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無情。


    對於草原居民來說,火對於人類的威脅遠大於水。草原風大幹燥,一點火頭都可能釀成大禍。所以不管是烤熟食物還是慶典儀式的篝火,都必須有專人負責撲滅,確保沒有火星餘留。至於自己在帳篷裏取暖,就更要嚴格注意,謹防火災發生。受製於科技條件,他們的消防水平未必如何高明,但是單論防火意識,並不比後世之人遜色。


    當第一聲爆炸傳來,火頭冒起時,已經有人吹響號角,衣衫狼狽的範進來到外麵時,大板升城內的百姓已經聚集到火場,有人提著水桶,其他人提著棍棒、撓鉤,其器械的完整以及人員的反應速度,並不遜色於京師的禁軍。


    除了普通的百姓,在人群裏還有不少身穿東嘎的喇嘛。由於俺答皈依格魯派,在大板升城內修建有大昭寺,有近千名喇嘛居住在城內,其中負責警戒的鐵棒喇嘛超過六百名。這些人身強力壯,平日進行武術操練,不僅在打鬥中是好手,救火的時候也是主力。


    這些喇嘛臉上的怒氣半點不比普通牧民來的小,有人低聲詛咒著,有人甚至小聲念起了惡毒咒語,向縱火者發出最為殘忍的詛咒。牧民們更直接一些,開始大聲叫罵,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則跪倒在地,向天禱告道:“菩薩啊,求你降下甘露,熄滅這場孽火。求你收走放火強盜的靈魂,讓他的魂靈在地獄裏每天接受煎熬,永遠得不到超度!”


    一些女人抽泣著道:“怎麽能在這裏放火……這是全城的口糧啊。沒了糧食,讓我們怎麽活。”


    三娘子仰慕漢學,尤其是在拜吳兌為義父之後,在大板升城的規劃上,很多地方參考內地城池構造。其中與普通部落最大的區別,莫過於在大板升城內修建了大量的倉庫。普通蒙古人逐水草而居,並沒有固定的根據地意識,也沒有多少存糧。所有人都是靠天吃飯,遇到收益好的時候就放開肚皮,遇到災害就要餓肚子要麽去搶劫。


    三娘子靠著和大明的關係,擁有馬市優先貿易權,手上有一定的糧食儲備,而且她一直想把大板升經營成自己的據點,在城內修建大量糧倉存糧。即便遇到災害,城裏的居民以及三娘子的心腹依舊有糧食吃。今天從範進手上得到的那些糧食布匹,也都存在這些倉庫裏。現在起火爆炸的,正是這些最重要的倉庫。


    由於不時有爆破聲傳出,救火工作難以進展。這些糧食多半保不住。這裏儲存的是全城百姓的口糧,也就難怪眾人的神情如此憤怒。


    一陣馬鈴聲響起,隨後有女子的吆喝聲傳來,牧民左右讓開,隻見一隊騎兵高舉火把如同火龍般向著火場快速移動。在隊伍最前方,三娘子披頭散發地騎在馬上,沒命地打馬。桃紅色的戰馬上並沒有備鞍,就全靠著腰腿之力,保證不從上麵掉下來。三娘子赤著一隻腳,頭上發髻散亂,一副從睡夢中驚醒的樣子。讓不久之前看過她穿戴整齊從容不迫模樣的範進,心裏忍不住誇獎一句:真是演技派。


    她這身打扮與薛五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看上去狼狽不堪,但是仔細端詳,又能看出幾許成熟豐韻,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與範進赤著腳,衣服不整的模樣,倒是相得益彰。隻不過範進不具備騎光背馬的能力,所以不扣鞍子這招還是用不了,在真實程度上略有遜色。好在這些牧民性子淳樸,不會注意這種細節。


    三娘子的麵色鐵青,大喊道:“今晚上誰當值?值宿的隊長在哪?”


    “可敦!隊長已經不見了,連同他的部下,都沒了蹤跡。”多蘭上前迴報著,隨後就被三娘子毫不留情地抽了一鞭子。即便早知道這鞭子要挨,但是看到一鞭子下去立刻皮開肉綻的樣子,範進心裏依舊打了個突。自己對張鐵臂那幫人用苦肉計,可也不敢用這種尺度。三娘子禦下之道,倒是值得自己學習。


    “這就是你負責的城防?來人啊,把多蘭拉下去砍了!”


    幾名士兵撲上來拖著多蘭就走,多蘭則大聲喊著冤枉。範進連忙道:“夫人且慢,多蘭姑娘也許有話要說,我們不妨聽她說完。”


    “夫人,我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應該受到最殘酷的懲罰。但是在那之前,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說。這場火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針對我們。我的人看到,這些看守糧倉的人和他們的家眷一起出城時,有一支騎兵來接應。”


    現在大板升城外,一共隻有兩支騎兵。明朝的騎兵肯定不可能,接應的人是誰,自然不言自明。三娘子臉色一變,手上的鞭子如同毒蛇吐信,朝著多蘭身上抽過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賤婢,信口開河的下賤種!我要割下你的舌頭,讓整個草原都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女人。你居然敢……敢汙蔑我的兒子!”


    三娘子氣得身子顫抖,皮鞭不留情麵地抽打,此時,人群中一名喇嘛忽然道:“夫人且慢動手。多蘭姑娘說得未必是錯的。今天確實有城外的人進過城,並且也來過我們大昭寺。告訴我們的人,今晚上不要隨意走動,要小心謹慎這樣的話。這個人是扯力克汗身邊親信護衛圖日勒的親信,他的話就是圖日勒的意思,而圖日勒的意思,或許就是我們大汗的意思。”


    喇嘛地位尊崇,而且開口的喇嘛乃是高等學問僧,地位非同小可。他的話雖然不如索南嘉措管用,但是在這一方天地內,也儼然菩薩佛諭。牧民們原本就對突如其來的火災和爆炸充滿懷疑,此時聽到這個喇嘛都如此說,便認定是扯力克使壞。


    自從辛愛接任汗位之後,大板升城居民就和城外居民的關係相處不好,兩下的部隊雖然保持克製,但是下麵的牧民因為牲畜歸屬或是草場爭奪,很是打過幾次。如今雖然辛愛已死,但是接手他大半勢力的扯力克目光隻放在三娘子身上,對於下層的矛盾衝突並沒在意,或者說也不當一迴事。沒想到這些百姓聽到事件與扯力克有關,不用再聽更多分析,立刻就有人呐喊道:


    “殺了扯力克!殺了這個壞東西!他不讓我們吃飯,我們就吃了他!”


    “吃了他!吃了他!”


    一個人帶頭叫嚷,立刻就有大批牧民附和。爆炸聲這時已經大為減弱,人們如果這個時候救火,經過一段時間的冷靜思考,或許有人就會發覺情況不對。但是眼下群情激昂,有人在隊伍裏煽風點火,大聲叫嚷著要殺死扯力克泄憤,即使有理智的人,此時也理智不起來。何況草原本來就是尚武之地,不重文教的下場就是人們普遍用感性思考問題而不是理性,遇到事情喜歡依靠武力解決而非謀略。


    尚武好鬥的性格,加上客觀的壓迫,讓這些人根本來不及思考,就紛紛向城門衝去。婦人與老人留下來開始救火,年輕男子則跨上坐騎,帶著刀弓去進行一場生命狩獵。若幹年來,草原就是以這種狀態生活,所有人都習以為常,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對。


    範進大聲吩咐著,命令自己的部下參與救火。那些進城擔任保護任務的士兵,轉身化為救火隊員,衝入火場中幫助百姓搶救物資。範進則大喊道:“大家不用急,朝廷會發給你們糧食的。我們保證,不會讓土默特的子民挨餓,大明會盡自己所能幫助你們。大家還是以和為貴,不要發生流血衝突。”


    有人把範進的話翻譯成蒙古話喊出來,那些牧民們看看範進,見他在火光下上躥下跳指揮救火,又試圖阻止這場打鬥的樣子。有人忍不住道:“這明朝的官兒倒是個好人。”


    “是啊,確實是好人啊。”


    “沒用的好人!”一個男人做著總結發言。“草原需要的是力量不是良心,他還是該迴到中原去生活,這裏不適合他。我們土默特的男兒,不懂得什麽叫以和為貴,隻知道以血還血!殺出去,殺了扯力克!”


    城市已經沸騰起來,居住在城裏的百姓最先開始得到消息,隨即在有人的煽動下,開始集結出發。之前就和扯力克以及辛愛部落的牧民打過架,彼此心中都有芥蒂,這時糧草被燒,他們出於憤怒,下意識地就想要出去製造殺戮或是破壞。至於殺誰,或是破壞到什麽程度,現在根本沒人想也沒人在意。


    城外居住的部落很快得到消息,那些居住在城外的部落基本都是城內居民的親戚。遇到打群架的事,自然要一起上陣。當聽到扯力克放火燒了城裏的糧倉時,大部分人的反應是同樣憤怒。畢竟城裏的糧食也是城外這些部落的口糧,一旦這些糧食被燒光,自己也得挨餓。


    怒火中燒的牧民開始加入隊伍,向著扯力克營帳衝去。但是也有人發現情況似乎並不那麽簡單,因為在扯力克的營帳裏,也同樣冒出火苗,整個營地一片紛亂,有人手忙腳亂地救火,還有人吹響尖哨救人。


    放火的人自己不會有事,這是個基本的問題。所以對比城內百姓的狂熱,城外居民表現得跟為理智,有人認真思索著:這放火的人到底是不是扯力克。


    “不用多想了,一定是他!多蘭姑娘不會說謊,即便多蘭姑娘說謊,堪蘇佛爺也不會騙人的。既然他們都說是扯力克幹的,那就一定是扯力克。打死他,挖出他的心,喂給天上的禿鷲!”


    當人群陷入群體性狂躁狀態中,理性和思考,都是最惹人厭惡的惡行。當第一個指出疑點的人,被身邊的夥伴打倒在地,頭破血流之後,其他人便也隻剩下隨聲附和這一條路可以走。牧民高喊著聲討扯力克的口號,匯成一條滾滾濁流。其中大部分是牧民,但也有一些是三娘子手下的士兵。他們是以部落成員的身份加入聲討大軍,因為自身的軍人身份,被當成了主力,即便是想要推辭也是推辭不了的。


    城外的明軍已經有了行動,一部分人開始進入大板升城內,高喊著奉命救火,另外一部分人則保護這些牧民前往扯力克的駐地。這些士兵主要也是蒙古人,但畢竟頂著明軍身份。他們的保護,讓牧民產生一種自己的行為是有明朝支持的錯覺,於是膽氣就更足。其實看到扯力克部下慌亂救火的樣子,不少人已經意識到城內的大火未必和扯力克有關。但是找到一個人負責,讓他承擔損失,總比自己承擔損失要好。所以這些人的動搖隻是刹那,隨後就在身邊人的鼓動下,繼續前進。


    平心而論,以一群牧民加上部分明朝官兵,不可能衝進扯力克的營帳。但是扯力克大營亂成一鍋粥,大部分人都忙著救火,擔任警戒的士兵很少。更重要的一點,則是指揮係統混亂,士兵甚至得到了完全相反的命令。有人要求讓牧民進來幫著救火,隨即又有人下令禁止大板升的百姓接近營帳。


    完全相反的命令,讓士兵難以判斷上峰意圖,軍令自然也就執行不下去。加上明軍的護衛,沒得到開戰命令的士兵,不敢對百姓態度太過惡劣,隻好看著他們衝進了營地。望著牧民的背影,幾個執勤的士兵心中都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某種巨大災難,正籠罩在自己頭頂。


    就在他們還思考著這些牧民到底要幹什麽,事態又到底演變到何等地步才是了局之時,大板升方向,一條巨大的火龍以驚人的速度向著營地衝來。不同於之前那些牧民的雜亂無章,這條由無數火把組成的火龍行動迅速隊列整齊,馬蹄聲震動大地,飆發電舉。而在隊伍最前端,火光映照之下,三娘子的俏臉若隱若現,目光堅定,神情嚴肅。身上的披風,在風中舒展,大汗彎刀於火光與月光的映照下,泛起點點寒光。


    當先的哨兵意識到情況不對,伸手摸向號角,但是還不等他吹響警報,一支利箭已經穿喉而過。哨兵的屍體無力地從馬上栽倒,重重落地。隨後落地的,則是與他一起擔任警戒的袍澤。這支騎兵如同死亡旋風,席卷之後,所有的警衛盡數被殺。三娘子手腕輕輕擺動,刀尖上的血珠滴落在廣袤的草原上。


    望著前方的火光與喧囂,三娘子目光沉靜,冷聲吩咐道:“扯力克汗的營地發生了可恥的叛亂,我們有義務幫助他殺死叛徒,平定叛亂。兒郎們,動手!”


    “殺!”


    三娘子立馬不動,身後的精銳騎兵如牆而進,向著扯力克的營地衝去。殺聲,喧鬧聲不絕於耳,三娘子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迴頭看了一眼大板升城,心中嘀咕著:我已經賭上了自己的所有,至於勝負就要看你的謀算。千萬別讓我失望。


    大板升城內,隨著大明官兵的加入,火勢迅速得到控製,隻是糧食已經燒焦不能食用。就在百姓哀歎於口糧的損失之時,忽然有人大喊道:“不好了!大昭寺!大昭寺起火了!”


    人們發現,大昭寺方向同樣冒出火光,所有人又連忙前往大昭,範進在馬上搖搖頭,對梅如玉道:“真是個令人不安的晚上。”


    梅如玉已經猜到,自己的男人多半就是這一切紛亂的幕後黑手,但是不明白他這麽做的用意。即便是要對扯力克下手,沒必要在大板升城內也放火。她搖頭道:“為……為什麽?”


    “等到天亮,一切就可以見分曉了。大昭寺將有新的主人,土默特……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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