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恭維,有人在安撫,有人試圖善後,有人在哭。楊家後宅的這座小花園裏,亂做了一團。楊世達去請範進,後又去請鳳鳴歧,本意是借助兩人的官位和武功,把事態控製住不至於惡化,而不是真的想和馮家人翻臉。不管馮邦寧如何兇惡,總歸是馮保侄子,有這個關係在,楊世達就不敢對他怎麽樣。


    可是事情的發展並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混身濕透,頭上頂著水草的馮邦寧離開時雖然一句話沒說,但是目光裏的怨毒之色,讓楊世達的心沉到了穀底。想要找人去說幾句話,第一找不到人,第二不知道說什麽,事情就那麽僵住。動手打人的範進,則如同英雄一樣,享受著一幹女眷們崇拜的目光。


    她們想不到太遠的事,隻看到一個試圖對表小姐非禮的惡客得到教訓,沒讓楊家丟麵子,這就是最好不過的事。至於未來怎樣,會不會報複,她們就考慮不到。既害怕又氣憤的楊世達當然不能對範進發火,可是又不敢再去找馮邦寧理論,最後隻能把怒火撒在姍姍來遲的護院身上。


    其實大家心裏有數,這些護院不是來的晚,而是不敢來。即便是楊家奴仆,也知道這種事摻和不得。最後很大可能就是家主把自己丟出去平息大貴人憤怒,自己裏外不是人,所以直到確定安全後才裝模做樣的來護衛。


    楊世達在罵人,宋氏則在哄人。範進也被她請到房間裏落座,那柔弱的女子叫了聲嫂子,就撲在宋氏懷裏。宋氏倒是個厲害女子,拍著少女肩頭,嘴裏小聲說著,“這麽好的姑娘,鬧了這麽一出,這要是傳出去可怎麽嫁人啊。”於是那位表小姐的矜持被徹底粉碎,隨即在她懷裏號啕大哭起來。


    範進對宋氏這個行為很支持,這種事如果不讓受害人哭出來,心情鬱結,反倒是要生出病來。現在這樣大哭一場,不至於落下病根。當然,這個麻煩如果不解決,日後還是會出問題。


    “我家那位姨奶奶老來得女,愛若掌珠,當真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到了咱家裏之後,阿姑念著表小姐父母雙亡更是說了不許讓小姐受一點委屈,就連窗紗的顏色不鮮了,也要立刻拿新的來調換。雖說不敢比金枝玉葉,可也不曾受過這個窩囊氣。您說說,這叫個什麽事?那位馮大老爺好歹也是做官的人,怎麽行事如此乖張,像個強盜?我們商賈人家哪裏招惹得起?將來他要是再來,可怎麽得了?”


    範進發現,表小姐抽搐的更厲害了。他連忙道:“夫人不必擔心,本官既然是上元知縣,就有義務保護一方平安。誰敢在我的管界胡作非為欺負良家婦女,本官絕不輕饒!馮邦寧再敢來搗亂,本官就再把他丟到河裏去。”


    “是啊,可著江寧,怕是隻有範大老爺這樣的好官,才敢做這樣事。之前那廝對我毛手毛腳的,小婦人沒辦法隻好躲到句容。本以為範大老爺一來,他能收斂一些,沒想到反倒又來勁了,他這是沒把大老爺放在眼裏啊。要是按我們婦道人家的見識,就衝這一條,大老爺也不能答應他。”


    “夫人言重了,大家是做官的,不是跑江湖的,談不到這些。隻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官也隻是希望百姓安居樂業,縉紳人間不能受害。表小姐受了些驚嚇,還是趕緊迴去休息,再請個郎中來開個方子。等過幾日本官再來慰問,如果表小姐想告狀,這個狀紙本官接了。”


    他沒打算待長,起身告辭,宋氏快步跟上去,低聲道:“大老爺且慢,小婦人有話說。”


    兩人來到門外,宋氏道:“大老爺可知,表妹為何打扮成個丫鬟?”


    “範某不知。”


    “她是打算去看老爺的。方才在壽宴上,她見了老爺一麵,隻是沒得機會說話。迴到內宅裏就磨我,要我安排你們見一麵說幾句話。我想來想去,便想出這麽個主意,讓她扮個丫頭,這邊把大老爺請到後院奉茶,你們便見到了。誰知道馮邦寧那混帳在前麵求親不成,居然膽大包天跑到我家內宅,如果不是大老爺趕到,便要出大事。現如今可得想個完全之計,不讓馮邦寧再生邪念。表妹的性子,我怕她萬一想不開……”


    “夫人有何高見?”


    宋氏看著範進,“事情太急不容緩行,小婦人隻好不顧廉恥,我想是幹脆,讓表小姐嫁給老爺。”


    她說完這話兩眼緊盯著範進的臉,“我知道,這事應該找個媒人說合,可是來不及了。誰知道今晚上那賊子會不會再來啊?一想到這個啊,小婦人這心就亂跳個不停,怕是今晚連我都睡不著了。您就發發慈悲救表妹性命,隻要表妹跟您定了親事,馮邦寧就不敢亂來了。我家跟著沾光,也算有了門好親戚,他也不敢像現在這樣欺負我們。表妹雖然是商賈之女,但從小讀書,識文斷字能做文章,一手刺繡女紅亦是一流,爺娘給她留了幾千兩銀子的陪嫁,這門親事做成,可是平白得個富貴。”


    範進搖頭道:“本官的妻室……”


    “不是妻,是妾。”宋氏立刻道:“我們知道,自己身份不配給大老爺做娘子,甘願做個妾媵。親侍箕帚灑掃庭院,隻求大老爺能照應著些就好了。表妹那人的性子本是不合做妾的,不過小婦人相信肯定能說服她,隻要大老爺點個頭,剩下的事,都由小婦人一力承擔。”


    範進道:“宋夫人能言善講,如果你去做這事,我相信一定能成。可是真若那麽做了,我與馮邦寧又有什麽區別?無非一個以武力侵犯,一個趁人之危而已。”


    “不一樣的,表妹她對大老爺……”


    “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雖然情竇初開,但卻還不知情愛滋味為何,遇到一個才子,就以為天賜良緣。往往不管不顧地就撲上去,最後落個人財兩空被人騙財騙色,再不就是情天恨海,抑鬱終生。這裏麵自然也有能白頭到老的,總還是少數。表小姐對我一無所知,就像我對她全不了解一樣。大家的脾氣秉性為人,什麽都不知道,這種盲婚啞嫁,是對雙方的不負責任。宋夫人既然是為了表小姐好,就不該讓她用自己的一生去賭。所以別想著什麽把她嫁給個誰,讓馮邦寧絕了心思,這對表小姐來說未必是什麽好事。”


    “可是……”


    範進攔住她的話,“我也沒說不管。我現在正在找房子,準備在上元建立一所女塾,專門教女孩子讀書識字,再教她們管帳、刺繡。至於教師呢,先找一些認識字的女人來教,當然,都會是體麵人家的女子,不會鬧出什麽不好的事。對外這些女人,就是本官的弟子,誰如果敢對她們無禮,本官就可以出麵幹涉。等到女塾建成,就請表小姐去讀書,我看看誰敢對她不利!”


    宋氏見範進意思堅決,知道眼下而言,自己想要聯姻的事做不成。她目光一轉,忽然道:“大老爺,我家表妹花容月貌,難道還入不得大老爺法眼,您的眼光未麵太高了吧?”


    範進朝院裏看看,楊世達還在教訓仆人,其他女人許是畏懼宋氏權柄,都離這裏遠遠的,他也放低聲音道:“夫人,本官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比起青梅,我更喜歡紅杏。尤其是熟透的那種,甜潤多汁,一口咬下去滿口汁水,甜香膩人。比起那種未熟的梅子,酸酸澀澀,不知好到哪裏去。”


    宋氏被他這露骨的調細嚇得後退一步,以往她在生意場上也不是沒被男人占過嘴巴便宜,但她詞鋒犀利立刻就可以罵迴去。反正她知道男人就是嘴巴厲害,不敢真下手,她也就沒什麽可怕。


    惟獨對範進她竟是不敢罵也不知如何反駁,明明視線所及就能看到丈夫,可是卻不敢喊叫丈夫撐腰,反倒是有一種當眾私通的緊張感覺,心頭狂跳,臉色微紅,低聲道:“大老爺……您說的都是什麽啊,小婦人怎麽全都聽不懂。”


    範進哈哈一笑,轉過身向外走去,在風中飄來他的聲音,“聽不懂沒關係,迴去慢慢想。別忘了,咱們兩家還有合作要談,如果你懂了,就來找我,我有的是時間。”


    等範進來到前廳時,發現不但馮邦寧不在,黃繼恩也離開了。雖然楊世達這邊想要把事情壓下,但實際上這件事不是他想壓就壓得下的。今天來參加酒席的,大多是城內縉紳也有些官吏,馮邦寧那狼狽模樣出來,有心人問一下,即使不能得窺全貌也能知道個大概。


    大白天闖進別人家裏汙辱女眷,這種事馮邦寧在江寧已經不是第一次幹,連婚禮上強上新娘子都幹得出來何況其他。隻是對縉紳下手這還是第一次,是以士紳們對於這次的事,也就格外重視。畢竟之前受傷害的都是普通百姓,其中又以窮人居多,縉紳們並不當迴事。現在火有燒到自己頭上的嫌疑,就得重視起來。


    比起楊家誰受害,這些賓客關心的是誰把馮邦寧變成那幅模樣。鳳鳴歧雖然武藝雄冠江南,但是誰也不會相信他有膽量對馮保的侄子動手。因此一問之下,很快便得知,出手的人是範進。


    等到範進出來,立刻就有一群客人圍了上去,楊家自己幾房子侄反倒沒人理。眼下不管是壽宴還是其他什麽,都沒人在意,大家在意的隻有一條,範進跟楊家到底什麽交情,怎麽會為楊家出這種死力氣。而自己如果也想要這麽個保護,又要付出多少。


    黃繼恩雖然方才放話威脅,也讓一些人心生動搖,不敢和範進合作。可是眼下這事一出,大家的立場就自然再次發生偏轉。誰家都有女眷,誰家的女眷也不想被馮邦寧染指。楊世達與範進的一共也沒見過幾迴,交情不會太深,他能得到範進的支持,自己隻要付出足夠的代價自然也能,有了這種共識以及馮邦寧的外部壓力,人們終於下定決心,重新選擇合作夥伴。


    “世達兄與我曾千裏同舟,這是個緣分,有這個緣分,我不能不幫。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本官是上元知縣,而楊家是上元縉紳,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不能看著上元的縉紳受害無動於衷,這是本官的職責所在!”


    “我不說也有人知道,本官的官職乃是如何得來。隻要我不犯大錯,哪怕在位子上隨便敷衍下,也能得到升轉。可是本官並不想如此浪費光陰。我這個知縣不是來混日子的,而是來做事的。我說過,我要讓上元縣和過去不一樣,百姓的收入要增加,縉紳人家更是要家業興旺,保證自己的子孫不付辛苦,也有大把家私可以享受。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得有秩序二字,如果連起碼的秩序都不存在,說其他就無意義。本官在這裏向各位表個態,隻要是在我上元子民,魚鱗冊上有名字,那時完稅的,就是我上元好百姓,本官就有義務保護他的安全。大明的納稅人,應該享受到應該享受的服務!”


    這年月納稅被看做一種義務,根本沒有納稅光榮這種認識,更沒有為納稅人提供對等服務的意識。朝廷與百姓,表麵上說是一體,實際在賦稅問題上就是對立。百姓也把稅收看做是官府對自己的搶劫,能逃一點就逃一點,至於動輒讓人傾家蕩產的役就更不必說。


    範進眼下提出的納稅人意識,為當下所未出現的全新思想,一下子讓不少縉紳都聽入了神。範進隨即又承諾著,今後將根據納稅的多少,訂立等級,分甲乙丙丁等幾個檔次,納稅越多,等級越高,其所能享受到的服務也就越好。


    本來以時下官府的公信力來說,這種話就算地方官肯說,也沒人肯信。縉紳裏有不少就是做官出身的,以己推人,就知道同行的節操如何,於他說的話隻當和尚念經,但是有了馮邦寧這個完美助攻在前,士紳們或許不信任官府,卻願意信任範進。有人立刻問道:“但不知甲種稅戶,每年要交多少錢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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