人都叫他做“晏寡銅”。正是:


    做人既無人氣,使銀亦無銀意。


    假錠何異紙錢,陽世如逢鬼魅。


    過了半年,石佳貞患病死了。晏敖不唯不替他治喪,並不替他服孝,隻恁石正宗料理後事。到開吊時,隻將幾兩銅銀,封作奠金送去。正宗怒極,等喪事畢後,便具詞告縣,說晏敖今日既不為嗣父喪服,當年何不為本生父母守製?因並稱前年曾有首他匿喪入泮的呈詞在學中可證。這知縣已曉得晏敖是可笑的人,看了石正宗狀詞,即行文到學裏去查。那些學役,誰肯替他隱瞞,竟攛掇學師將石正宗的原首呈送縣。知縣臨審之時,再拘晏家族人來問,這些族人因晏敖前日把銅銀騙了他,沒一個喜歡的,便都稟說:“晏敖當日製中入泮是有的,但出嗣在先,歸宗在後。”知縣道:“本生父母死,則曰出嗣;及至嗣父死,又曰歸宗。今日既以歸宗為是,當正昔年匿喪之罪了。”晏敖再三求寬,知縣不理,竟具文申憲。學院依律批斷:“仰學除名。”正是:


    青衿不把真金使,“寡銅”仍作白童身。


    自此晏敖與石家斷絕往來,卻不想晏慕雲夫婦的靈柩,向俱權厝在石家的墳堂屋裏,今被石正宗發將出來,撇在荒郊。晏敖沒奈何,隻得將二柩移往晏家祖墳上。一向晏敖以出嗣石家,自己祖墳的地糧並不納一厘,都是長房大兄晏子開獨任,今欲把兩柩葬在祖墳,恐晏子開要他分任墳糧,便隻說是權時掩埋,不日將擇地遷葬。那晏子開是個好人,更不將墳糧分派與他,恁他揀墳上隙地埋葬兩柩。晏敖便自己擇了一日,也不相聞族人,也不請地師點穴,隻喚幾個工匠到墳上來,胡亂指一塊空地,叫掘將下去。哪知掘下隻二尺來深,便掘著了一片大石。眾工匠道:“這裏掘不下,須另掘別處。”晏敖吝惜工費,竟不肯另掘,便將兩柩葬在石上。那石片又高低不等,兩柩葬得一高一低,父柩在低處,母柩在高處,好像上馬石一般,有幾句口號為證:


    父贅於石,母產於石。生既以石為依,死亦以石為息,高石葬母,低石葬父。為什妻高於夫?想因入贅之故。


    晏子開聞知晏敖這般葬親之法,十分驚怪,隻道他果然遷葬在即,故苟且至此。不想過了年餘,絕不說起遷葬,竟委棄兩柩於石塊之上了。


    你道晏敖如此滅棄先人,哪裏生得出好兒子來?自然生個不長進之子來報他。那時製中所生的奇郎,已是十三歲了。晏敖刻吝,不肯延師教子,又不自揣,竟親自去教他。哪知書便教不來,倒教成了他一件本事,你道是什事?原來晏敖平日又有一樣所好,最喜的是賭錢,時常約人在家角牌。他平日慣使銅銀,偏是欠了賭帳,哪肯把好銀來還?常言道:“上行下效”。奇郎見父親如此,書便不會讀,偏有角牌一事,一看便會。有一篇口號說得好:


    書齊工課,迥異尋常。不習八股,卻學八張。達旦通宵,比棘闈之七義,更添一義;鬥強賭勝,舍應試之三場,另為一場。問其題則喻梁山之君子;標其目則率水滸之大王。插翅虎似負嵎之逐於晉;九尾龜豈藻棁之居於臧。空沒一文,信斯文之已喪於家塾;百千萬貫,知一貫之不講於書堂。所謂尊五美、四賞一百老,未能屏四惡、三劇二婆娘。兼之禮義盡泯,加以忠信俱亡。較彼盜賊,倍覺顛狂。分派坐次,則長或在末席,少或在上位,斷金亭之尊


    卑,不如此之紊亂;輪做莊家,則方與為兄弟,忽與為敵國,蓼兒窪之伯仲,不若是之無良。算帳每多欺蔽,色樣利其遺忘。反不及宛子城之同心而行劫,大異乎金沙灘之公道而分贓。子弟時習之所悅而若此,父師教人之不倦為堪傷!


    晏敖之妻方氏,見兒子終日角賭,不肯讀書,知道為父的管他不下,再三勸晏敖請個先生在家教他。晏敖被妻子央逼不過,要尋個不費錢省事的先生。恰有族兄晏子鑒,與他同住在一巷之內。那晏子鑒本是個飽學秀才,隻因年紀老了,告了衣巾,當年正缺了館。晏敖便去請他到來,又不肯自出館穀,獨任供膳,卻去遍拉鄰家小兒來附學,要他們代出束修,輪流供給,自己隻出一間館地,隻供一頓早粥。晏子鑒因家居甚近,朝來暮歸,夜膳又省了。你道這般省事,那一間館地也該好些。誰知晏敖把一間齊整書房,倒做了賭友往來角牌之所,卻將一間陋室來做館地,室中窗檻是爛的,地板又是穿的。子鑒見館地恁般不堪,乃取一幅素箋,題詩八句,粘於壁上。其詩雲:


    山光映曉窗,樹色迎朝檻。


    早看曙星稀,晚見落霞爛。


    名教有樂地,修業不息版。


    應將硯磨穿,莫使功間斷。


    晏敖走來見了此詩,不解其意,隻道是訓誨學生的話頭。哪知附徒中倒有個聰明學生,叫做晏述,即晏子開之子,因子開新遷到這巷中居住,故就把兒子附在晏敖家裏,相從晏子鑒讀書。此子與奇郎同庚,也隻十三歲,卻十分聰俊,姿性過人。看了子鑒所題,便私對奇郎道:“先生嫌你家館地不好,那八句詩取義都在末一字,合來乃是說‘窗檻稀爛,地板穿斷’也。”奇郎聽說,便去說與父親知道,隻說是我自己看出來的。晏敖深喜兒子聰明,次日即喚匠人來把地板略略鋪好,爛窗檻也換了。因笑對子鑒說道;“如今窗檻已不稀爛,地板已不穿斷,老兄可把壁上詩箋揭落了罷!”子鑒驚問晏敖何以知之,晏敖說是兒子所言。子鑒暗忖道:“不想此兒倒恁般有竅,真個犁牛之子騂且角了。主人雖不足與言,且看他兒子麵上,權坐幾時。”因此廣鑒安心坐定。誰想晏敖刻吝異常,隻供這一頓早粥,又不肯多放米粒在內,純是薄湯。子鑒終朝忍餓,乃戲作一篇《薄粥賦》以誚之。其文曰:


    浩浩乎白米渾湯,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臨兒頃之茫然。吹去禹門三級浪,波撼嶽陽,吸來平地一聲雷,氣蒸雲夢。雅稱文人之風,可作先生之供。更喜其用非一道,事有兼資。童子缺茶,借此可消煩渴;館中乏鏡,對之足鑒須眉。一瓢為飲,貧士之樂固然;沒米能炊,主人之巧特甚。視太羹而尤奇,比玄酒而更勝。獨計是物也,止宜居尤之孝子,以及初起之病夫。水漿少入於口,穀氣唯恐其多。又或時值兇荒,施食道路,吏人侵蝕其粢糧,饑民略沾其雨露;甚或垂仁犴狴,餉彼罪牢,獄卒攘取其粟粒,因徒但其餘膏。西席何辜,至比於此!籲嗟徂兮,命之哀矣!


    晏述見了這篇文字,迴家念與父親晏子開聽了。子開十分嗟訝,量道晏敖不是個請先生的,便邀子鑒到自己家裏去坐。晏敖正怪子鑒嘲笑他,得子開請了去,甚中下懷,落得連這一頓薄粥也省了,倒將兒子奇郎附在子開家裏讀書。子開獨任供膳,並不分派眾鄰,隻教眾鄰在束修上加厚些。到得清明節近,這些眾鄰果然各增了些束修送來,隻有晏敖隻將修金三錢相送。子鑒拆開看時,卻是兩塊精銅,因暗笑道:“我一向聞他雅綽以‘寡銅’為號,曾央族人到縣中具了公呈,後卻以銅銀謝之。我因從來足跡不入公門,未嚐與聞其事,不曾領教他的銅銀。今日看起來,‘寡銅’之號,誠不虛矣。”便將原銀付與奇郎,叫他璧還了父親。因即出一對,命奇郎對來。其對雲:


    三幣金銀銅,下幣何可亂中幣。


    奇郎遷延半晌,耳紅麵赤,不能成對。少頃,子鑒偶然下階閑步了片刻,迴身來看時,奇郎已對成了。道是:


    四詩風雅頌,正詩不妨雜變詩。


    子鑒看了,疑惑道:“對卻甚好,隻怕不是你對的。我一向命你做破承開講,再不見你當麵立就。每每等我起身轉動,方才成文。此必有人代筆。”奇郎硬賴道:“這都是我自做的。有誰代筆?”子鑒道:“既如此,你今就把自己這對句解說與我聽,風雅頌三樣如何叫做四詩?詩中又如何有正有變?”奇郎通紅了臉,迴答不出。子鑒要責罰起來,奇郎隻得招稱是晏述代作的,“一向破承開講,都是他所為,連前日壁上所題詩箋,也是他猜出教我的。”子鑒聽罷,便喚過晏述來,指著奇郎對他說道:“彼固愚頑,不足深責。你既如此聰慧,為何替人代筆,欺誑師長?”晏述逡巡服罪。子鑒沉吟一迴,說道:“也罷,我今就將使銅銀為題,要用《四書》成語做一篇八股文字,你若做得好時,饒你責罰。”晏述欣然領命,展紙揮毫,頃刻而就。其文曰:


    善與人同(銅),是人之所惡也。甚矣形色(銀色),不可罔也。出內之吝,一介不以與人,則亦已矣,何必同(銅)!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紫,恐其亂朱也。豈謂一鉤金辨之弗明,可以為美乎?將為君子焉,莫之或欺;小人反是,詐而已矣。何也?君子喻於義,以幣交,有所不足,補不足,然後用之,不然,曰未可也。


    小人喻於利,悖而出,如不得已,惡可已,則有一焉,無他,曰假之也。然則有同(銅)乎?曰有。若是其甚與?曰然。斯人也,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知之者,行道之人弗受;不知者,斯受之而已矣,比其也,則曰我無事也。斯君子受之,而誰與易之?斯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不知者,可欺以其方;知之者,執之而已矣。當是時也,皆蹠之徒也。有司者治之,其為士者笑之。以若所為,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無實不詳,不成享也;卻之為不恭,豈其然乎?以若所為,於宋饋七十鎰,於薛饋五十鎰,雖多無益,不能用也;周之則可受,豈謂是與?彼將曰:如用之,其孰能知之?惠而不費,樂莫大焉。君子曰:明辨之,鄉人皆惡之;亡而為有,不可得已。而今而後,所藏乎身,多寡同(銅)。如之何則可?曰:是不難。惜乎不能成方員,方員之至(鑄)也,夫然後行。


    子鑒看畢,大讚道:“妙妙,通篇用四書成語,皆天造地設,一結尤為絕倒。”遂對子開極稱晏述之才,說他後來必成大器。又想:晏敖父子俱無足取,正待要拒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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