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縣衙內。


    望著眼前一口口箱籠,鄭蟬兩眼發直不知所措,人直愣愣地木在那裏。


    自從跟了範進以來她也算開了眼界,不再是過去那個混跡於市井底層的小婦人,金銀財寶很見過一些,有人把禮物送到她手裏走通範進的關節,已經有了筆很豐厚的私房,就像宋氏送她那一盒首飾,價值也頗為可觀。上次查抄馮邦寧的住處,也有不少金銀送來。


    可問題是眼下這些禮物數量太多,而送禮人的身份也實在太高,讓她一下子有些失神。這些禮物來自張居正家中,名義上是張家老太夫人賞給範進的,由總管姚八安排人送來。幾十個大漢來迴搬運數次才告完成,在縣衙門後院鋪開,幾乎鋪滿了整個院落。


    箱籠蓋全都敞開,露出裏麵的花紅彩緞、金銀珠寶,即便是江寧富貴之家,也不會有如此豐厚的家底。張老太夫人初次見麵,便賞出一個江寧頭號財主去,這手麵也未免太闊綽了一些。


    “這些……都是給我們的?”鄭蟬的聲音都有些嘶啞。她並不算貪財的婦人,但是貧苦的出身讓她對於金錢確實有著追求,對於樸素的平民女子來說,嫁人的主要原因之一,還是要吃飯穿衣。金錢對她的吸引力,還是不能小看。


    對比而言,薛五倒是比她從容多了。這秦淮河上的前花魁見多識廣,眼下的情景雖然少見,但是好歹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比鄭蟬從容多了。走上前去,手輕輕撫弄著一批上好的大紅緞子,又拿起兩個金元寶在手裏來迴磕碰,發出叮當作響的聲音。


    “這些不是給我們的,是給咱家大娘子的。連這還看不出來麽?老太夫人賞咱家老爺是個幌子,提前給自己孫女過嫁妝才是真。富貴不過帝王家,宰相人家也差不到哪裏去,這點啊也就是個開胃菜,正席還沒上呢。”


    “啊……這是嫁妝?她過門的時候陪送過來多有麵子,怎麽現在就送來了,不是白費氣力?”


    薛五哼了一聲,“你懂什麽?嫁妝太多,真正過嫁妝的時候麻煩,所以先把這不要緊的送過來,為的就是方便。相爺的麵子又不是體現在這些金銀財寶上,再說等到真正過嫁妝時,這點也太少了,根本引不起注意。反倒是太占分量,早點送過來省事。”


    “啊?這還少啊?那要是正式過嫁妝時,還不得專門買幾間房子放嫁妝?我在京裏也見過不少娶媳婦的,陪嫁大多是八抬,這……這相爺家的陪嫁,就算翻十倍也夠了啊。可是這得是多少?”鄭蟬已經被這消息驚得目瞪口呆,感慨貧窮限製了自己的想象力,都顧不上和薛五鬥嘴。薛素芳毫不掩飾對鄭蟬的鄙視,冷哼道:“你見過什麽啊?八十抬?笑話!我告訴你當初江寧戶部侍郎嫁女,嫁妝裝了三條大船。三條大船知道麽!相爺嫁女,怕是得預備出一天時間專門過嫁妝,至於多少抬,到時候你自己慢慢數吧,數清楚了告訴我一聲。你看什麽好自己拿點吧,人家張大小姐不會往心裏去的。”


    鄭蟬當然不會蠢到真的伸手,隻是被這種隆重儀式嚇的心驚肉跳乃至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憂。過去雖然知道範進和張家的這種關係,但是缺乏直觀認識,以為所謂宰相之女,也不過就是比普通人富貴一些,沒什麽大不了,自己好好伺候相公,也不怕她敢把自己怎麽樣。可是今天從嫁妝上她已經認識到兩下的差距,就隻比錢財一項,自己就被碾壓的連灰都不剩。過去和幾個女人鬥,現在看來都太小家子氣了,人家正房隻要隨手一揮,自己怕是立刻就得灰飛煙滅死無全屍。


    不行……必須想個辦法!鄭嬋如是想著,目光透過窗紙,看向院落裏另一間房舍,再那裏自己布置的棋子不知幾時才能發揮作用。


    同樣震撼的還有金玉奴。她雖然搞不清楚範進和自己丈夫具體的關係,但是對方嫂子長嫂子短的,似乎和丈夫真有莫逆之交,對自己極是恭敬,又撥了幾個丫鬟專門伺候著,她也就在衙門裏暫時住下來。除了那幾個丫鬟有些妖冶外加舉止不像好人家的姑娘外,倒也沒什麽毛病。


    今天張家送禮,她也被丫鬟請出來看,受到的震撼比鄭蟬更大。當初金二他們攔路搶劫,雖然生計不愁,但是也沒見過大筆錢財。如此龐大的財富,也讓她的心靈受到巨大震撼,乃至於生出麵對龐然大物的恐懼與無力感。


    這些日子裏,她刻意避開薛素芳,怕的就是被看出來她對薛五的恨意。在腦海裏,也構思過的若幹種複仇的方法,但是到具體實施時,就不敢真的行動。其終究是個被父親刻意保護,在溫室裏成長起來的花朵,於膽量上其實不大,否則這些手段早就用在了對馮邦寧或者黃繼恩身上。好不容易從地獄裏爬出來,她並不想再迴去。


    現在看著這些巨大財富,她的內心更是生出巨大的無力感。從小被父親教育窮不與富鬥,財不與勢爭的她,在看到這些財物之後,心裏生出巨大的畏懼感,腦海裏想的不是殺父之仇,而是自己這些日子的言行是否有破綻,萬一被範進一家人看出來自己對他們懷有不滿,又該怎麽辦?這種人家,自己怎麽惹得起?


    那幾個煙視媚行的丫鬟平素就喜歡說葷話,也不大怕她,這時似乎也被金銀財寶打動了心,交談肆無忌憚。“不行了不行了,這麽多金銀財寶,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些天做夢,怕是都夢到這個,這些天一準睡不好了。”


    “光做夢有什麽用,還不如你晚上給老爺留門,要是能抬舉個姨娘,這家裏的財產不就有你一份。”


    “你這話才叫做夢!老爺又不曾往這裏來,我留門有什麽用?倒是咱家這娘子,她要是心眼活動點,咱幾個也能分潤幾個,到時候她得雨露,咱也能分口湯喝,也省得這塊田旱著。”


    “是啊,本來就不是個大姑娘了,家裏那相公也是個沒用的,要是跟了咱家老爺,吃香喝辣,那是何等的好日子?再說她也是成過親生過孩子的女人,這麽久沒有男人,我就不信她不想那事!”


    “咱家老爺喊她做嫂子的,她又不是什麽絕色,頭臉齊整些,卻也不過和鄭廚娘相仿,就算她肯解扣子,老爺也未必肯屈就呢。”


    “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老爺嫂子長嫂子短的,說不定就是惦記著這事呢……”


    幾個女子你一句我一句,言語已經越發不堪。金玉奴聽得麵紅耳赤,心頭亂跳,將頭埋在枕頭裏,用手堵這耳朵,卻依舊阻止不了那些聲音往耳朵裏鑽。她迴憶著男主人對自己的態度,並沒有什麽輕佻或是挑鬥的樣子,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可是從馮邦寧那裏遭遇的不幸,讓她對於男人抱著一種畏懼心理,總擔心如她們所說,真有那麽一天。馮內相的侄子就可以對自己肆意妄為,張宰相的女婿要是對自己有非份之想,自己又靠什麽抵擋?剛剛爬出深淵的婦人,感覺自己隨時又要跌落於此,緊張地蜷縮成一團,向天祈禱著:相公……你在哪?快來救我啊。


    “相公……饒了我吧!”


    衙門二堂花廳內,目光迷離麵色如火的張舜卿不複天之驕女的氣魄,向著身上的丈夫告饒唿痛。本來二堂設的羅漢榻是範進辦公間歇午睡之用,此時則成了一償相思債的戰場。兩人幾個月沒在一起,張舜卿早已是飽受相思折磨,眼下張居正又不在身邊,自然也就任愛郎需索。甚至顧不上是白天,就在此重溫了一迴鴛夢。


    外麵負責望風的阿古麗,被裏麵一聲聲嬌吟也搞得麵紅耳赤雙腿發軟,心裏念叨著:小姐倒是好眼光,找了個有用的相公。


    由於沒帶著丫鬟來,擦洗身子清理戰場這些事,就隻有範進親力親為。張舜卿已經習慣了丈夫的侍奉,從一開始的羞怯乃至有些感動,到現在已經是理所當然,癱在哪裏等丈夫伺候。


    “我走的時候,這張床也要帶走。”張舜卿拉著範進撒嬌。


    “為什麽?”


    “我和你在這裏……已經好過了,就不許再有其他女人在這床上和你好。薛五或是那個一看就是賤貨的廚娘都不行!”


    “卿卿……其實這二堂是辦公的地方,除了你,也沒誰能隨便來……”


    “少騙我。你什麽樣子我還不知道,我不在你身邊,肯定要拉著其他女人胡天胡地,反正不給她們名分就是,我也不管你在外頭逢場作戲,但你是我的人,誰也不許奪去,我睡過的床,就是不許她們睡!”


    “好好,一切都依你就是。”範進沒辦法,隻好舉手告饒。心內暗自嘀咕:等你走了我再弄張新的,一點也不為難。上次在楊家似乎看到一張很不錯的,迴頭搬過來……


    張舜卿露出一絲笑意:


    “這還差不多。那些女人啊,隻能伺候你尋歡作樂,正事上都指望不上,還是得靠我幫你才行。迴頭相公跟那淩家來的人說一聲,他送的那金佛,我大母很喜歡,大母歡喜爹爹就歡喜。再說淩洋山與爹爹有同榜之誼,他對退思又有栽培之情,所求之事,爹爹準了就是。相公當初是受過淩雲翼栽培,這個人情我們是要認的,可他家要是因此就以恩主自居,早晚有他的好看!這迴報答了他的恩情,大家以後就是朋友,誰也不欠誰的。要說到栽培,他那點手段也上不了台麵,爹爹的栽培,才是真正的恩典。”


    她說這話,用手指向了羅漢榻旁邊的公案,張居正的工作日誌就放在那裏。與金銀財寶比,這幾本工作手冊才是最寶貴的財富,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算作萬金不換。畢竟淩雲翼當初是把範進當成個優秀的地方官培養,教授的是牧民一方的本領。而這份手冊則是如何管理一個國家的心得經驗,兩者在高度和技巧上,都存在巨大差別,對於範進的期待值,更是相差一天一地。


    即使張居正如何要求女兒保密,這個秘密實際也是守不住的。在方才的交頸頡頏中,張舜卿已經透露了張居正的謀算,雖然對於自己這個沒入翰林院的人如何入閣充滿疑問,但是這個消息也足以令範進興奮莫名,乃至耕耘時格外賣力,為了讓丈夫滿意開始修煉易筋經的張舜卿照樣抵擋不住。


    “我知道娘子是我的好內助,也知道泰山對我的栽培之恩,他日必不相負。”


    “嗯,相公當初肯為了我闖天花莊,又肯為了我,娶一個得了天花的女子,我就知道相公不會負我。隻是相公不負的人,未免太多了一些,我不答應!你的心裏永遠隻許放我一個,其他人最多時陪你在這裏滾上一滾,不許走進你的心裏去。”


    她這時已經在範進伺候下穿好了衣服,但是人懶洋洋地靠在範進懷裏懶得動,“不許在這裏待太久,趕緊著到京裏成婚,我們兩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那些狐狸精也就沒機會勾你的魂魄。”


    “此事我求之不得!不過官身不由自主,總要在上元幹出番成績來才能動。泰山還要把上元做成典範,我如果幹不出點樣子來,又怎麽好動作?”


    “小小上元彈丸之地,有什麽難的?大母賞下來那些禮物,就是給相公大展拳腳所用的本錢,有爹爹的支持,再有這許多金銀,什麽事做不成?相公把你的公事拿來,妾身幫你看看,這上元有什麽難辦之事。那些賤貨就隻會誤你的事,能幫你處理公務的,也隻有妾身一人。也讓相公看看,女宰相是什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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