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東昌府有一人姓鄧名義,在朝官居兵部之職,告病迴家,不幸一病而亡。夫人陳氏,單生一位小姐,取名天香,年已十七,亦是知書達禮,能文能武,十分孝順。不想經期不順,染成一病,醫藥無效。陳氏見女兒病得沉重,心中憂悶,求神問卜,巴不得女兒病好。誰知大數難逃,那夜忽然大叫一聲,雙眼緊閉,雙腳伸直,雙手放開,嗚唿哀哉,一命已歸陰府。那鄧夫人隻有此女,見她死了好不傷心,哭得死去還魂,一家無不流淚。鄧夫人叫一聲嬌兒,哭一聲性命:“爾去為娘的好苦,叫我靠著誰來?倒不如與爾一同去罷。”那花賽金乃是七月二十二日死的,一則身屍中毒,二則天氣炎熱,三則那晚成殮,所以身屍容易消化。鄧天香乃是七月二十四日戌時身亡,尚未下棺,才到子時花賽金魂魄已到。鄧夫人與婦女丫頭圍在床前哭泣,忽然一陣鬼頭風將燈火吹得隱隱暗暗,又一陣將燈火吹滅。這些婦女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去點了燈來,那花賽金魂魄已附在鄧天香身上了。鄧夫人雙手捧住鄧天香的麵哭叫親兒不絕。忽聽得鄧天香大叫一聲:“好苦嗬。”鄧夫人被這一嚇,嚇得魂不在身,倒退幾步,就是婦女丫頭們嚇得隻是遍身發抖,遠遠地立著。還是鄧夫人走近床前叫道:“我兒,爾還魂迴來了麽?真正謝天謝地。方才為娘的見爾如此,連性命也不想要了。”那鄧天香微微開眼一看,見圍了許多人,心中明白是借屍迴魂,說道:“我不是爾的女兒,我是花賽金。”鄧夫人見她如此說,隻道是女兒還魂迴來胡說,吩咐請醫生來調治。那花賽金是中毒而亡,並非病死,今日還魂並無些病,隻是鄧天香身體乃經期不順而亡,卻是要醫的藥醫不死病,不用幾日自然就好。花賽金說明緣故,夫人半信半疑,到後來自然明白。鄧夫人隻認是鄧天香,並不曉她什麽花賽金借身還魂的。


    且說花子能往正(鎮)江拜壽迴來,秦氏隻說花賽金得了急症而亡。花子能哈哈大笑道:“該死、該死,人若變了性自然要死的。”又問:“紅花呢?”秦氏道:“逃走了。”花子能道:“便宜了她。”又到玩花樓見了曹天吉,才知病已全好,吩咐備酒與曹天吉慶賀病痊。那秦氏見丈夫迴來,心中不悅道:“我正要與曹天吉久會陽台,誰知少爺已迴,如今不能與曹天吉長長往來,卻如何是好?”隻得差秋菊打聽少爺在哪一個小妾房裏睡了,才去與曹天吉雲雨,隻是偷偷摸摸而已,不能暢意。


    且說施必顯離了揚州,一路望雁門關而行。那日來到山東地麵,見一個市鎮。施必顯想道:“待我尋一間酒店,吃幾杯酒再走。”四處一看甚是熱鬧,見個酒店寫著“醉仙樓”三字,遂走進店去大聲叫道:“酒來,酒來,快些拿酒來。”酒保一見施必顯吃了一驚,想到:上麵兩個已是怕人,怎麽這個一發兇惡,敢是火燒東嶽廟,所以走出這三個兇神來?施必顯又叫道:“快拿酒來,與我吃了要趕路。”酒保道:“爾這人也太性急,坐也不曾坐,隻得是叫。”施必顯來到裏麵一看,見三個人坐了一副座頭甚好,施必顯也要這個座頭,叫道:“快快走開,我要這裏坐。”那三人唬了一跳,立起身來道:“爾是何等樣人,敢來犯著我?”施必顯道:“我乃山西施必顯爺爺,爾還不讓我麽?”那三人道:“爾這人好生無禮,七八副座頭不坐,卻來與我爭。”施必顯道:“那些座頭我不要,單要爾這副座頭。”那三個人道:“我先來到叫我讓爾,天下哪有這個情理?”施必顯道:“我偏偏要爾這裏。”那三個人道:“我偏偏不讓爾便怎的?”施必顯道:“爾當真不讓麽?我與爾大家吃不成了。”將桌一推,四腳朝天,碗盤打得粉碎。那三個人大怒,拿起椅便打來,施必顯接過來迴手打去,三個人哪裏是施必顯對手,料敵他不過,迴身便走。施必顯將椅丟去打倒了一個,爬起來便走。那酒保隻是叫苦。


    忽聽得樓上高聲大喊道:“是誰敢如此無禮?俺來也。”施必顯見樓上來了二人甚是兇惡,那二人趕上前舉拳便打,施必顯雙拳敵二人一直打出店門。那酒保見那些家夥被打得粉碎,吃酒的人走得幹幹淨淨,喊道:“豈有此理,快叫人來將他拿住,先賠了家夥然後送官究治。”那些人隻好看,哪個敢上前多說一句話?那二人與施必顯打了多時不能取勝,見他甚是梟勇,遂住了手道:“請問好漢尊姓大名,居住何處?望道其詳。”施必顯最愛人稱他好漢,見二人稱他好漢也就住手,答道:“俺姓施名必顯,人人稱我飛天夜叉。請問二位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童名孝貞,人號我叫做索命無常。”又指那人說:“他姓張名順,人號他叫做豐節蜈蚣。請施兄上樓吃杯酒,有一句話要說,不知尊意如何?”施必顯道:“好。”遂一同進店。樓上那二人讓施必顯坐上位,他們對麵坐下,叫酒保上來道:“方才打破多少家夥,爾可去算該多少錢,我賠爾罷。可將上等好酒好肴拿來吃了,一齊算還。”酒保歡喜道:“多謝三位客官。”遂下樓將上好酒肴搬上樓來。


    三人吃了一迴酒,張順道:“請問施兄住在哪裏,到此何事?”施必顯道:“我家住在山西,若說到此真是一言難盡,二位不嫌絮煩待我細說一遍。”張順道:“我等洗耳恭聽。”施必顯遂將前情細說一遍,二人聽了心中大怒,道:“可惱啊可惱!我二人雖不是官家之子,那花錦章名聲卻也盡知其詳,施兄有此大仇,難道就是這等罷了不成?”施必顯道:“就是為此大仇未報,所以要到邊關謀幹功名以報此仇。不知二位是何等樣人,倒要請教。”張順道:“我二人是說不得的。”施必顯道:“大丈夫有言則說,有甚說不得?”張順道:“說出恐施兄見笑。”施必顯道:“莫非是烏龜麽?”張順道:“非也,老實對爾說,我兄弟二人在蟠蛇嶺為頭領,手下有五百人馬,因我二人手段平常,所以下山來要請一個好漢去做山主。今日與施兄有緣,幸得相會,況且大仇未報,何不上山招軍買馬,我二人助爾報仇,豈不為美?”施必顯道:“倘蒙不棄,願隨聽教,若能助我報仇,我何必到邊關去。”童孝貞道:“若施兄肯上山,我等之幸也。”


    三人說得投機,吃得大醉,遂下了樓,拿一錠銀子放在櫃上說道:“酒保,銀子在此,我們去了。”宛然如飛,出門而去。酒保將銀一稱隻得一兩,本該要五兩多銀,隻拿一兩,欲要趕去又怕他兇惡,隻是氣得亂跳道:“還要什麽酒店?快收了罷。”那些閑人走進來問道:“爾不開酒店做什麽?”酒保道:“我要收拾了去靠我妻子過日子。”那人道:“爾不開酒店要去做烏龜?”酒保道:“那開酒店的就是烏龜,我是不開了。”


    不說眾人說閑話,且說施必顯等來到蟠蛇嶺,五百嘍羅迎接上山。童孝貞吩咐備了牲禮,排了香案,三人對天結拜,童孝貞排為第一,施必顯第二,張順第三,三人立下千斤重誓,患難相扶,富貴同享。三人拜完起來,這些嘍羅都來叩見新大王,即時備酒席排在忠義堂,三人坐下開懷暢飲。飲酒之間,張順道:“二哥,爾在揚州多蒙李大爺將爾薦往邊關,如今爾在此他哪裏曉得?須要寫一封書送去與他才是道理。”施必顯道:“寫信容易,卻無送書之人。”張順道:“二哥寫了書,送書之人這裏自然是有的。”施必顯道:“既如此,待我明日就寫。”那日酒席吃到夜深才歇,吩咐嘍羅打掃一間淨房與施大王安歇,一夜晚景已過。那張順不叫施必顯寫書也罷,隻因此一封書去,害得李榮春受不盡苦況。


    且說次日施必顯寫一封書,白字也有的,橫的也有的,直的也有的,一個字寫得如核桃大一般。寫完就來封好了,書函外麵寫:“此信寄到揚州府江都縣四牌坊達子巷小孟嚐李榮春大爺收拆。”差了一名嘍羅叫作張環,賞他路費銀十兩,叫他將書送去,嘍羅領命而去。


    且說花錦章在朝官居文華殿大學土,又加太師之職,官居一品,位極人臣,在朝無惡不作,靡所不為。那些文武官員懼他兄弟威勢,趨從者多,有觸犯他的以及不肯趨附並不肯奉承者,便革職的革了、罷官的罷官了,這還不算數,有的還要弄到他人亡家破才歇,說不盡花錦章兄弟作威作勢。且說那日花錦章與夫人馬氏說些閑話,夫人道:“相公,奴家有一句話要說,未知相公可肯聽從否?”花錦章道:“夫人有話但說,老夫無所不依。”馬夫人道:“奴家昨夜睡到三更,隻見女兒花賽金滿麵愁容,雙眼帶淚立在床前,奴家問她,她隻是不應,將頭一搖,頭發抖散,往我身上打來。奴家吃了一驚,大叫而醒,卻是南柯一夢。不知主何吉兇?又不知女兒在家平安否?奴家放心不下,意欲迴家看看兒女,不知相公意下如何?”花錦章道:“此乃夢寐之事,何必掛心?況且目下天氣炎熱,怎好走路?且待秋後迴去便了。夫人,爾若放心不下,可寫一封書迴家去問,便知安否如何。”說還未完,忽見丫頭來報道:“少爺差花福送書在外,要見相爺。”花錦章道:“叫他進來。”丫頭傳知內門官道:“相爺叫他進來。”內門官領命出去。花福見傳,來到內堂跪下道:“相爺、夫人在上,花福叩頭。”花錦章道:“罷了,起來。少爺、少奶奶可好麽?”花福道:“好的。”花錦章又道:“小姐可平安否?”花福道:“平安的。少爺有書在此。”花錦章道:“取上來。爾路上辛苦,到外麵吃酒飯罷。”花福道:“叩謝相爺。”遂退了出去。


    花錦章將書拆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遂拿與夫人觀看。馬夫人看了一遍,說道:“孩兒書內說李榮春結黨成群,家藏器械,施必顯妖言惑眾,意在謀反。奴家想李榮春乃尚書之子,又是濟世仁人的君子,妾身在家之時也曾見過幾次,好一個端方厚道的相貌,豈肯行此搜家滅族之事?雖是孩兒如此況,諒來未必是實事,況且書中說‘伏乞爹爹假傳一道旨意’,隻此一句便有可疑了。”花錦章道:“我自有道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第二十一迴田禦史按臨揚郡


    陶天豹密探花樓


    話說花錦章道:“夫人說得有理,我想他二人必有甚冤仇,因此說他有謀反之意。但李騫與我是同窗之友,況且又是同鄉居住,他在生時與我甚好,又同是一殿之臣,兼且隻有此子。那謀反之事非同小可,地方官有失覺察就該有罪了,連滿城文武官員一概要問起罪來。這件事情若果是真,老夫亦不能容他,如此看起來,必然是假的。”馬夫人道:“相公若要害了李榮春,亦當念他父親同窗麵上,於心何忍?況且又要連累眾人,這事斷然使不得的。可笑孩兒大不明白,些小之怨就要誣人為反叛。”花錦章道:“但不知孩兒與李榮春有甚冤仇,就誣他反叛,待我叫花福來問便知明白。”馬夫人道:“相公言之有理。”即吩咐叫花福進來。花福聞傳,隨即走到內堂問道:“不知相爺唿喚花福有何吩咐?”花錦章將言詐問道:“花福,少爺函內說與李榮春有冤仇,到底為著何事?”那花福見問,隻道少爺函內果有此言,遂將前事稟明。花錦章聽了想到:為了一個落難之女結此冤仇恨,我自有道理。馬夫人道:“相公,此事如何迴複孩兒?”花錦章道:“待我寫一封書去與孩兒,叫他要斂跡些,各種事不可如此亂為。”夫人道:“相公說得有理。”花錦章遂寫了一書,賞花福十兩銀子做路費,叫他迴複少爺。花福領命而迴不表。


    且說成化四年乃出巡之年,聖上欽點禦史田大修為天下都察院,代天巡狩,賜上方寶劍一口,訪察貪官汙吏,翦除勢惡土豪不法者,準其先斬後奏。田大修奉旨出京而去。這田大修字俊卿,乃湖廣長沙人氏,年少登科出仕,官至禦史。身邊有一門生,姓陶名坤,字天豹,也是官家之子,自幼父母雙亡,一心思欲學道,遂拜萬花老祖為師,學道三年,因道法無緣,老祖賜他集雲帕一條、萬年藤一枝、竹刺一枝,叫他下山來投田大修門下以圖功名。田大修自得陶天豹之後,所有疑難之事隻命陶天豹察訪,好惡立見明白,各事倒虧陶天豹一人,為田大修辦了多少疑難之事,所以田大修時刻離不得陶天豹。此時出京,遂帶了陶天豹,一路察訪而來,沿途除了多少貪官惡棍,若有疑難不明之案,就差陶天豹去察訪得明明白白,並無冤枉一人,所以一路而來,這些官員個個懼怕。


    那日巡到揚州,這些文武官員出境迎接,來到公館。次日謁聖,行香已畢,迴拜巡撫行台,又到各鄉紳處拜望明白,迴到公館。那夜忽然想起:“李騫在日與我先父十分契厚,今雖亡過,尚有世弟在家,禮當拜望才是。”至次日即吩咐打道,先拜望丁憂的沈翰林,然後到李府,將帖拿與管門的,管門連忙進內通報。李榮春吩咐開門,即時換了衣服,走出大門迎接,作了三揖。接進內廳,二人又行了禮,遂分賓主坐下。家人獻茶,李榮春吩咐備酒,田大修道:“世弟不必費心。”李榮春道:“世兄駕臨舍下,無物可敬,水酒一杯,閑談而已。”田大修道:“若在別家定不相擾,世弟這裏隻得領情便了。”二人手挽著手來到書房,酒席已排端整,二人對麵坐下。飲了三巡,李榮春道:“世兄按臨揚郡,不知今日拜過幾處?”田大修道:“今日先到沈翰林府中,隨即到此。”李榮春道:“盧、花二府去也不去?”田大修道:“盧年伯已經身故多年,伯母尚在,理該去問候。但她是個寡居,我若去拜她她必費心,使我轉覺不安,隻飛帖去請安就是了。若說花府,我定不去會他。”李榮春道:“論理亦當去會他一會才是。”田大修道:“愚兄一路而來,聞說花虹比前更不相同了,欺民如魚肉,我心中想要辦他以除民害,隻是無人告他,難以發作。”李榮春道:“若說花虹真正可惡,連小弟的性命險些送在他手裏。”田大修問道:“這怎麽說,他怎樣欺爾?”李榮春遂將前情說了一遍,一直說到紅花逃走為止。田大修聽了心中大怒,兩目圓睜,大罵花虹:“爾這小賊種,敢如此橫兇作惡麽?我必除之。”又道:“世弟,那曹天吉與秦氏通奸,我立刻就要拿住他的奸情。隻怕他二人未必果有同赴陽台,若是果有此情,我立刻將他二人拿住。”李榮春道:“如何拿得著他奸情來?”田大修道:“我有個陶天豹,善能騰雲駕霧,訪察人家不軌事情,待我叫他到花家試探奸情以便行事。”李榮春道:“既然有此異人,秦氏與曹天吉奸情必破矣。”田大修道:“紅花可還在府中麽?”李榮春道:“尚在舍下。”田大修道:“可叫她來我麵前告一代主伸冤的狀,我就好捉拿奸夫淫婦與花賽金報仇,一麵來治花虹的罪,使他羞死。”李榮春道:“如此一發妙極。”遂進裏麵對紅花說知此事。紅花聞言,滿心歡喜,說道:“蒙田大人這般關照,明日我便去告狀伸冤。”李榮春又來與田大修說明,田大修即時吩咐家人去叫陶天豹來,家人領令而去。不一會陶天豹喚到,與李榮春見了禮,田大修道:“此處有一個花子能的妻子秦氏與曹天吉通奸,今要爾去拿,爾敢去拿他否?”陶天豹道:“不知她家住在哪裏?”李榮春道:“爾向東而去,不多路有一所大花園,園內多有亭閣台榭便是。”陶天豹道:“若果有奸情我便拿住她,若無奸情卻不幹我事。”李榮春道:“這個自然。”陶天豹說完,取出集雲帕放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詞,踏在帕上,隻見一陣清風,已騰空而去了。李榮春見了哈哈大笑道:“果然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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