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如同洪水,席卷而至,瞬間沒頂。


    喊殺聲,慘叫聲,以及刀斧砍入身體切斷骨頭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雖然學過一些防身武藝,在這種場合下卻沒什麽用處。眼看著老父親被幾個人圍著砍殺,已經倒在血泊裏,自己不但無能為力,就連喊一聲都不敢,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引來殺手的襲擊。


    裝死……自己看著父親被人圍殺,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隻有裝死。聽著那些村子裏照顧自己的嫂子,或是與自己相熟的姐妹,一聲聲淒厲尖叫哭喊,以及山賊們猙獰的笑聲,自己就知道在發生著什麽。可是不能動……不能動。什麽都不能做,命運隻能交給上蒼決定的感覺,真是糟糕透頂。即使見死不救聽著姐妹受辱而無動於衷,也不代表真能生存。那些山賊是頗有些經驗的慣匪,砍過人之後,也不忘翻動屍體,尋找是否有活口。


    腳步聲越來越近,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已經可以看到,刀光如同雪練般劈下,自己所做的努力,所付出的犧牲總歸毫無意義。直到……一陣劇烈的搖晃,把人從噩夢中驚醒。


    望著滿頭大汗的沈三,來叫人的範誌高搖頭道:“又在發夢啊。好了,人已經死了,法事也在做。別人在忙著過年,衙門還要忙著幫你做道場,已經很給麵子了。你老兄拜托也給我們一些麵子好不好?不要還是成天擺一副臭臉出來,讓大家一點好心情都沒。你看看,現在整個衙門裏都是什麽樣子,隻有你啊!自己注意一些,不能因為你死了老爹,就要所有人陪你哭啊,你又不是皇帝。”


    沈三尷尬地擦著頭上的汗,一語不發。從小受的教育,不會和範誌高這種下人一般見識,再說現在寄人籬下,也該有著相關的自覺。


    其沒有愚蠢到認為範進接了狀紙,就得把宋國富抓來詢問的地步。事實上範進肯接狀紙,就已經讓人感激不盡,抓捕、審問,這些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乃至於幾年之後才有可能進行。這些事心頭裏其實很清楚,也願意等待。至少對沈三來說,目前大明官場裏肯為其做主的,也就隻有範進一個。如果換一個衙門,說不定現在已經被抓起來下獄,或是死的不明不白。


    宋國富的金彈攻勢並不容易招架,前天剛剛送來兩個十三四歲眉目如畫的少女,都是地道的揚州瘦馬,腰細身輕從小學習吹拉彈唱,又都是元身,最妙的還是一對孿生姐妹。用這麽一朵並蒂蓮換沈三一條性命,怎麽看都是極合算的買賣,乃至沈三一度認為自己可能就要死掉的時候,才知範進並未收用兩人,而是把兩個小姑娘送到了幽蘭居的戲班子,交給馬四娘繼續操練,說是等到開了春,範進再去親自指導,教她們唱戲。


    那戲班子聽說有二十幾個小姑娘,年歲小的十歲上下,大的也就是十三四,都由馬湘蘭和兩個女武師管理著,每天練功。沈三在揚州,對於養女樂的事見得很多,揚州鹽商多養有一到兩隻女戲班,知道那是極費錢的東西,養大了也就是供富商占有的工具。這位範大老爺不愧是宰相女婿,人還沒成親,就已經學起了貴人做派。


    沈三如是想著,嘴裏自然不敢多說,事實上範進對其的待遇已經算是無可挑剔。為了保證安全,安排住在縣衙門裏,專門撥了單間來住,不需要和衙役擠大通鋪。一日三餐享受吏員夥食,就目下大明官場的通行製度來看,還沒有一個打官司的,能享受到官府這種級別的招待。如果天下間如沈三一樣有血海深仇的原告都是如此待遇,大明的衙門怕是早就被吃到關門大吉。


    隨著範誌高一路來到二堂,見幾個員外打扮的中年人正在範進麵前哀告著,範進則是一臉無奈道:


    “幾位員外,你們不要讓我難做啊。本官雖然是一縣父母,但也不能一手遮天不是?你們這請托,我怎麽答應?這事傳出去,大家是要說閑話的。再說這禮也不能收,你們趕緊拿迴去,萬一讓言路上聽到風聲,本官不是白擔個臭名?”


    “大老爺客氣了,如今上元縣……不,是整個江寧府誰敢說您的閑話?再說這些許小事,您隻要說一句話,又能擔什麽風險。這點禮物就是個孝心,大老爺為上元縣嘔心瀝血,眼看年關將至,我們這些子民孝敬父母,又有何不妥?江寧這幫都老爺窮的底掉,到年底都想方設法躲債,沒心思參人。一人封一個四兩銀子的年敬就歡喜的不得了,不會跟您為難的。”


    沈三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這種情況見得多了。不知是欠稅,還是鄉宦年底收債打死人,請縣官私合人命。天下烏鴉果然一般顏色。


    卻聽範進道:“各位員外,不要我為難我了。上元縣甲等戶的名額就是這麽多,真的已經用完了,你們肯交稅,我也變不出名額來。增加名額就得增加待遇,大家看看,縣裏就這麽點人,人力緊張啊。到時候你們交了錢,衙門提供不了對等服務,是要砸招牌的。這事沒得商量。反正現在乙等待遇也不錯,大家先將就一陣,等到過完年,本縣會重新招標,到時候大家按交錢多少重定甲乙丙丁,還有機會還有機會。本官這裏還有公事,送客。”


    幾個員外滿臉遺憾的出去,又再三哀告著範進,到了重新定四等戶時,千萬透個底。還有人求著,能不能請縣太爺寫封私信,讓鳴鳳鏢局出幾個鏢師到自己家裏。年關歲末,盜賊多發,現在自己已經信不過家丁護院,隻肯相信鳴鳳的鏢師。


    沈三看著那些員外垂頭喪氣的樣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是富甲天下的揚州鹽商,也是想方設法的告免,希望少交賦稅,居然會有人因為不能交稅而難過,這是什麽世界?


    把這些人打發走,範進無奈地搖頭道:“人說縣令是百裏侯,本官可沒感覺出這侯爵威風,隻覺得百裏的煩心事全都找到我這。到了年底,也不曾有一刻清閑。沈三,你認識字是吧?本官這裏有兩個題目你做一下,本官要看。”


    結果題紙,見是兩道很平常的四書題,沈三愣了一下,“大老爺,您這是?”


    “本官給你一柱香時間,看看你的學問如何。如果做得好,你就到戶科去幫忙。宋國富那邊的事你也知道一些,讓你住在衙門裏,總得有個身份名頭,否則不好保你。在六房掛個名字,就是我上元縣的人了,誰再敢動你,那就是跟上元縣過不去,本官就有理由出手。我想宋國富還沒這麽大膽子,來動我的人。”


    沈三二話不說跪倒在地道:“沈三多謝老父母恩典!草民不敢攪擾大老爺過久,等到家父尾七之後,就想要告辭。”


    範進看看沈三,“告辭?去哪?”


    “這……一時還未想妥當。”


    “我替你想吧,一準是北上去京師對不對?縣裏告不下來就去京裏,一則三法司二則相府再大膽一點就去告禦狀對吧?看你也是個聰明人,但是在這件事上怎麽就如此糊塗?本官說過了,你家的事對你來說淒慘到了極處,在京師大佬眼裏,這算的了什麽?交了狀子就要給你辦,天下間有這種道理麽?皇帝也好相爺也好,不是你家的奴仆,為什麽要為你做這些?你告狀不等於你說的是真話,相爺和皇帝都遠在京師,如何調查?最後還是要發迴地方,讓地方官自己查清楚。最多派個禦史下去,幫助調查。你告了禦狀,最後又轉迴揚州府,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沈三臉微微一紅,沒想到自己的算盤居然被這縣令全都看破了,尷尬之餘,又有些忐忑。


    “再說你真以為想進京就一定進的成?宋國富的禮都送到我這了,進京的路上不會安排人取你性命?沈家現在隻有你一個活人,如果連你都死了,將來就算報了仇,你也不會看到。這狀子本官既然接了,就要負責到底,在案子查清之前,不會讓你這個原告離開我的掌握。給我好生在這待著,哪也不準去!誌高,點香!”


    沈三被範進訓的一句話不敢說,乖乖迴來去寫文章,房間裏寂靜無聲,過了一陣,窗欞忽然被人彈響。讀書人養氣是起碼的功夫,沈三這方麵的素質不差,並沒因為外麵的動靜就分神,依舊低頭寫著東西。範進向窗戶那看過去,隨後搖搖頭,讓範誌高看著這邊,自己邁步而出。


    剛一到門口,就見頭上戴著雪色風帽,身穿白色皮襖,整個人如同一隻大號兔寶寶的徐六跳出來大聲叫了聲:“姐夫!”


    張舜卿來的時候,姐妹兩人聊了幾次,不過有了丈夫,張舜卿對於這個小姐妹的親近程度差了不少,不似過去那麽親密,私下裏也向範進說過,她的身份不適合再縣衙門裏,萬一被哪個書辦勾引鬧出醜聞來,吃罪不起。既然沒了出家的念頭,就幹脆把她送迴府,甚至她出家也是她自己的事,總好過在縣衙門出事。


    徐六不知張舜卿背後打算依舊每天找姐姐來玩,等到張舜卿走後,依舊每天到衙門點卯,比正職差人還認真。隻是這幾天天涼,範進就不許她來,沒想到今天又自己跑來了。


    她拉著範進到一邊,獻寶似地把手一舉,將一疊文稿遞過去,“姐夫,你看這個!我這幾天剛寫的。”


    範進看了看,“六妹的文墨越發長進了,但是你這路數偏了,不要總是小姑娘被個壞男人欺負了,然後壞男人幡然醒悟,又去找她。壞男人永遠就都是壞男人,不會因為欺負了一個小姑娘,就改惡行善,對她一心一意的。他隻會吃幹抹淨,把小姑娘啃得連骨頭都不剩,知道麽?”


    徐六笑道:“我知道啊,姐夫教過我很多,就是不想我被男人騙麽。可是這種文章姐妹們喜歡,我就寫了,反正大家高興的。再說也不一定男人都那麽壞,像是姐夫,宋國富送的那對姐妹,不就是送去學戲了,也沒有吃幹抹淨。對於小姑娘來說,隻要她覺得那男人對她好就夠了,至於他有多壞,其實也不是都在乎。像我爹,在外麵其實有好幾個女人,和家裏的丫鬟也有瓜葛,我娘都不在意。娘說過,隻要不爭名位,都隨他去。我大嫂也是,明知道我大哥在外麵有女人還有男人,也知裝什麽都不知道。我娘教過我,對男人不能管的太嚴,該糊塗就得糊塗。如果管的太嚴,男人就要跑了。”


    “敢?有姐夫在,誰敢跑我打斷他的腿!這麽冷的天,六妹不在家怎麽跑來衙門?”


    “我穿得厚,不怕冷。在家好沒意思,再說年底下衙門太忙,我要來幫忙的。對了,頭兩天揚州有個姓宋的商人,送來一張整虎皮。我趁著爹不注意偷了出來,給姐夫來當毯子裹。姐夫,揚州也有老虎?”


    “揚州啊……當然有老虎了,不但有而且格外兇惡。別的老虎一次隻吃一個人,這虎一口下去,可是要吞百十人,連我想要救的人都被它吞了,你說厲害不厲害?”


    “啊?還有這麽兇的虎啊?”徐六吐吐舌頭,過了片刻,又道:“那姐夫幾時帶我去揚州,打死那頭大蟲?”


    “那大蟲很兇的,我也不敢說一定打的死它。”


    “再兇的大蟲也肯定不是姐夫對手,到時候一定打的死。”徐六目光裏滿是崇拜,同為名門千金,與張舜卿的風采卻全然不同。徐六的小臉在寒風中通紅,離範進距離更接近一些,可憐巴巴地哀求道:“姐夫……這個年我在你衙門裏過好不好?在家裏好沒意思,我想在衙門裏,人多熱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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