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閣老對著一元道:“你在我衙門十分小心。我也不賞你銀子,有兄弟子侄做得武弁的,我老爺賞他個官兒做罷。銀子我也夠了,再有買官的,文官細查出身,武官親試武藝。須不要把人談論。”吳一元跪下稟道:“小官正有句話,要稟老爺。文官小官不曉得,外邊傳說陸吏部賣官,也未知真假。隻這些武官,老爺收用的還看看身材,就上不得陣,破不得賊,中看不中用還好。阮老爺諮到兵部來的,隻論銀子多少,或是小奶奶們薦的,或是戲子們認做親戚的,一概與了他劄付。諮到部裏,要奏敘欽依,十個到有九個疲癃殘疾。南京人幾乎笑破了口。昨聽見本府蕙江班戲子說,有阮府班裝旦的,小奶奶喜歡他,把他個哥子討了張參將劄付。一般諮到部來,卻是個跛子。走一步拐一拐,被人做笑話,道是:‘流賊來,用鐵拐。流賊退,鐵拐睡。’小官不敢不稟知老爺。老爺還該親試一試。”馬閣老道:“就是。你傳令箭去,明日喚齊這班武弁,不論諮來的、新選的,都在兵部衙門伺候點名。我定的麵貌籍貫冊,若有一名不是正身,軍法從事。就傳兵部職方司吳郎中知,不得有誤。”吳一元忙忙拿了令箭去,先傳了吳職方,又稟他添了司差,各處傳那些武弁。


    到了次日,馬士英坐了兵部大堂。職方司吳郎中帶了點名冊子,送上看過。原來新選的隻得十三員,阮江防諮來的倒有十三員,楊都院諮來的二員,田撫院諮來的三員。馬士英先把新選的點名起,也沒甚英雄勇猛的,都還像個模樣。隻一個都司身軀短小,又隻得一隻眼。馬士英查查冊子,卻注著“修城有功”,是把總升的。就批了“再查”二字。見阮江防諮得太多,先把楊都院兩員唱名,雄雄赳赳,老大好身材。再把田撫院兩員唱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竟是兩個虎將。馬士英道:“田百原諮的將官,可謂得人。吩咐他兩員,好生在淮揚立功。本閣部牢牢記著,當有重用。”然後把阮江防十三員從頭點起。第一員是副總兵,姓陳,應了名上前跪下,卻是有一眼的。馬士英看看冊子,問道:“你江防什麽功勞,得此美職?”陳姓的稟道:“築堡督工效勞。”馬士英道:“督工是小勞,不是汗馬血戰,如何就白丁而升副總兵?況副總兵是二品武官,須奉聖旨才可升授。雖是阮老爺諮來,還要駁迴。寧可你老爺敘功本上請旨定奪。你去罷。”姓陳的恰像要稟話的,上麵已唱了第二員的名了。第二員參將陳登,身軀倒也長大。應了一聲,隻見一拐一拐,拐上堂來。比那扮戲裏麵的鐵拐,隻少得個拄杖兒。眾人都掩口而笑。馬士英臉都變了,問道:“你什麽功勞,驟升做參將?”陳登抖做一團,半個字也迴不來。馬士英道:“你阮大爺好沒分曉!你這奴才是陳三的哥子,今怎麽典參將?劄付娼優隸卒,也須分別。武官隻不論軍伍起用,如何戲子輩玷辱朝廷!本該打你三十大板子,看你阮老爺麵上,饒你這奴才。還不快走!”陳登慌慌張張,又一拐一拐下去了。正是:


    跛足參戎如扮戲,寇來先去試鋼刀。


    馬士英又唱了兩員都司的名,略像模樣。唱到守備王心堯,又是一隻眼的。馬士英喝了一聲,憑他自下去。又一員守備是齊人龍,卻是個駝子,又且有五十歲光景,須已半白。馬士英不覺笑起來道:“好個老駝子,還不快快下去!”又點了幾員,不過平常人物。點到第十二員,是把總吳子英,頭歪在左邊,口又歪在右邊,左手又短了二三寸,右腳又是短的。上堂跪下,馬士英笑道:“好一員大將,疲癃殘疾,你一人全備了。你是什麽出身?”吳子英稟道:“是武生。”馬士英道:“既是武生,你可記得《武經七書》麽?”吳子英片字也迴不上來,隻是哀求道:“求老爺饒恕!”馬士英大笑道:“我這裏看阮老爺麵上,也饒你去罷。倘若流寇對陣,你須高聲討饒,隻怕他不肯饒你。不如迴去吃碗飯,倒是安穩的。還不快走!”馬士英又唱了一員的名。吩咐吳郎中,三員駁迴,十員隻得類奏欽依。因同年情上,不好十分作難。便提起朱筆,批了一紙告示道:


    本閣部因幹戈未戢,留心軍旅。將諮來武職親驗一番,半是疲癃殘疾,不勝憤歎。業經諮迴三員。以後部選及諮來各武弁,必須略似人形,方可留用。仰職方司知行驗過,再赴大房,憑本閣部覆驗。毋違。


    發出張掛了。迴家道:“吳一元稟事有功,今付武選司,升他做了都司職銜,在部效勞。”有詩為證:


    父母生來一念差,不將全體付咱家。


    費多錢鈔成何用,反助都司品職加。


    §§§第三十八迴假皇後禁死獄中


    真將軍興師江上心怯怯,曾到中州茅店月,結下風流孽。今日白門來,願認湘波裙褶。憤死囹圄恩義絕,此恨何時泄。


    《薄命女》


    妾在梁園君在吳,流離收妾妾收夫。


    君王貴顯妾薄命,飲恨黃泉血淚枯。


    將軍血戰已多年,誓掃流氛報凱旋。


    因恨權奸誤新主,欲清君側猛加鞭。


    話說弘光指望偏安江左,學宋高宗南渡的故事。隻認馬士英是智勇兼全、文武並濟的北門鎖鑰,哪知他是詩酒中的才子,豈能經綸天下,扶助危邦?即童氏一案,明明曉得是弘光微時收用,實曾情愛纏綿,便當密密啟奏,收入宮中,寵用不寵用,憑得皇帝主意的,何至沉冤獄底,比民間罪婦還苦?可不是君王蠱惑,宰相貪庸,空作千秋笑柄。


    況且童氏,卻是河南婦人。自古道,陳衛風淫,怎當得許多時孤眠獨宿。隻指望皇帝收進宮去,安享榮華富貴,哪知今日監在錦衣衛獄裏,受些淒涼苦楚。到了夜裏,便哀哀地哭個不住。她原是識字通文的,細細把相會日期,前後始末,連那枕邊被底深情密語,也都寫在上麵。哀哀地求掌堂馮可宗,達上弘光。馮可宗親自再問緣由,童氏道:“皇帝初為郡王,娶妃黃氏早亡。既為世子,繼娶李氏為妃。河陽水發,城郭俱衝倒,李氏又亡。咱本周王府妃嬪,因亂逃命,到了尉氏縣地方,撞見了皇帝。曉得是福王府的世子,就到店裏叩了頭。皇帝親手扶起,摟在懷裏,向咱道:‘咱身伴無人,李妃不知下落。你模樣又好,在此服侍了咱罷。’那時咱正沒投奔,況是個貴人,便欣然從了他。一連住了四十日,聽見說流賊近了,皇帝帶了咱亂慌慌往南走。走到許州地方,遇見了太妃娘娘。母子相見,又悲又喜。通知了地方官,也曾送住處,送廩給。一住就是七八個月。咱養了個孩子,才滿月就死了。那時已有幾個內相跟隨服侍。不料逆賊大亂,破了京城。人間夫婦各不相顧,哪裏還容得王府家眷住在地方,又隻得跑了。路上遇了土賊,把咱們生生拆散。”說到此地,放聲大哭起來道:“天爺嗄,那時咱同太妃娘娘,東流西散,好不辛苦。後來聞得他做了皇帝,好不喜歡。誰知他負心,單單接了太妃娘娘進宮,不來接我。咱來投他,又不肯認。天爺嗄,這短命的,少不得死在咱眼裏。你是他錦衣衛官兒,求你替咱和他說,把這字兒與他瞧,看他怎樣迴咱。”


    馮可宗見她說得有始有終,有條有理,隻得替她麵奏。弘光見了這字,紅了紅臉,丟在地下道:“朕不認得這妖婦。快與我嚴訊一番,決不饒她。”馮可宗看此光景,知道弘光決不肯認,就不敢再啟奏了。正是:


    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到了次日,馮可宗叫王牢子傳話與童氏道:“昨日拿了字兒麵奏,聖上看了一看,著實發惱,把字兒丟在地下,吩咐我嚴刑拷訊。隻怕再不得聖上心迴意轉了,但寬她的用刑便是。咱老爺一點仁心,休要癡想。”王牢子把這話細細對童氏說明,童氏放聲大哭。哭了咒,咒了哭,哭得天昏日暗。牢子們見皇帝如此光景,送飯服侍也不比日前了。童氏又聽得說送了許多美貌的女子,擇日進宮,越哭得個死去活來。哭了,成日飯也不十分吃了。忽然染病,漸漸沉重。牢子稟知掌堂,馮可宗密奏弘光,弘光竟不批發。時值奸人詹自植闖入武英門,坐禦幄妄語。又有瘋癲白應元闖入禦殿肆罵。俱奉旨杖死了。牢子們害怕,又見童氏不甚吃飯,遂商議定了,竟不送飯。可憐年幼女子,指望貴為帝後,豈知餓死囹圄!有詩為證:


    妄希妃後巧安排,細細身同窄窄鞋。


    一旦囹圄脫不去,霜飛月落墮金釵。


    且說湖廣文武衙門,聞得首相馬士英隻貪財寶,全無經濟。又信任了阮大铖,立意與正人為仇,必欲殺盡東林,掀翻世界。假太子、假皇後,都憑一班兒阿諛諂佞的人,鍛煉成獄。童氏死了,太子監著,人心忿忿不平。左良玉會同了何騰蛟、黃蜚等文臣武將二十七人,連名上一本道:


    欽命世鎮武昌、太子太傅寧南侯左良玉等奏,為逆輔蔑製無君,明害皇嗣,謹聲罪討,以安先帝神靈,以抒天下公憤事。竊見逆賊馬士英,出自苗種,性本兇頑。臣身在行間,無日不聞其惡狀,無人不恨其奸邪。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洶傳,陛下屢發矜心。士英以真為假,必欲置之死而後快。臣前疏望陛下從容審處,猶冀士英正氣猶存,或當剔腸悔過,以存先帝一線。不意奸謀日甚一日,臣自此義不能與奸賊共天日矣!臣已提師在途,將士眥目指發,人人心欲快食其肉。臣恐百萬之眾,發而難收,震驚宮闕,臣罪何辭。且聲其罪狀,正告陛下,仰祈剛斷,與天下共棄之。自先帝之變,人人號泣。士英利災擅權,事事與先帝為難。逆案先帝手定者,士英首翻之;《要典》先帝手焚者,士英複修之;思宗改諡,明示先帝不足思,以絕天下報仇雪恥之心。罪不容於死者一也。國家提衡文武,全恃名器,鼓舞人心。自賊臣柄國以來,賣官鬻爵,殆無虛刻,都門有“職方賤如狗,都督滿街走”。之謠。如越其傑,以貪罪遣戍,不一年而立升部堂;張孫振以贓汙絞犯,不數月而夤緣仆少;袁弘勳、張道浚,同詔獄論罪者也,借起廢徑複原官。如楊文驄、王炳發及趙書辦等,或行同賊惡,或罪等叛逆,皆用之於當頭。凡此之類,直以千百計。罪不容於死者二也。閣臣司票擬,政事歸六部,至於兵柄,尤不得兼握。士英已為首輔,猶占握兵柄不放。是弁髦太祖法度;且又引其心腹阮大铖為添設尚書,以濟其篡弑之謀。兩子梟獍,各操重兵以為唿聽,司馬昭複生於今。罪不容於死者三也。陛下選立中宮,典禮攸關。士英居為奇貨,先擇其尤者以充下陳,罪通於天。而又私買歌女,寄於阮大铖之家,希圖選進。計亂中宮,陰議叵測。罪不容於死者四也。陛下即位之初,恭儉仁明,士英百計誑惑,進優童豔女,損傷盛德。每對人言,惡則歸君。罪不容於死者五也。國家遭此大難,須寬仁慈愛,以收人心。士英自引用阮大铖以下,睚眥殺人。如雷縯祚、周鑣等,鍛煉周內,株連蔓引。尤其甚者,借三案為題,深埋陷阱,將大铖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網打盡。今天下士紳,重足解體。罪不容於死者六也。九重私密,豈臣子所敢言?士英遍布私人,凡陛下一言一動,無不窺視。又募死士,窺伏皇城,詭名禁軍,以視陛下動靜,曰“廢立由我”。罪不容於死者七也。率土碎心痛號者,先帝殉國,皇子猶存。前此定王之事,海內至今傳疑未已。況今皇太子授受分明,臣前疏已悉。士英乃與阮大铖一手拿定,抹煞的確識認之方拱乾,而信串通朋謀之楊維垣。不畏天道神明,不畏二祖、列宗,不畏天下公議,不畏萬古綱常,忍以先帝已立七年之嗣君,為四海謳歌頌言所歸者,付諸幽囚。天昏地慘,神人共憤。凡有血氣,皆欲寸磔士英、大铖等,以謝先帝。此非臣之私言,諸將士之言也;非獨臣標將士之言,天下忠臣義士、愚夫愚婦之公言也。伏乞陛下,立將馬士英、阮大铖等肆諸市朝,傳首四方,用抒公憤。臣謹束兵計刻以待,不禁大聲疾唿,激切以聞。


    左良玉一麵上本,一麵點起人馬,浩浩蕩蕩往東而來。就是他長子左夢庚為先鋒,屯兵在漢口,以待聖旨。


    阮大铖正掌兵駐紮江北,聞了此信,魂不附體。先把愛妾、寵童、歌兒、舞女一麵打發下船,往南京進發,一麵寫書於馬士英,要他調黃得功、方國安,專在采石一帶江邊截他人馬,使不得東下。時馬士英正奏了弘光,把從賊的光時亨、周鍾、武愫斬首西市。又因雷縯祚、周鑣與阮大铖有仇,牽連在案,勒令自盡。督餉戶部侍郎申紹芳,在浦口駐紮,未免與阮大铖品級相符,人不肯附己,奏準奉差往浙直催餉。外麵紛紛道:“侍郎親自催餉,從無此例。豈是治平世界!”


    馬士英隻信阮大铖調撥,哪管朝野的公論。忽然見有左良玉一本,大驚失色,不覺跌足道:“阮年兄誤我事。倘右捍截人馬不住,我卻怎了?”在內衙門走來走去,不酒不飯,足足走了一夜。次日梁雲構上本,請召劉澤清、黃得功提兵入京,保護天子。廣西總兵黃斌卿尚未赴任,上本請留駐防。馬士英慌了手腳,無計可施,請了張捷、楊維垣來商議,怕京城自變,反出告示道:“反兵東下,上遊告警,妙算已周,何必張皇!”遂奉了旨意,先調黃得功為大元帥,又調方國安為副元帥,專阻截左良玉反兵。如有疏虞,罪有所歸。


    楊維垣又獻策與馬士英道:“大凡事大了,須先鎮定人心。目今選妃齊到。禮部尚書錢謙益已有了本,說淑女先後到齊,該擇日進宮,以成大禮。老閣台該奏過今上,快行此事。庶人心不疑。”馬士英奏了弘光,著禮部大小官員,會同禮科給事中,在於貢院,從公遴選三人,著於十五日進元輝殿。四月十四日,各官聚集貢院,在本京選中淑女七十人裏,再選中了阮姓一人;在浙江田太監選中淑女五人裏,再選中了王姓一人;又周書辦自獻女一人。共隻三人,俱進皇城裏去了。雖如此按捺,誰不知左兵東下?馬士英晝夜算計,把傾成元寶,都抬進裏書房去。做總兵的兒子愈加恩愛,與重兵要他出力保護。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第三十九迴左將軍檄文討逆


    史閣部血淚誓師一聲鼓角一聲愁,一點烽煙一點憂。淮山江水天邊月,催劫急局難收。歎將軍振旅淹留。忠輔心間事,奸臣臉上羞,並蹙眉頭。


    《水仙子》


    韓嶽當年江上師,恨無忠輔共攢眉。


    勤兵左鎮勤兵淚,鼎鼎衰朝仗義旗。


    話說四月初八日,閣部史可法三報緊急,弘光批道:“上遊急則赴上遊,北兵急則禦北兵。自是長策。”史可法驚歎道:“上遊不過除君側之奸,原不敢與君父為仇。若北兵一至,宗社可虞。不知輔臣何意,朦朧至此!”乃移書與馬士英,要他選將添兵。士英卻補白衣黃金鍾為鎮江府同知,委他招募健卒,你道幹得何事。朝裏紛紛你一條陳,我一條陳,真正築室道旁,沒有主意。馬士英胸中隻怕得是左兵殺來,自己與阮大铖定遭其害。


    正在慌張時節,忽傳有左良玉遍地張掛檄文,人馬由九江、建德直抵安慶。傳到檄文比上的本還厲害。檄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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