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自幼有詩癖、畫癖、山水癖。竊謂此生,縱不獲騎秦家彩鳳,而苟得所歸,亦可以詩囊畫卷,徜徉於山水間。詎期蝶夢成愁,旋又鴛行中斷。一束蘭心,雖則淩冰透雪;數聲鴉噪,其如夕逼晨催。遂以頸試青鋒,誓欲捐生於豪室;身投碧水,還期覓伴於江妃。乃夢感慈雲,恩邀王母。遂使越中弱質,遠托禪宮;薄命餘生,長依繡佛。千裏鄉關,唯見碧天無際;萬株桃杏,憑叫玉洞長扃。隻望淨土埋魂,化作杜鵑歸泣;豈知寧馨孤嗣,已從雁塔題名。故雖萊彩飛歡,將泛西歸之棹;而煙霞久伴,反縈獨去之悲。用誌蕪懷於殿壁,並紀往來之歲月。使後之探奇閨史,隨喜雲車,得以憐其幸存,而鑒其磊落之苦誌焉。予謂誰?會稽楊涓,字碧秋,今法號雪照者是也。


    題畢,即命取酒澆奠,拜別王氏之墓。哀慟移時,方與眾尼謝別,迴至會稽。其年沈氏已有八十七歲,母獲重會,子掇巍科,合邑稱羨,鹹以為貞節之報雲。


    卷三


    張小蓮


    引


    煙水散人曰:人皆逐豔,予獨重情。自非情深千古,豈能事豔一時。如蕭寺月下之逢,趙郎錦箋之寄,長生殿裏私誓金釵,蝴蝶夢中巧偷香粉,事固豔矣,而情猶未摯。故其始也,盟山誓海,原如菡萏蒂聯;及其終也,抱恨銜愁,已逐燕勞影散。豈能作同心鬆柏,亦安問去歲桃花。


    又如借歌紈扇,倩賦長門,情既中乖,嗚唿雲絕。此予不能忘情於白下之小蓮。既憐同調,竊酣紅夢綠之娛;必協於飛,得弄粉畫眉之趣。意綢繆而莫忘,不致為郎憔悴;心宛轉而熟計,無煩與我周旋。遂使依桐作語,空解相思,而托葉為媒,不能專美。事固豔矣,情亦深矣。而風流蘊藉,調絕千秋,不幾於此。又起多情之癡夢,迷雅士之芳心者哉!


    誰雲蹇修未倩,美璧生疵。豈知伉儷仍諧,明珠自潔。遂使我興酣落筆之際,恍惚杏臉流光,芳徽入握。若非黃鸝聲在我窗畔,則幽魂栩栩欲逐南華而化矣!乃為之歌曰:


    牡丹開兮月流光,懷美人兮莫能忘,舒我毫兮垂爾芳。


    集張小蓮為第三。


    萬曆丙辰歲,吳江有張麗貞者,一名德貞,有美色,工詩詞,年方及笄。嚐隨父之疁城,寓居掾舍,為婢女所誘,誤奔匪人。事覺,其父執送有司。既陷獄,深自怨悔,乃敘其悲思雲:


    悔此宵一念之差,嘔心有血;致今日終身之誤,剝麵無皮。還顧影以自憐,更書空而獨語。妾本吳江望族,曾解披章。閨閣幽姿,未閑窺戶。北堂恩重,琅函深貯掌中珠;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機上錦。況值髫年二八,忍忘律戒三千。夫何隨父疁城,寄居掾舍。溺女奴之長舌,來奸套之籠頭。謾誇國士之才,計諧占鳳;忘數家嚴之慝,悔擬乘龍。伊既曲敘其悲思,儂亦頓深其怨慕。自謂知書識禮,不妨反經為權。掩張倩之紅顏,重門夜出;攜卓文之綠綺,永巷宵征。天明而至荒郊,日暮而棲別館。一朝消息漏,道旁笑破朱唇;三尺典章嚴,堂上嗔生鐵麵。雷霆劈開鬼膽,冰鑒照出妖形。為訪婚姻,並非媒約;所圖燕婉,竟是人奴。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彌天。延息以入囹圄,撫心而傷塵土。淒涼夜析坐來,牆角鬼燐寒;憔悴春華睡起,夢中鄉路杳。青草黃泥,畢冤魂於今日;白雲紅樹,見慈母以何年。感衷衣之已舊,哭手線之猶新。嗚唿!碩鼠拖腸,蜣螂化羽。倘青之得蔫,尚白圭之可磨。已決策於外黃,世無張耳;誰錄瑕於上蔡,人是季心。已矣!蛾眉淹然蟻命,圖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辭?溫訴衷腸,十首怨題留客邸;可憐骨肉,一緘情淚寄吾家。


    其一從賊


    開盡鶯花燕亦愁,可憐百舌惱枝頭。


    春魂自是隨風散,亂逐流紅出禦溝。


    其二東門道上


    紅幕遮欄幾許年,避人不省出門前。


    雙鴛一夜銀塘路,半路生秋複自憐。


    其三自悔


    為燕釵頭鈿子黃,翠翹斜護晚來妝。


    桃源路曲花蔭黑,錯道漁郎是阮郎。


    其四人幽怨王滿


    粉香無複滲梨腮,破屋陰陰鎖不開。


    姊自作愁愁縛住,兒家卻為阿誰來。


    其五自怨


    紅死燈花睡亦蘇,卻羞殘夢到冰壺。


    百年身世成何事,夜夜城頭哭鷓鴣。


    寄大父書


    阿父嗔兒,定殺兒矣。夫私奔,醜行也,為門戶羞,死何辭哉!父耶母耶,殺之良是。恨兒年少,巧言之徒,煽人從賊,情更可悲耳!啜其泣矣,噬臍何及。倘得歸死先人墓,百年後魂傍阿翁,實罪人之大幸也。山川渺隔,阿翁乎來何時!


    予謂麗貞,固深於情者也。惜其識見不及卓氏,以致誤奔匪人。今觀其獄中自敘,並怨題五首,故饒文人之致,且其言曰“反經為權”,亦豈漫無卓識?若謂忠臣不事二君,而管仲何以見收於夫子。昔蔡文姬初適衛仲道,中辱於沙漠,購歸而嫁董祀,律之以節,不幾遺臭哉。乃範蔚宗傳列女,津津稱述。夫亦惜其才,而深悲其遇。有心人另具一識賞,第難與道學言耳!


    然則麗貞事,亦未免傷於不幸,而其才固不容泯沒矣!周禮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先王製禮,緣乎人情。予是以深原其誤,而憫其癡。但其始末,傳聞各異。故不及備次其事,而姑掛漏書之。


    自麗貞後十餘年,而複有金陵張小蓮,其情其才,與貞相似。而其卓識,則不在文君下。裔出簪纓,其父張某,亦居顯僚。當丁巳歲,小蓮已年十八。容色倩麗,則有遠山眉;詩詞雋逸,則有柳絮句。加以鍾情特至,素性憐才,故張公愛同掌珠。而雀屏久設,罕有中其選者。然年已及時,未免因花惹恨,為柳牽愁,而眉際間時時鎖綠。嚐於春暮,賦得《如夢令》一詞雲:


    鶯囀欲留春住,儂意隻催春去。何事為春來,添得許多愁句。無緒。無緒。又是撲簾飛絮。


    小蓮性愛妝飾,每自雲鬟梳就,而以雙鏡細照,稍有一絲亂發,必唿侍婢分理刷光。最厭脂粉,嚐謂諸婢曰:“大凡婦人家容色,以生成為妙,潔淨為雅。若必待濃塗淡抹,而後見美,其與市肆中泥美人何異?”


    又極愛黃鸝聲,每自曉起,一聞間關巧囀,即青絲未理,寶鴨香寒,亦必潛往佇聽。嚐作《聽鶯》詩十首,姑摘其二於下。其一雲:


    欲把鶯聲覓,鶯聲何處啼。


    乍來楊柳上,轉到杏花西。


    覓友含情重,拋梭向晚低。


    翻縈春思切,幾度為君迷。


    其二


    欲把鶯聲覓,鶯聲何處嬌。


    弄紅香影散,翻綠曉煙銷。


    宛宛如調徵,嚶嚶欲徙喬。


    夢迴春院靜,賴爾伴無卿。


    其所居宅後,構一小園。頗有蓮池、菊徑、月榭、藥欄之勝。又有一樓,名曰“倚雲”,其鄰左高樓相接。自樓側廊下,轉出小軒。軒外環繞翠竹,由竹徑而至北垣,即後扉也。


    其鄰左高樓者,係朱氏之宅。朱亦宦族,其子名正色,表字匪紫,年將弱冠矣。聘妻韓氏,未婚而韓亡。其父嚐倩媒妁,求親於張公。公以朱生援例入監,素無文譽,意甚輕薄之,故卻而不允。


    忽一日,朱生晉謁,以《溪上落花詩》請教。公留坐,細談,觀其所作,頗覺新麗可愛。遂稱羨曰:“忝在壁鄰,豈知吾兄卻有如此妙手,老夫向有《文君濯錦》一題,擬詠未就,輒欲相煩珠玉,尚肯賜教否?”朱生索取筆硯,不假思忖,立時揮就,公益器重之。


    方生之入謁也,適值小蓮立於屏後。窺見生之姿宇如玉,談吐從容,退謂愛婢雲娥曰:“孰謂朱郎年少無文?吾觀其風流韻度,詩思泉湧,真才子也。”


    自此小蓮屬意於生。而以一垣睽隔,難通悃幅。


    於時三月下旬,樓前牡丹比往年倍加豔發。小蓮素有花癖,而於牡丹尤甚。遂移臥榻於樓,隻令乳嫗並雲娥為伴。


    一夜,溶溶月色,花霧空蒙,將及二鼓,小蓮猶倚畫欄,擬作《牡丹詩》。忽聞隔樓朱生朗詠雲:


    豔奪天姿洵有情,紅闌深護粉痕輕。


    三千漢媛誰如爾,九十春光獨擅名。


    朱生甫吟四句,欲續後聯,而苦思未得,隻管吟哦不已。小蓮味其所詠,亦為牡丹而賦,不勝技癢,乃低聲續和雲:


    霞臉最宜明月襯,霓裳應挹露華清。


    從來京洛多佳種,莫與尋常一例評。


    原來朱生亦酷慕小蓮之美,知其連夕在樓,故特借牡丹為題,而實欲以詩挑動。小蓮亦解其意,而注念已久,故即續和完篇。雖以粉垣高隔,不能窺視,而吟詠之聲,亦頗聽得仔細。


    次日曉妝初罷,雲娥自線鋪中買線而迴,袖中取出一緘,曰:“隔壁趙婆適於門口遇見,特以此緘央我送與小姐。”及轉身時,又雲:“內有機密事情,必須悄遞為妙。”小蓮已喻其意,即拆而視之,乃是空箋一幅。細觀箋後,另有寸楮楷書細字一行,雲:


    偶詠名花愧未工,忽聞佳句和牆東。


    匆匆特托青鸞謝,一幅空箋意萬重。


    小蓮雖有婢,而所喜唯一雲娥。每令其買取針線簪珥之物,不時出到門首。朱生詢知其詳,故囑管門媼趙婆以緘傳遞。小蓮哦詠數四,惻然動念,將欲以詩為報,而猶豫未果。


    一日早起,方欲臨鏡靚妝,忽見雲娥以目偷送,小蓮會意,唿與登樓而問之,又出一箋,曰:“此亦趙嫗所寄也。”展開一看,仍是七言絕句,其詩曰:


    重門消息杳無傳,惆悵鶯啼日暮天。


    幽思難憑鸚鵡說,滿懷春怨在花箋。


    小蓮看畢,徐謂雲娥曰:“朱郎才貌,我固憐之。然堂有嚴親,身五彩翼,何得屢以淫詞傳寄,設有漏泄,能無懼乎!今後汝見趙嫗,當力為拒絕,而不可更受其囑也。”


    雲娥曰:“彼係公子腹心,妾為小姐手足,兩相謹慎,奚防漏泄之虞?然欲迴絕那生,必得小姐數字,不然妾雖推拒,恐未能斷絕其意也。”小蓮沉吟半晌曰:“汝言良是。”遂書絕句一章雲:


    珠履曾無草色侵,春風長閉繡簾深。


    劉郎何事頻傳怨,錯認無心作有心。


    詩去數日,朱生複以珠玉厚賂雲娥,乃賦《浪淘沙》一詞,托令持送小蓮雲:


    凝想畫樓中,人倚東風。盡傳嬌小勝芙蓉。夢裏無憑空繞遍,十二巫峰。花落晚煙空,無日相逢。再煩青羽訴愁衷。莫把相思辜負我,滿簡啼紅。


    小蓮悵然歎息曰:“古為遴美相從,憐才訂偶,前以私期,後成正匹者,亦往往有之。顧今重門杳隔,耳目眾多,設或一涉莠言,身名交敗。何朱郎不能相諒,而乃寄怨之深也!”遂以白綾帕繡詩一絕,以答朱生曰:


    欲圖相見渾難見,欲罷相思卻又思。


    隻恐相思無了日,特拈愁句情郎知。


    自後怨詞恨什,不時傳寄,兩下相思愈熾,雖則魚雁時通,隻恨佳期無日耳!


    無何,又是牛織相逢之夕,小蓮臨風長歎曰:“嗟乎!天上雙星,猶有一年一會。而何人間之寂寞,長如此也。”既而群婢催喚曰:“夫人命請小姐,巧筵完備,已設在中庭矣。”小蓮愀然曰:“汝等既知我病體纏綿,不勝風露,即應迴複夫人,何必又來相喚。”


    及群婢退去,四顧寂然,遂又歎曰:“巧不如拙,我既命薄如斯,又何必更向天孫乞耶!但不知朱郎此時意況何如,可能為我而有銀河路隔之悲乎?”


    正在躊躇歎息,雲娥悄然潛步而至,曰:“早間趙嫗又以一劄付來,因值小姐熟睡未起,鎖在鏡箱之內。試於燈下取出一看,以便迴複那生。”小蓮即時開箱取簡,展而視之,其書曰:


    今夕何夕,又是靈鵲填橋,天孫歡會時也。何獨卿與鄙人,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孤窗抱影,傷如之何!日來病體愈深,人事俱廢。不知卿可見憐,而能設計,使儂得一親近仙容否?不然,秋風一起,白雲紅葉,更是銷魂時也。特煩毛穎代叩妝台,拳切拳切。


    小蓮覽畢,憮然泣下曰:“朱郎,朱郎,何猶未諒妾心?”闔戶挑燈,以草迴啟雲:


    天上相逢,人間寂寞。此心耿耿,唯有淚沾衣耳。妾性最喜妝裹,雖在病中,未嚐草草。今自數月以來,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哉?乃來劄雲雲,似未深諒。家嚴閨範,君所知也。世無古押衙,使妾何以為計?若獲天從人願,則機會自生;設有不然,子但索我於冥漠間耳!扶病挑燈,匆匆草複。唯希清照。不一。


    是夕之後,小蓮即臥榻不起。其體似熱非熱,稍進飲食,即時嘔吐。每每延醫看治,猜擬不一。及以湯藥進,輒傾擲於地曰:“我病豈藥石所能愈乎!”親戚中有來問者,即瞋目怒叱諸婢曰:“我頭目煩眩,惡聞人聲。汝等疾去辭謝,不必進房也。”唯雲娥至,則與抱頭密語,或時歎息不已,淚如雨下。


    其時新到府尹與張公同年至契,公乃擇日具宴相款,雲娥即為小蓮設策曰:“是夜男婦俱有執事,則後房必然空寂,可於早間約定那生。將至更闌時候,妾與乳嫗隻推伴侍小姐,妾守中門,乳嫗疾往後扉,把那生引入,藏匿內房。小姐又推以厭聞嘈雜,驅出群婢。日間飲食,妾與乳嫗多取分啖,則好事可諧。而經旬累夕,亦可以無患矣!”小蓮點首曰:“此事猶恐不穩。若或可為,汝其慎之。”


    及備宴之夕,合家男婦果在廳前灶下,紛紜往來,而朱生遂得以乘間竊入。雲娥乃馳告夫人曰:“小姐今夜覺暫安穩,即令雲娥等掩幃寢息,以圖一晌安眠。惟恐夫人處有甚使喚,所以特來稟複。”夫人喜曰:“若思靜臥,疾便可愈。此間支應有人,汝與乳嫗自行伴睡可也。”


    是夕乃中秋前三日,明月溶溶,幽輝滿榻。朱生喜若遇仙,小蓮疾已全去,而綢繆徹夜,其歡戀可知也。因值房幃深邃,又與夫人臥榻前後各別,所以一住旬餘。日則掩幃潛跡,夕則並枕同衾。嬌含豆蔻,已為浪蝶偷香;豔綻櫻桃,悉任狂蜂采蕊。而洞房之雅趣,人間之樂事,無逾此矣!


    一夕,歡狎之後,小蓮泣謂朱生曰:“妾以重郎才貌,遂涉私期。然此身一失,斷無別歸之理,必須謀劃成姻,以完妾行。毋使蒲東有抱恨之鶯,琴台起白頭之歎可也。”朱生曰:“蒙卿厚愛,沒齒難忘。設有負心,死於非命。”小蓮曰:“子今迴去,事當若何?”朱生曰:“即托媒氏,再以姻事力懇於尊君。設或仍前不許。又當勉力圖謀。成則並首百年,不成則付之以死。”小蓮謝曰:“君能如此,妾可以無憾矣。”


    自此又經信宿,始得乘便,仍於後扉送出。朱生既迴,感憶幽歡,癡迷竟日。乃賦詩托謝曰:


    夢入神仙境,紗窗月色涼。


    娟娟殊粉黛,款款效鴛鴦。


    嫩質疑無骨,柔肌信有香。


    還憐歡易散,何日更徊翔。


    小蓮見詩,微微含笑,亦酬以絕句一章雲:


    郎心妾意兩相堅,誓作鴛鴦交頸眠。


    若得西風憐錦翼,一雙飛去渚蘭邊。


    朱生乃覓張之至戚,許以厚賂,而托其力懇於公。公性素耿介,每事堅持初意,而莫能挽迴。


    無何,公以前任事發,有旨逮問。而南都塚宰某公者,公之座師也,熟知公以非罪被誣,乃為具疏辯解,始蒙優詔獲免。


    小蓮疾令雲娥以寸楮密報朱生,曰:“君但懇得塚宰某公,轉致家嚴,則姻事立妥。因家嚴感激其恩,方欲圖報耳!”朱生大喜曰:“塚宰公,予祖之相厚同年也,與吾父亦最契密。有此機會,事必諧矣!”


    及公以幣帛往謝某公,某公笑曰:“盛惠決不敢領,唯年侄朱匪紫年將弱冠,尚未議姻,若肯以令愛字彼,願執斧柯。”公唯唯曰:“若他人言,決難聽從,今辱恩師鼎諭,敢不遵命。”


    然公雖允,心實怏怏,歸而歎息不已。唿謂小蓮曰:“吾以年及耳順,止汝一人,思欲得一佳士以配汝。豈料朱生又托某公作伐,使我誼不可辭,業已許彼矣!由汝命薄,毋咎吾之孟浪也。”小蓮喜極,即歸臥內,作書以報朱生曰:


    下妾齒在笄年,性耽柔翰。所以蘭膏繼晷,覓五宇以凝思;鴛錦停梭,攬一編而沉誦。雖南陌有花,恆絕踏青之躅;西樓見月,長慵弄酒之觴。而心匪懷春,誌存梅素也。夫何君以詩投,妾從屏覘。牡丹月下,欣聞白雪之哦;宋玉樓東,慚次錦貂之續。遂致郎有綠綺之挑,妾無白水之拒。而為婢媵所誘,頓涉私期。心實慚惶,顏多靦腆。雖辱誓盟繾綣,安知嚴命從違。而靜言思之,未嚐不流汗浹背也。


    茲幸冰方鼎重,仰沽少傅之休;椿諾恩深,俯愜桃天之願。遂獲明侍巾櫛,掩護私愆。而了卻相思,莫寄青鸞之帛;永諧好合,奚牽繡幕之絲。所以遄報佳音,顒俟早輸白璧。唯郎垂鑒,慰我斯心。臨楮不勝欣慶之至。


    朱生得書,即時擇吉,整備納聘。而婚期即訂於明歲仲春,公已允議矣。


    未幾,公獲遷,除按察司廉使,出鎮建南。敕命嚴速,擬於春初蒞任。公以去家迢遠,而膝前隻有一女,若於歸後,豈能攜往任所?況朱生亦不能遠出,遂議停止,且俟任滿而歸,另行選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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