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小河水勢平緩,船體很是穩當,月光如水,風中送來陣陣蛙鳴。單這副情景,確實也算是詩情畫意。馬湘蘭已經到船艙裏換了衣服,乃是一件極緊身的曳撒,幹淨利落,也將她那誘人身段凸顯出來。月下觀美人,在月光下看女人本就增幾分顏色,何況本就是美女,這下就越發動人。


    雖然有酒無菜,但是紹酒甘醇,倒也不至於難以入喉。何況有美人佐酒,比之佳肴,也未必差到哪去。馬湘蘭酒量不錯,一連兩碗酒喝下去麵不改色,範進有係統加持,也是當世酒豪,這點酒放不倒他,隻是勸馬湘蘭道:“慢些喝,仔細喝多了。”


    “切,我馬湘蘭想當初在秦淮當紅時,每日大小宴會不斷,幾時見我吃醉過?告訴你,馬四娘有名的千杯不倒,這點酒不算什麽。再說,你們男人和女人喝酒時,不都是盼著女人喝醉麽?我要是醉了,你應該歡喜才是。”


    “你這麽說就太委屈我了,我可是一向喜歡女人清醒才好。不信你迴頭問五兒。”


    馬湘蘭朝範進虛戳了一下,“你們男人就是這樣,一見到女人就要討口頭便宜。原本以為五兒是個可憐人,現在看她倒是有造化的,遇到你這麽個男人,沒白活。她迴江寧後跟我說了很多,說你怎麽疼她愛她,又怎麽恩愛。這傻丫頭,就這麽輕易的把自己給了你,你就好了,一文不費,就讓這麽個大美人傾心。我們這行人從了良,就需要一個好男人關照,雖然五兒一身功夫,但也隻是個女人,離不開男人護持。你對她好點,不然的話,我也不會答應。”


    “那是自然的。等到我親事成了,就會迎她過門,給她一個名分。我知道有些委屈五兒,以她的才貌,足以為正令。隻是……造化弄人,我今後會想辦法彌補她的。”


    聽到名分二字,馬湘蘭的身體微微一晃,隨即又舉起酒碗將酒一飲而盡。見她又去盛酒,範進連忙阻攔道:“不要喝這麽急麽,你看這月色多美,這水多清。你喝多了吐得倒處都是,就壞了這景致。”


    “呸!這點酒想放翻老娘?差遠了!再說,就算我醉了也不會亂吐。”


    “那也是不醉的好。我看得出,你有心事,想不想說出來,讓自己舒服一下。”


    馬湘蘭搖頭道:“得了!我們這行人,是專門替男人舒解心事的,不會讓男人來開解我們。開解來開解去,最後還是要開解到床上。我不能對不起五兒,所以還是喝酒吧。名分……你好端端的提這個幹什麽,掃興!”


    “那我自罰一碗,咱們聊點別的,上次那盆蘭花怎麽樣了?”


    “你走以後就死掉了。”


    “怎麽會這樣?當時好好的……”


    “很尋常啊,鮮花如人,有死有生,這是最尋常不過的事。天下哪有不謝之花,又哪有不死之人。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許過幾天就死掉了,也未可知。”


    範進看看馬湘蘭,“我覺得你還是把想說的說出來,你這個樣子……不好。至少我認識的馬四娘不該是如此。她是個不遜須眉的巾幗女傑,人雖然在歡場中,卻有俠義氣,我不想看到你愁眉深鎖的模樣。跟我說說看,如果我能幫上忙,一定義不容辭。”


    馬湘蘭舉起酒碗敬了範進一晚酒之後,忽然伸出腳朝範進腿上踢過去。“這話跟我說說就算了,別跟其他清樓女子亂說。你還年輕,見識不夠,留神被人騙了。你現在是朝廷命官,哪能隨便答應給人幫忙,尤其是我們這種女人,不值得。再說我的事也沒什麽好說的,我每年要去幾次蘇州,五兒是跟你說過的。稚登的日子不好過,家裏麵也不答應讓我這種女人進門,就隻好蹉跎下來。前年他把一個家裏的丫鬟收了房,那丫鬟給他生了個女兒,再後來得了產後風,死掉了。今年我去蘇州的時候,正趕上他……又納了一房新妾,也是家裏的丫鬟。”


    話既開了頭,就收不住。她苦笑一聲,“其實我也沒想過要什麽風光的場麵,自己知道是什麽身份,不配如此的。隻要他拿一頂轎子把我抬過去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做四娘,做馬姨娘了。喝酒跳舞我行,相夫教子我也不差啊,為什麽他寧可一個個往家裏納那些小丫鬟,也不肯給我一個機會。難道就因為我是這個出身,就連丫鬟都比不上?”


    她的聲音裏帶了幾許哭腔,口內念道:“一葉幽蘭一箭花,孤單誰惜在天涯?自從寫入銀箋裏,不怕風寒雨又斜……是啊,孤單誰惜!本來就是個殘花敗柳,誰又會愛惜!”說著話提起酒壇對著喉嚨便倒下去,酒順著嘴角流出流過脖子、胸前……,範進劈手從她手上奪過酒壇,正色道:“不能這麽喝!”


    “老娘自己的酒,你管我!”


    “酒是你的,身體也是你的。這樣喝,身體會垮的。”


    “老太婆了,垮不垮又有誰在乎呢?我們這種女人紅的時候,自然有的是人捧,一旦不紅了,就是那麽迴事,有些老交情賣麵子,有時遇到新出道的,也不拿我們當迴事。這個天下,總歸是喜新厭舊的人多,年輕就是最好。那個小丫頭今年十四歲,模樣醜得很,粗手大腳的,就是因為年輕男人就喜歡。他陪了我一天,晚上就要迴去寵愛那小妾。說來你可能不信,這幾天我們在一起就是遊山玩水,談論文章書畫,他年紀大了點,力氣不敢亂用,還要留著力量去對付家裏那小娘子,不肯耕我這塊注定結不出果子的荒田。嗬嗬,多年交情啊,也抵不過青春年少啊。所以說男人就像酒,越老越醇,女人啊,就像是果子,過了年份不摘,就爛掉了。”


    她平日酒量或許不錯,但是此時看來,已經顯出了幾分醉態。範進對馬湘蘭道:


    “寡酒難飲,有酒無菜,這麽喝不是個辦法。我們找點樂子。”


    馬湘蘭看了他一眼,“哦?找樂子?是啊,男人陪女人喝酒,聽女人說話,最後還不都是為了找樂子?反正這裏隻有你和我,你又是大老爺,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隻能聽你擺布了。說吧,你想找什麽樂子?”


    “方才四娘送了我一支舞,我很喜歡。我現在唱首曲給四娘解悶。”


    馬湘蘭道:“平日裏男人找我們陪酒,都是我們唱曲給男人聽,很少有男人會唱曲給我們聽,尤其是大老爺更不會。我知道你寫文章畫畫厲害,難道唱曲也厲害?那好啊,我要聽聽看。”說話間已經略略調整了一下坐姿,雙手托著下巴,端詳著範進。


    能做花魁的,一舉一動,都是受過嚴格訓練,每個動作都很優美。但此時馬湘蘭心情激動酒意上頭,卻沒了往日的風采,這個動作做的比較隨意,也看不出多少美麗。但正是這種沒有表演成分的動作,反倒讓範進更覺其可愛。


    範進手拍著船舷,喉嚨輕轉,以女腔唱道:“細思往事心憂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苦倚熏籠坐到明,……”


    雖然是老生出身,反串功力也是有的。現在有了係統的支持,表演青衣的水平,絲毫不遜色於那幾位宗師一般的人物。按照戲曲分類,京劇屬於花部亂彈,詞句整體上不及明朝流行的昆曲雅致。但是春歸夢中這一段屬於極有意境的一折,詞句格外雅致,更重要的是於此時馬湘蘭的心境大為契合,每一句恰似為其量身打造。


    尤其是當範進唱到“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這幾句上,馬湘蘭的內心情緒也已被催發到頂點,兩行清淚順著眼眶緩緩流出。


    曲調古怪,唱詞新穎,句式更不屬於馬湘蘭所知的任意一個詞牌。要知她雖然是清樓女子,來往的卻都是名士才子,王稚登不管混得怎麽慘,好歹也是東南名士。跟這些人來往的她,並不缺乏學問,如果一個詞牌她沒聽過,那隻能證明這不存在。


    也就是說,這不是一曲已有的詞,而是範進為了她臨時寫的新詞?而且是寫,不是填。連詞牌帶旋律,都是他臨時編撰的?他到底有多好的才學,又對自己多用心,才肯做這些事?


    馬湘蘭自然不知道,範進就算再妖孽,也沒這麽大本事,也隻是抄襲後世戲劇。如果範進是個白丁,她可能還認為這是廣東小調,自己不知道罷了。一個二甲傳臚,又有一首蓋世畫技的男人唱出來的,自然而然就會想到是他臨時創作。


    多年遊曆風塵,自詡見多識廣的馬湘蘭,本來早就做過萬男從中過,片草不沾身。除了王稚登以外,她不會對某個男人用真情,也就不會被傷害。可是此時,一想到眼前這個小了自己十歲的男人,前程似錦儀表堂堂,在東南又有好大名聲。如果想要女人,哪怕是良家婦女名門閨秀,亦有可能為其所吸引甘願自解羅衫。與她們相比,自己這個年紀的女人,又算得了什麽?


    可就是為自己這麽個老女人,他竟然付出如此大的心血,現場做曲填詞,逗自己歡喜。即便是在自己極當紅的年頭,有這麽一位年輕英俊的五品大員如此殷勤,自己也自然就該解開羅帶,陪他共渡良宵。


    她隻覺得芳心亂跳,臉上發燒,耳畔嗡嗡亂響。自己仿佛迴到了十幾年前,依舊是那個紅冠秦淮的馬湘蘭,而眼前男人的麵向變得模糊,一會是範進,一會又變成了王稚登。


    範進此時已經收了腔,朝馬湘蘭笑道:“四娘以為,這曲還入得了耳?”


    “足……足夠了。”馬湘蘭的袖子飛速在臉上劃過,心中感激著晦暗的燈光,足以遮掩住自己的表情。她強笑一聲道:“範老爺一介須眉,唱起女腔來卻是惟妙惟肖,我們院裏的姑娘那些真女子怕是也不及你。”


    “那是自然,如果我穿上女子裝束,跟四娘學了舞蹈,將來還可以給你當個替手呢。”


    “這話就不尊品了……”馬湘蘭搖晃著站起身道:“大老爺是朝廷命官,我們是操持賤業的女子,無非是為大老爺解悶的下賤奴婢罷了。大家是兩世之人,以往你是才子,我們是表子,大家結交一下倒沒什麽。今後你是老爺,就不好和我們再做朋友了,大家官民有別,還是應有個分界為好。今天是四娘糊塗,不該拉你上船的,走我送你下去!”


    她邊說邊走,忽然一陣晃,人差點掉到水裏。範進身手敏捷一把扶住她,剛想訓斥,不想馬湘蘭已經趴在船邊哇哇大吐起來。


    心內翻騰,酒意上浮,這酒出的辛苦,額頭上已經滿上汗水。範進在背後輕輕拍打著,為她緩解酒意,過了好一陣她才搖頭道:“百年道行一朝喪,這迴破了功了。你有造化,能看到馬四娘出醜的男人,你是第二個,第一個是伯穀。當初他去考功名,我為了他,陪學道喝酒,那是第一次喝醉,這是第二次。”


    範進道:“雖然是夏天,但是船上風大,我們有話還是迴艙裏說。你喝多了,還是我送你吧。”


    馬湘蘭自知,眼下孤男寡女,進船艙大為不妥。而且一個為自己做詞唱曲的男人,真和自己鑽了船艙,也不可能就這麽出來。原本以她的出身,真和男人有一夕纏綿也不算事,連王稚登都不會介意。


    隻是範進此時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不同於那些逢場作戲的恩客。此時總覺得真若是做了,在她心裏無法把這種關係看做是一場交易。心裏想著拒絕,可是酒意形成的魔鬼,卻又在腦海裏反複催促著她答應。就在這天人交戰的當口,範進已經扶著她向艙裏走。


    艙內漆黑一片,一個男人和女人走進去,多半是要發生點什麽。馬湘蘭心知,此時自己最該做的,是把這個男人趕走,或是跟他說清楚,不許他真的做什麽。可是……果真如此,那兩人的關係會止步於此,未來再難寸進。


    於她而言,和範進理想的關係就是現在這樣,隻做知己,不涉其他。可是在蘇州的挫折,再加上酒性的催動外加那段春歸夢,卻讓她失去了往日的理智,推出去的手變成了拉,兩人幾乎是滾進了船艙裏。


    範進一手摟著馬湘蘭防著她碰傷,另一隻手去摸火折子,口內說道:“四娘這船艙裏,不是有現成的衣服?這樣吧,一會啊我換上一身女兒衣衫,為你舞上這麽一段,這一跳包你歡喜,那煩心事便也就顧不上了。做人一定要記得開心,不能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至於官民之別,就更談不到了。在你麵前,我就是我,不是什麽官,隻是你的一個朋友。官不能穿女兒衣服跳舞給你看,朋友沒什麽不可以的……”


    他的手此時已經摸出了火折子,可不等打,馬湘蘭已經先一步把火折子奪過來,向角落裏一扔。隨後將一小塊銀子塞到了範進手中。


    範進納悶道:“你給我銀子做什麽?”


    “你說你願意和我做朋友?願意為了讓我歡喜,女裝跳舞給我看?”


    “是啊!那你也得先點燈啊,要不然你也看不見啊。”


    “跳舞就不必了,你不是說,你扮女人很厲害麽,那就索性扮徹底一點,你扮女人,我扮男人……”


    馬湘蘭吃吃笑道,“女人拿了男人的銀子,你說應該做什麽啊!我不要看範娘子跳舞,我隻要範娘子陪我……”


    話音剛落,馬湘蘭的身子就如蛇一般纏了過來,雙手抱住範進的臉親了過去。水波蕩漾,船身微微搖擺,陣陣細語呢喃從艙內飄出,為這方寂靜天地,增加無邊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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