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到午時,紅日當空。


    房間裏燃了香,香氣熏人。這香味與婦人身上的味道相若,大抵是她平素用這香來熏,所以自己身上也有了同樣味道。範進與李氏對麵而坐,在他們麵前擺著十幾道精致的菜肴以及兩個小酒壺。


    女子笑道:“妾身出家人,不能動葷,連累公子陪著妾身吃素,可是受委屈了。”說話之間,露出一口如雪貝齒。


    她方才扮觀音時,很有些寶相莊嚴的味道。即使出身小戶人家,能代替李太後出家,自身的素養總是不差,沒有這份氣質也不會得到這差事。可此時她這一笑,又帶了幾分嫵媚味道,與方才形成了強烈反差。範進連忙道:“無妨,這素齋素酒也很得味。”


    “我說什麽來著,公子是有佛性的,與我佛有緣。其實範公子幹脆入我大乘門下,做個弟子吧。我跟你說,慈聖便是信大乘教的,我沒事的時候,就進宮與慈聖講佛法,你若是也入了教,便與慈聖算是同教中人,將來升轉之時,這身份也有用著。再者,馮保他也是信大乘教的。”


    萬曆時的大明,地下教門結構複雜山頭林立,從官方層麵,把這些教門都算成了白蓮教,這也是明代白蓮泛濫的原因之一。不是它們自己想泛濫,是泛濫起來的都成了白蓮。


    像是明朝太監控製的寶文堂書局印白蓮經書,被說成反書在國家機構刊印,實際上在當時官府眼裏,這些書籍並不被當成禁書看。乃至於白蓮教屢禁不絕也是一個道理,因為有些教門在大明官方的備案裏本來就是合法的,憑什麽禁它?


    像是李太後信奉的大乘教,屬於大乘教分支,被稱為西大乘教,又稱呂祖教。呂祖並不是八仙中的呂洞賓,而是英宗時代的呂尼姑。其於石景山黃村的黃村寺出家,當日英宗親征,呂尼九次諫君不被采納,最終有土木大敗,英宗本人也被蒙古人所擒。


    據說英宗被俘期間,曾於睡夢中得呂尼鼓勵,許其日後必能再次登基,激發了英宗的信心。不管這傳說如何荒誕,但是呂尼能九次麵君,以及英宗複辟後加封呂尼為皇妹,將其出家的寺院封為順天保明寺足見其身份不凡,以及這個教門身上的官方背景。


    呂祖教走的是上層路線,在普通百姓中信徒發展的不多,但是皇親國戚、仕宦大族,以及富翁巨賈裏很有一批人是大乘信徒。像是保明寺內兩口大鍾,其中一口是嘉靖生母與正德生母張太後共同捐資鑄造,另一口大鍾則是萬曆生母李太後聯合成、定、英等勳貴以及馮保共同捐資。這些人既信了大乘教,宮中大批太監宮女也就成了大乘教徒。反賊用的經書和官方教門用的經書內容一樣,也就無從禁起。


    落後的科技加上天災人禍,讓人的生命脆弱無比。正是這種殘酷的生活環境,刺激了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投身教門,從經文教義中尋找精神寄托。明代士人信教,並不是什麽希奇事,儒學信徒與教門信徒本身,並不存在任何抵觸。是以李夫人邀請範進入教,也不算突兀。


    而且呂祖教是受皇帝加封的正規教門,每一任新皇登基後,呂祖教必然派人去向天子討誥封,以求護持。足見其對朝廷的重視程度,是真正意義的官方教門,官員學子入教肯定不會受什麽連累,也不會被牽連到什麽鞋教上去。


    範進想了想,笑道:“不瞞夫人,小生是個貪圖口腹之欲的,頓頓講吃講喝。再有,就是家中獨子,幾代單傳,高堂還指望我給家裏開枝散葉,這入教的事……實在是有些為難。”


    李氏噗嗤一笑,“範公子你說話倒是怪有趣的,若是入了教,也不用你做什麽,就說笑話給咱們的教友聽,便是一大功勞。咱們大乘教弟子眾多,也不都是吃素的。就說馮保,他跟我和慈聖麵前自是不敢動葷,私下裏吃葷誰還能攔著他?教裏多是仕宦中人,再有就是富商大賈,宮人妃嬪,難不成個個茹素?除了佛誕那幾個要緊日子吃素,其他的日子還不是放開口吃?我這是替太後出著家呢,再說自己也不喜歡吃肉,否則也沒人管。至於娶親……”


    她眸子微微轉動,“範公子這等人才,自當找個如花美眷,妾身好歹也認識些人,內中很有些名門淑女,或是勳貴人家的女兒。相貌不敢說絕色,亦可稱的上一表人才,足以匹配君子。要不要我為範公子你牽個紅線?”


    範進笑了笑:“多謝夫人好意,隻是學生當下隻是個舉人,不曾中試哪敢言成家事。至於入教,也是一樣,不能太草率,總得把科舉的事忙完,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再慢慢考慮。”


    李氏點點頭,“這話倒是不錯,於書生而言,春闈是第一等大事,不過呢,於人而言,比科舉重要的事還多著呢。凡夫俗子修不到境界上,名利二字是勘不破的。咱們大乘教不搞那套虛頭巴腦的東西,不用謊話糊弄人。福田要積,來世要盼,這一世也要過的去才行。範公子你寫話本和這手丹青功夫,對本教都有大用,我從現在開始,就把你當本教中人看待。何況你如今畫像,亦是為教裏出力,教裏不能讓你吃虧,你這畫給誰畫的……別問,總之好好畫就行。畫畫好了,功名的事並不難辦。”


    範進不是傻子,自然猜的出,李夫人以自身為模特,實際畫的必是當今慈聖太後的喜容。兩人既是至親,相貌多半很是相像,以她為模版畫人,相差應該不會離譜。按說宮中有專門做這個畫師,非拉上自己,就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這時已經畫完了第二幅畫,李夫人的要求也苛刻起來,對著畫看了半天,很是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接下來就是修圖的環節。方才繪畫的時候,兩人邊畫邊聊,談的很投機,範進也大概了解了一下這李夫人的情形。


    她十四歲嫁人,成親不久就死了相公,又沒有留下子嗣,在夫家過的便不如意,時常受些打罵,念經信佛,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後來自己的堂妹成了皇貴妃,她的地位就隨之高了起來。這個時候夫家再想與其彌補關係,便已經來不及。李太後本人並不支持家裏人借她的名號橫行霸道,但很多時候,當事人不需要表態,手下人就會為其出力。宮裏幾個人略一出麵恐嚇,商人出身的夫家就果斷認慫,拿了一筆錢作為賠償,與李氏之間就沒了聯係,兩下誰也不管誰的事。


    李氏靠這筆錢結交了幾個京中有名的尼姑,開始研讀經文,她本身認識字,有一定文化根底,再由尼姑指導,進步的速度很快。等到李皇貴妃變成李太後,她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西大乘教在京城的香主。


    呂祖教不是江湖幫派,組織結構也比較鬆散,也不存在所謂教主。各地香主,就是最高頭目。香主的權威也不是斷人生死,但是手頭可以支配的資源財產總是很多,日子過的也就愜意。


    李太後身份雖然高,可是入教的時間比這個堂姐為晚,對於經文教義也有些地方不理解。李夫人經常進宮為太後講法,兩個寡婦之間很有些共同語言,於彼此的痛苦都能理解,很快她便說動了李太後出家。


    一朝太後出家,實在幹係太大不可能做到,隻能由李夫人代替李太後在在保明寺出家修行。其出家而不剃度,依舊蓄發,在京師之中多以李尼稱之。


    洪武年有寶訓,年未及四十者不得為尼姑女冠,可是眼下各地年輕尼姑一抓一大把,根本沒人去過問這個。何況這是太後的替身尼姑,誰又會找她麻煩?其本就是商人家的兒媳婦出身,性子跳脫喜好交遊,有了這個身份後,交際的圈子更為廣泛。士紳大儒又或是勳貴之家,她都有往來。


    不管多頑固的儒家信徒,不與三姑六婆來往,都沒法拒絕李尼進入自己的內宅。畢竟人家是李太後的替身尼,拒絕她就是冒犯太後。是以她在京裏的名聲很響,社交圈子裏能量也大,如果說為範進科舉上出力也不一定是大言。


    範進連忙道:“多謝李夫人厚愛,隻是這事可做不得。科舉為朝廷掄才大典,關防甚嚴,昔日江南才子唐寅卷到科舉舞弊案裏,終身不準下場。小生一點前程不足道,夫人乃方外之人,若是有損了夫人清名,範某便萬死不能贖罪之萬一了。”


    李氏抿嘴一笑,“到底是讀書人,說話一套一套的,聽著就讓人歡喜。你啊,是廣東來的,不大懂京裏規矩。這科舉的事,於你們來說或許看的比天大,可是於京裏人來說,也就是這麽迴事。哪一次科舉不出點事?唐伯虎那是命不好,趕上了,再說也是沒遇到好朋友。燒對了香,拜對了神,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本夫人既然應了你,就自有辦法,你不用多想了。。”


    接下來範進又改進了一下午,大體上算是通過。不過李夫人是個很挑剔的性子,這畫還是有的地方不滿意,在畫上指點了幾處。由於天色已晚,就隻能轉過天來再說。範進就住在這裏住下,李氏出門上轎,來到離此不算遠的一處小院落。


    這裏是呂祖教的廟產,由於走上層路線,教門的資金充裕,居住環境也極好。房間裏燒著地龍,熱氣撲麵。一進門,兩個丫頭便接過女子身上的大襖披風,為其更換了貼身小衣。


    女子站在鏡前來迴轉動著身軀,又問那兩個女子道:“你們看,本夫人老不老?”


    兩個青衣女婢笑道:“夫人說的哪裏話來,您可是有名的不老神仙,哪裏會老?我們姐妹和您站在一起,那就差了一天一地,您看著比我們也就大一兩歲。”


    李氏哼了一聲,“兩個小丫頭倒是會說話,不枉跟了我這幾年。你們說,我要是對範進這書生動動腦筋,能不能隨了心意?他會不會嫌我老?”


    兩個俏婢皆是李氏心腹兼為族人,說話並不避諱。一人道:


    “夫人若是屬意於他,是這窮書生三生修來的造化,歡喜還來不及,哪裏輪的到他挑三揀四。可是這幾年咱們見過相貌出色的才子很多,夫人心如鐵石未曾動搖,怎麽如今……要為個廣東蠻子破例?這事要是鬧開去,於夫人顏麵不利,搞不好可是大亂子。”


    李氏歎了口氣:“你們啊,太嫩,又是沒嫁人的,自然不懂我的難處。人前風光有什麽用?衣食無憂又有什麽用?我每天晚上受的什麽罪,你們難道不清楚?從十四歲守到三十歲,我容易麽?若是百姓人家的女人,倒是可以找個相公嫁了。可是我身份如此,這路就沒指望,隻好找個男人相好。一般的我看不上,我看上的,又未必敢碰我。真敢的我又要掂量掂量,會不會身敗名裂。我跟你們說,我當初做姑娘的時候,就想找個書生,可惜當時家裏窮,輪不到我做主。現在我能做我自己的主了,便想著找個才子,嚐嚐讀書人的味道。上一次會試時,慈聖根基不穩,我也不敢亂動。現在天下太平,也該我快樂一迴了。範進這人……我看他很識時務,又有那麽好的才華,那畫畫的……現在一想到他畫我那時候的樣子,我這心裏還陣陣亂跳呢。跟他那說話,覺得時辰過的飛快,一眨眼就天黑了。這種感覺已經好幾年沒有過了,我不想錯過他。”


    兩個女子一起施禮道:“恭喜夫人得遇如意郎君,以夫人權勢美貌,隻要說一句話,不怕他不從。”


    “有我的好處,自然少不得你們的,到時候一樣可以分一杯羹,讓你們知道做女人的好處。現在麽,你們誰替我辛苦一趟,去給馮保那傳個話,就說本夫人說了,要抬舉範進一個進士。大話已經說出去了,事情我卻辦不了,隻能求馮公公給我圓個場了。”


    會試的日子是在二月初九,而今天晚上已是二月初七,京師裏的氣氛已經很緊張了。貢院之外,大批士兵環甲持兵封鎖貢院保護考場。六扇門、錦衣衛乃至東廠的耳目也全都發動起來,任何有關科舉的舞弊事件,都是眼下重點打擊的焦點。每次會試都會有一些官員落馬,也會有舉子因為卷進舞弊案中,而失去應考資格。


    作為掌握讀書人仕途命運的主考官,張四維、申時行兩人早早的就被鎖在貢院裏。由於科舉未至,倒也沒什麽事做,無非是與其他同考官一起喝酒做詩,內部自娛而已。直到今天,他們兩的工作才正式開始,於考前翻閱典籍,確定二月初九頭場考試的題目。


    與鄉試一樣,會試也是三道四書題,四道本經題,而考官則要選擇二十三道題目。剛剛確定了一半,一名青衣中官手捧食盒走進來,裏麵放的則是慈聖賜的夜宵。


    謝過慈聖恩典,申時行移開盒蓋,隻見裏麵放著一尾魚,做法與尋常的做法大不相同。他倒是認識,朝張四維道:“鳳磐兄,這道菜是範魚,原本隻在江陵相公府上用過,不想如今連宮裏都有了。”


    張四維看看魚並沒說話,呆呆地看著那魚,過了好一陣,忽然笑出聲來。“哈哈,好一條範魚!瑤泉,吃這魚可要用點心思,不能囫圇著吃下去,可要仔細品品味道,不能辜負了慈聖的一片苦心。若是我所估不差,後麵幾天,咱們可是有的這範魚吃了。吃了範魚才有力氣做事,既為萬歲衡文,總要一心一意,不能辜負了皇恩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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