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家大婦紅粉相國胸中自有丘壑,喜怒不行於色,雖然心裏憤怒,但是擺出來的態度還是對事不對人。


    “林氏,你和相公的事相公早就對我說過了。你也知道,相公是個重情且心軟的人,很多話隻能藏在心裏,不會說出來,生怕傷了誰的心。不管多難,他都要自己扛起來,不會對外人說半句,家裏的下人做錯事,他也不忍心責罵,總是顧全著對方的麵子。你如今既然是一島之主,自然懂得馭下之道,明白他這樣做是不行的。有些話該說就得說,該下的決斷就得下決斷。慈不掌兵義不存財,管家也是一樣的道理。範家如今是好大一份家業,上下這麽多下人,鄉下還有那麽多的族人,這些人都是相公的牽掛,也是他的責任。”


    “如果是他一個人,他可以心軟,可以慈悲,但是有這麽重的責任扛在肩膀上,他沒有資格心軟。他對一個人不忍,就是對很多人殘忍,這就是做一家之主的難處,他在這中間也很難。我是他的娘子,就得為自己的相公考慮,也得為範家考慮。有些包袱該扔就得扔,該了斷的也得了斷。這不是我心狠,而是容不得我做其他選擇,希望你能明白。如果我們易地而處,相信也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林海珊並沒開口,依舊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緊盯著張舜卿,仿佛對張舜卿有莫大興趣,生怕少看一眼。張舜卿心裏暗自鄙夷著,這種粗魯的女子是如何做了範郎的枕邊人?連一點起碼的禮貌都沒有,怎麽配得上國朝進士,天下有數的才子?


    她心裏不滿,臉上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林姑娘,其實我是很佩服你的,你一個女人家,能管住那麽多兇悍狡黠的海盜,這裏麵不知要冒多少風險,費多少氣力。如果你是男兒身,一準是俞龍戚虎那般了不起的大英雄。你這樣的性子,若是窩在這小小的宅院裏,就如龍困淺灘虎入牢籠,反倒是委屈了你的本領。我可以跟你打個包票,隻要我爹和相公在朝一日,就肯定包你大員平安無事。其實你也是知道的,大員想要過得好,就要相公官運亨通,他的位子越高,你的日子就越好過。朝廷裏有一般人,自己沒本事做事,就專門盯著做事的人看,找他們的毛病拚命攻擊,恨不得讓所有人都和自己一般庸碌才好。我們遇到這種卑鄙小人也沒好法子,隻能盡量別留把柄,這個……你能體諒的對吧?”


    看著她的笑容,林海珊的眼睛幾乎連眨都不眨,直勾勾盯著張舜卿的臉看,搞得張舜卿反倒是臉上泛紅,心裏暗自氣悶。她依舊笑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員島離不開林姑娘,等到旨意下來,還是要緊迴去為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京師不是什麽好地方,沒什麽值得留戀處。再說,孩子還那麽小,又怎麽可能不想娘親?”


    為了表示親切,張舜卿將手放在林海珊手臂上,“我與林姑娘雖然是初見,卻是一見如故,大家都是女人,彼此的苦楚都能理解。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在那種地方生活,人不人鬼不鬼的,受了太多的罪。你受了那麽多罪,退思又不能補償你什麽,這不公平。咱們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退思不是個小氣鬼,不會強迫你為他守著什麽婦道。如果遇到能照顧你的男人,你為自己考慮往前走一步,退思絕對不會怪你,就算有什麽事,也有我替你扛著。”


    張舜卿的語氣和神態都格外真誠,以紅粉相國之才自問足以對付的了一個粗鄙土司,擺布一個林海珊不過是牛刀殺雞而已。林海珊的神情看上去也很是受用,似乎真把張舜卿的建議聽入了耳,張舜卿滿意地點頭道:


    “林姑娘,你隻管放心,不管你嫁給誰,都是我的好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有什麽難處隻管開口,我肯定為你辦妥。要糧要餉還是要旨意,我都能替你想辦法。”


    “真沒想到,範進居然娶了個仙女!”一直沒開口的林海珊終於迴話了,她臉上帶著笑容,“我是小地方來的,又沒讀過書,不像你這麽會說話。但是你說的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讓我找個男人趕緊嫁掉,不要再和範進有什麽瓜葛對不對?”


    “林姑娘,我這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退思好。大家都是為了這個男人,自然都希望他過得好好的,官運亨通前程似錦,不想他有把柄被人握在手裏對不對?你歸順朝廷是一件大事,太後還讓退思為你畫了海藩朝聖圖,就知道這事有多大。你這麽個土司和退思有什麽瓜葛落到那些無事生非的言官手裏,退思就會很麻煩……”


    林海珊嘿嘿笑著,露出一口白牙。“我沒有那麽多道理跟你講,隻會說大白話。你們這些讀書人總以為我們這些鄉下人很好騙,你們怎麽說我就怎麽聽,可是你卻忘了,我們過得是什麽日子,你們過得又是什麽日子。你們隻是待在內宅裏和人鬥,我們卻要跟人拚命,如果隨便就被人騙,恁祖嫫哪裏活得到今天?”


    她說話間一把抓住了張舜卿的手腕,“你的手……好白好嫩,人長得美,家世又這麽好,老天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了你。我敢打賭,你從生下來就不曾幹過重活,也不曾為吃飯發過愁,即便什麽都不做,也不用擔心餓死,睡覺的時候不用睜開一隻眼睛,防範著有人來砍你的腦袋,也不用拚命也要練好功夫,隻為了不被討厭的男人睡你。這些日子你都沒經曆過,憑什麽認為我比你笨?”


    張舜卿為了侍奉相公也曾修煉過易筋經,並不是普通的閨閣弱女,即便是普通的壯婦氣力也不及她。但是林海珊同樣得到過易筋經口訣,而從小練武的她根基之深更不是張舜卿能比,一個隻是為了和相公琴瑟相和加上往日情分而修煉,一個卻是為了生存苦練,成果自然有天淵之別。林海珊的手掌如同虎鉗,讓張舜卿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束縛。


    她雖驚不亂,粉麵生寒:“放肆!你好大的膽子!區區三品土官還敢在我麵前動手動腳?鬆手!否則你大員島保證沒有好日子過。”


    林海珊笑道:“恁祖嫫從小被人嚇,若是這麽容易就被人唬住,還怎麽出來混啊!你大概不知道一件事,我和範進生仔,是交易加上意外。他不要求女人為他守身,我也不會為一個臭男人守什麽貞潔,我之所以不找男人,原因非常簡單……我喜歡的是女人,越漂亮的女人越喜歡。太後的堂姐我已經知道滋味了,現在該輪到你這宰相千金!”


    她的手臂發力,把張舜卿抱進懷裏,伸手向張舜卿胸前抓去,朝著張舜卿臉上頸上就親,張舜卿不曾想到女人居然會對女人襲擊,更不曾想到這海盜婆子居然真麽大膽,敢對她這個大婦動手。偏偏為了保密把下人都打發得遠遠的,連人都叫不來。掙紮之間她的後背已經靠在桌子邊緣,伸手向桌下用力一拽,一根藏在桌下的銅線被她用力拉動。


    偏房薛五房梁上懸掛的鈴鐺叮當作響,聲音響亮且急促。正和梁盼弟對麵飲酒的薛五眉頭一皺,“大娘子房裏出事了!”說話間就待起身,梁盼弟卻已經先一步抓住她的手。


    “慌什麽?她今天和林海珊見麵,不會出什麽事。你就說在我房裏喝酒沒聽到鈴聲就是了。”


    “那林氏是個強盜,就怕野性難馴,大娘子的為人你也是知道的,如果兩下爭吵起來就怕大娘子吃虧,相公迴來一準鬧脾氣。”


    “進仔發脾氣有我對付,不關你事。”梁盼弟對於林海珊的毛病非常清楚,想著現在張舜卿的處境,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油然而生,微笑道:“我認識林氏很久了,野性自然是有的,膽子也很大,但是不至於把大娘子怎麽樣,無非是讓她吃點苦頭罷了。這個女人平日霸道,在內宅裏一手遮天連老太太都怕她,也是到了該吃點虧的時候,這叫做報應。來,喝酒喝酒!”


    薛五看著梁盼弟胸有成竹的樣子,再想著張舜卿的威風,舉起杯一飲而盡,“你說的沒錯,來,喝酒!”


    範進迴府的時候,林海珊已經走了,由於張舜卿下了封口令,家裏沒有人敢提起這次會晤。範進隻感覺妻子今天表現有些狼狽,又有些格外羞澀,除此以外便無什麽變化。等到晚上休息之時,蜷縮在範進懷裏的張舜卿忽然道:“相公……妾身覺得林海珊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人在海上幾年未必看得到你一次,難得團聚就要多陪陪她,你有時間多去會同館,帶她在京裏好好玩玩。大員那個地方是個海島,小孩子在那裏總是受罪,我看不如就把孩子接迴府裏來養,不管怎麽說,都是範家的骨血不能留在外麵。”


    “娘子……孩子的事不是我有心瞞你,而是是在……”


    “看你說的,難道我的心胸那麽狹窄,連個孩子都容不下?為妻又不是妒婦,隻要相公歡喜,我什麽都不在乎。”張舜卿想著白天那瘋狂的一幕,隻覺得周身如同火燒,隻盼著那魔女千萬不要再來,有退思陪著她就不會來找自己麻煩,隻要達到這個目的就足夠了。


    龐大的帝國機器開足馬力運轉,林海珊與大員的命運不可逆轉,個人難以對抗。隨著聖旨下發,兵部、禮部的公文也隨即發出,大員島被設為大明的羈縻州,寄餉於廣東鎮台。至於不寄餉於福建而是廣東,自然也是範進的考量。這樣的行政從屬關係,距離大員比較近的福建管不到林海珊頭上,而能管到林海珊的廣東又鞭長莫及,就能保證林海珊的高度自主地位,不至於受製於地方官府。在接到聖旨以及告身之後,林海珊就由海上霸主林魔女變成世襲罔替的大明土司,為國朝戍守海疆的幹國忠臣,不但有了合法身份地位,就連大明原有的澎湖巡檢司,也列入大員管理範圍內。


    除此以外,大員港被朝廷批準為兩洋海商停舶補給之地,所有在大員停靠的船隻在停舶期間,歸屬大員土司管理,生殺大權皆操於林氏之手。雖然名義上沒規定大員是否允許貿易,但是大家都不是傻瓜,船既然停在大員,又接受大員管轄,那是否貿易還不是林氏說了算?


    事情已成定局,不能變更,但是失敗者並不會因此而甘心失敗。水麵之下的暗流依舊,藏身於暗影的兇獸收斂爪牙,等待著時機撲出傷人。


    張四維府內,一位峨冠博帶的老人正與張四維對弈。能夠與當朝次輔手談,自也非等閑人物。老人自己是閩地大儒,家中更是福建地方豪紳,於福建一省都是數得著的望族巨姓。


    這等人家與海貿自然脫離不了關係,作為閩地有名的善人,王家每年賑濟難民協辦軍餉乃至幫朝廷購買火炮修造軍艦所費的銀子不下三五萬數,如此巨大的花銷,自是從海上而來。大員自由貿易港的出現,對於他們而言,自然不會是什麽好消息。


    老人年歲雖大思路卻很清晰,落子如風,棋風溫文爾雅,如同和風細雨潤物無聲。


    “海為閩者田,既然是田,人人都可以耕。我王家耕讀傳家最講道理,海是天下人的海,姓王的可以做生意,其他人自然也可以。隻是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規矩,哪裏可以做生意,哪裏可以做什麽生意,都是定好的事。林氏不守規矩,硬要另起爐灶,這就讓人難做了。再說一個女人,不好好在家帶孩子,非要學人家當海王,這客不是個好兆頭。當日汪五峰鬧得東南不靖,這天下總不能再出個汪直。自古以來乾坤陰陽皆有定數,陽氣盛則國興,陰氣盛則國破。老朽聽聞,江寧一帶民風敗壞,女子讀書進學之後,便不肯依從父母之命婚嫁,找不到合適的相公,便自梳孤老。衙門不但不幹涉,反倒設立商鋪作坊,給這些自梳女以謀生門路。如今海上又出了女土司,這天下陰氣太重,鳳磐相公身為宰執,也不能聽之任之啊。”


    張四維微微一笑,“洛翁見教的是,不過說來慚愧,我這伴食宰相不過是個虛好看的,有職無權很多事管不到,怕是有心無力。洛翁憂國憂民,拳拳之心讓我輩敬服,不過在我看來,事情遠沒到那般地步。陰陽二氣互有消長,如同天道輪迴,本是尋常事。男子如參天之樹女子無非藤蘿,支撐天下的隻會是棟梁,不會是藤蔓,這一點王兄不必在意。一座孤懸海外的島嶼,就像這枚棋子,四周活路斷絕不攻自破,何須在意?”


    他的手指向棋盤,老人看看棋盤搖頭道:“鳳磐相公怕是看差了,這枚棋子若是孤立無援,自是枚無用手。可若是生根發芽,便可做成一條大龍。”


    “所以切斷它的路,斷了它的氣就是了。”張四維微笑著落下一子,“不要等它做成大龍,就先斷掉它的路,這枚子在與不在都不足為慮。這枚子說到底,也隻有一條路,斷掉它很容易的。它的路在明處,我要斷掉很容易,我的路在暗處,想要斷就很難,一明一暗,這局棋的輸贏,早已經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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