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時間並不會對萬曆產生太明顯的變化,李太後眼裏他依舊是自己那個長不大的兒子,繼承了來自其父的荒唐,年紀不大就已經有喜好聲色的苗頭,同時又有些專橫,不像小兒子朱翊鏐那麽聽話乖巧,卻不知道這一點像誰。每當看到兒子,李太後腦海裏出現的鏡頭不是與丈夫夫妻恩愛,或是母慈子孝的情景,而是幾年前丈夫突然去世,孤兒寡母四麵楚歌,強相當朝社稷動搖的淒慘情景。每念及此,李太後就自然而然地想起那高大的身影,以及那雙重托日月的大手。這些年來,也正是因為這個人的存在,江山才能太平穩固,自己也不用聞幹戈金鼓之聲。


    作為一個出身貧寒的女性,李太後並不怎麽懂教育,對於如何與子女溝通其實也不在行。這些迴憶該怎麽傳遞給兒子,她也說不清楚,隻能用最為簡單粗暴的填鴨方式,希望萬曆明白。


    好在國朝以孝而治天下,不管皇帝還是誰,在母親麵前都必須保證絕對恭敬。而從小接受張居正教育的萬曆,在孝道方麵更是無可挑剔。在母後麵前始終表現得謙遜有禮,絕對不敢忤逆母親的意思。至於母親提出的請求,他也表示雙手支持,隻是隨後提出了一點個人意見:這事自己做不了主,還是得請張師傅拿主意。


    李太後對於天子的表態十分滿意,“皇帝能這樣想就對了。雖然皇帝已經大婚,但是終究年歲還小,書也沒讀通透,很多事還不明白。大明朝偌大江山,你現在還承擔不起來,遇事多看少說,看看人家張先生是怎麽做的,你好生學著點。到了三十歲的時候,便要自己出來挑擔子,你張師傅那時候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不能再陪著你了。這些年就是你用功的時候,不能耽誤。”


    說過範進的事,又拉了幾句家常,尤其叮囑皇帝要注意自己身體以及和皇後搞好關係之後,萬曆才尋了個借口告辭而出。太後宮裏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為皇帝送行。萬曆放眼望去,在其中一個皮膚白皙的灑掃宮女身上奪停留了片刻,那個女子似乎感覺到了皇帝的目光,下意識把身體蜷縮了一下。宮裏人都清楚,這位陛下雖然剛成年,已經有過私幸宮人的事跡。


    皇宮裏的女人,被皇帝寵幸是很尋常的事。但問題事是被幸的宮人得不到信物憑證,等於白白吃虧,這就讓人無法接受。再說如今的皇後雖然剛剛成親,就頗有悍名,一個小小灑掃又哪敢惹事?


    好在皇帝的目光隻停留了片刻,就已經轉過去,繼續向前走。直到出了宮門,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小太監孫秀才湊上來借攙扶皇帝的當口低聲道:“天家鍾意那小妞?奴婢迴頭問問,她歸哪個嬤嬤管?”


    “算了,那是母後宮裏的人,不要隨便招惹。再說……也沒多好看,隻是朕看了皇後那張臉以後,看哪個宮女都會覺得更順眼一些罷了。”


    事情涉及到皇後,孫秀自然不敢多嘴。他心裏清楚著,天子與皇後雖然是新婚,卻沒有那種蜜裏調油的親密,關係反倒極為惡劣。皇後的脾性未見得如何惡劣,但是缺乏一朝國母的度量,在拈酸吃醋的程度上,和普通的家庭婦女沒區別。自己如果給天子拉馬事發,皇後那關可不好過。


    大明選皇後雖然也對相貌有要求,但選擇標準還是品貌端正而不是美若天仙。皇後王喜姐的選擇又是李太後做主,在相貌的考量上,又有著更深層次的考慮。自己兒子年少,如果沉溺於女色不但於國無益,於身體也沒有好處。


    尤其當日自己的丈夫沉溺酒色過早離世的慘痛教訓在那,對於兒子就更要防範。她當然希望兒子夫妻和睦,但是這種和睦的夫妻關係她希望是建立在彼此的感情上,而不是女色吸引上,是以在挑選皇後時特意選擇了這個相貌並不出眾,絕不至於讓皇帝沉溺其顏色無法自拔的女子。


    於李太後的盤算中,自然是希望萬曆與皇後形成相濡以沫,建立起一種更近似於親情的高尚情操,超脫低級趣味。但問題是她忽略了自己兒子的歲數,萬曆這個年紀,正是少年熱血,荷爾蒙大爆發的階段,提什麽大道理都不如一個真正的美人好用。


    另一個問題就是萬曆的審美實際是被範進給拔高上去一大截的。原本皇帝生長於深宮大內,見過的女人就那麽多,對於美醜的概念,完全受自己眼界影響。王喜姐相貌普通但不至於醜陋,跟深宮裏這些宮女比,屬於水準以上。萬曆又不具備桀紂那種條件,正常情況下對於這個皇後他還是會滿意。隻是看過範進由密章直奏送的連環畫冊之後,情況就完全不同。


    範進的畫風本來就和這個時代不太一樣,在美人的構圖上,又采用後世扶桑島國的二次元風格,其內心想法當然是希望萬曆沉迷大眼睛紙片人,把三次元美女留給自己享用。


    其結果雖然不至於徹底讓皇帝徹底迷戀上畫中美人,但眼界確實提高了一大塊,對於王喜姐的相貌根本看不上。就連本來最吸引少年人的夫妻情事,也是興致缺缺隻敷衍了事。皇後的脾性變壞,與此也有極大關係。


    除去相貌,才情上王喜姐也一無足取。當然這也不怪她,出身寒門,沒讀過什麽書的她進宮以前就是標準的灰姑娘,沒有機緣去接觸那些琴棋書畫,也沒有什麽可能擁有過人才情。歸根到底,她的品貌與見識不離村姑農婦藩籬,即使萬曆這種不怎麽喜好讀書的人,也鄙夷與皇後的淺薄,更嫌棄她的醜陋,於這個妻子也就提不起興趣。至於其他宮女,在萬曆看來也僅僅是比妻子出色,自身魅力也那麽迴事,偷著幸了幾個宮女,也就沒什麽興趣了。


    少年人的精力總是充沛,讀書無趣,妻子無聊,他的注意力就隻能轉移到別處。迴到乾清宮裏,不多時就有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太監趕來,或是滿頭大汗地角力,或是虎虎生風地演習拳腳。


    閹人並不等於軟弱,宮中負責禁衛的內監中不乏技擊健兒,比之江湖武師隻強不弱。這幾個太監身手利落,在當下的技擊圈子裏,其實都可以算得上好手這個階層。


    幾個年輕太監在天子麵前表現用心,可是萬曆靠在椅子上,看著這些人打來打去的樣子提不起多少精神。側頭看了一眼身邊侍立的太監,


    “張誠,這就是你從宮裏選出來的好手?朕當初讓你去禦馬監,讓你做什麽你心裏應該清楚,可是這幫人在朕看來,也是尋常啊。打得太難看了。你看看範卿上的龍圖劍俠,那裏麵的俠客是何等高明的身手,跺腳就能上房,剛才朕讓他們上房,這幫沒用的奴才隻會搬梯子爬竿,這就是高手?”


    在萬曆身邊侍立的,正是兩年前因一語得禍,被發配到禦馬監去管內操軍的張誠。兩年時間過去,大多數人都忘記了這個太監的存在。如孫秀之流則認定其一輩子也就是跟軍漢廝混的命,這輩子也就到頭了。可是沒想到天子大婚之後,忽然調張誠迴到身邊侍奉,恩遇更盛從前,讓一幹宮中太監大跌眼鏡。


    在禦馬監的日子讓張誠消瘦了幾分,人卻顯得更為幹練,身上多了幾分英氣,這種氣質在太監身上就更為難得。他沉聲道:“迴天家的示,範進的文字或許是極好的,丹青本領也不錯,但是故事終究都是騙人的。奴婢在軍中宮內,都見過不少武人,東廠裏也有些江湖人物,其中有些人身手了得,也會所謂的輕功。可是像那話本裏說的那般本事是絕對不會有的。此事隻能看,不能當真。”


    “大膽的奴才,你敢說範卿的話不能當真?這話若是讓張師傅聽見,仔細你的小命!”


    “奴婢是陛下的奴才,隻知有陛下,不知其他人。能讓奴婢死的自然是陛下,張師傅也發落不得奴婢。奴婢在陛下麵前,隻能說實話,哪怕搭上性命也不能說謊。”


    萬曆看看張誠,“你這奴才在禦馬監倒學了個牙尖嘴利,真不知道是去練兵了,還是去那耍嘴皮子了。別以為你把內操軍練得不錯,就能胡說八道,張師傅是朕的恩師,如何發落你不得?朕又不是昏君,自然知道話本上的東西不能作數,不過跟你逗個樂子罷了,別什麽事都想到騙人上。範卿家於國有功,就說這煤爐煙囪,今天母後還特意提呢。自打有了這個,宮裏每年中炭毒的都少了好多,與牛痘方一樣,都是活人無數的大功德,不能因為範卿家不居功就真的不記得。”


    張誠道:“先有聖君後有賢臣,隻因為有陛下這樣的明主在,才會有範進的出身。他年紀輕輕就高官厚祿,都是陛下賞的,立功報效也是應該的事。再說這兩件事上,他自己也很賺了些錢,京裏賣煤爐煙囪的店麵,不少都是他家裏人幹的。去年罷內織染局,改上用緞為采辦,他家裏怕是二十年都不愁綢緞用了。”


    萬曆瞪他一眼道:“你又不是言官,別總盯著別人!剛迴來幾天就又放肆,該罰!範卿家此番迴京述職,接著就要成親,你去選一堂上用家具送到張師傅府上,就說是朕的賀禮。另外,借全套鑾駕給張師傅擺場麵,你負責調度,哪要是出了漏子,你就滾到西北監軍去,別在朕的麵前添堵!”


    “奴婢遵旨!”


    張誠雖然挨罵,但是心裏卻並沒有半點後悔或是恐懼,他心頭雪亮天子根本沒生氣。這位少年皇帝如果生氣,也不會是這麽點動靜。這兩年來張居正的教導,加上範進定期送的連環畫與書籍,於皇帝的培養方麵還是有很大裨益。本就喜歡玩心機的天子,城府比同齡人要深厚得多,表現出來得喜怒與其內心想法未必是一迴事。


    皇帝想要人,想要完全忠於自己的人。在萬曆五年,他和張居正配合,認為玩了一手很出色得把戲,得到了一批自己的門生子弟。但是到了現在,皇帝對這些人是否跟自己一條心又有疑慮。就像範進與張家的婚姻,他心裏未必滿意一樣。


    最近一些言官對於範進的彈劾,皇帝不加處置,表麵上是自己不親政,實際就是要給範進一些警告,讓他知道自己傍上了張家也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能作多少事,或是立多少功都是次要的,皇帝最看重的還是忠心。雖然天子不至於因為這點事對範進失去聖眷,可是也不會像表麵看上去那麽親厚。


    皇帝需要孤臣,需要那種除了自己,跟誰都不親近,對誰都能下死手的大臣。這種大臣在文官裏不好找,作為宦官就應該能做到。能文臣所不能,才是內臣晉身之道。天子需要孤臣,自己就得當好孤臣,所以張誠在皇帝麵前可以肆無忌憚地臧否任何大臣,越是表現的和誰都不對,自己就越安全。


    離開萬曆身邊,人沒去禦用監,而是先去看了自己的幹爹張宏,這也是張誠最大的庇護。他的孤不僅對於外臣如此,對於宮內也是一樣。馮保眼下在宮中炙手可熱,威勢不輸武宗朝劉瑾。不知多少太監挖空心思攀附著馮保,可是張誠對馮保始終是個不遠不近的態度,如果沒有張宏這麽個幹爹護持,怕是早被趕出紫禁城了。


    張宏雖然是宮裏老前輩,也是司禮監秉筆,但是素性節儉也不喜歡爭奪權柄,住處清靜的很。張誠進來,照例磕頭問好,又為幹爹揉著肩膀,張宏則眯縫著眼睛道:


    “明君賢臣這是盛世氣象。天子對張太嶽禮敬如此,是大明的福分。但是範進……他在地方上還不滿六年吧?這就調迴來成親,因他一人壞了法度,這不是什麽好事。張太嶽太寵女兒了,應該把人送到江寧成親,不該把範進弄到京裏。這事我們攔不住,但是等到傳旨的時候,找機會提醒他一句,自己檢點一些,這也是為了他好。對了,幹爹還得往你身邊安排個人,你看著栽培他一下。”


    “誰啊?”


    “張大受的幹兒子,叫張鯨。雖然說走的是大受的門子,可是這孩子我看著人不錯,滿腹經綸,應該是個讀書人的根底,不知道怎麽居然進宮了。對讀書人,我們得多尊敬,這個天下離不開文人。迴頭抬舉抬舉他,給他安排個好差,將來說不定是咱們內官裏的一個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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