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隻看法條,明朝在製度上對高利貸的控製,比範進前世要嚴格。在範進前世,雖然國家也號稱打擊高利貸,但對於高出合法利息的部分,隻是不予支持,但也沒說不許要,更沒說放這種貸款要承擔什麽法律責任。


    相對而言,大明律不但規定了每月的最大利息,也規定了連本帶利的總數。利息最多隻能與本金相等,再多出部分,不但是債務人可以免於償還,債權人還要受到法律懲製。即便是雙方自願借貸,也一樣要入刑。同時,利息不能計入本金,也就是說驢打滾這種債,在法律上其實是違法且要受刑的。


    當然,法條是法條,實際是實際,明朝法律執行情況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眼下明朝遍地高利貸母子錢驢打滾,就足以證明這法條已經失去作用。實際的司法爭議中,這些法條被使用的概率不高,普通人也未必知道有這麽一個法條存在。但是不執行不等於不存在,真要是把這法條拿出來說事時,在道理上還真是不好駁斥。


    讀書人厲害的地方之一,就在於其有文化讀書多,像是法條一類的東西普通百姓不掌握,讀書人卻完全熟悉。所以日常生活裏,讀書人想坑人的話很容易,就在於他認識字,並且懂法。不管是打官司還是打架,懂法的一方,總是占據更大優勢。


    劉書辦被範進這番話鬧的暈頭轉向,一時不知該怎麽答,幾個潑皮見他吃了癟,就有些發慌。吃不準是該翻臉開打,還是該認慫離開。


    鄭承憲臉上的肌肉已經微微顫動起來,猛然又是一陣劇烈咳嗽,“範……範老爺,您是說,小人的房子……”


    “沒錯,你的房子保住了,根本不用理會他們。因為他們已經犯了大明律,利過於本,不但不必還那超出本金部分的債,他們還得進衙門吃板子。杖一百啊……嘖嘖,這玩意尺寸很大,我知道有的好漢挨了一百板子還能生龍活虎,用不了多久,又是好漢一條。可也有的人,挨不到一半,就一命嗚唿。我看這幾位好漢身強力壯,是慣能熬刑的,到時候我要到衙門現場觀刑,看看他們到底能挨多少杖。”


    “這……這即便是一本一利,他家也欠了二十幾兩銀子啊。”一名潑皮說道:“那二十幾兩還不出,這房子也得給我們。”


    “糊塗!你們已經犯了王法,還找別人要房子?自己先把自己身上的事說清楚,再想要債的事吧。這房子能不能要,怎麽個要法,等官司完了再說,不過麽,總得是活人才能要債,被一百板子打完,如果你還有口氣,這債跟我要。”


    範進指著幾名潑皮道:“我剛才說過了,誰敢砸我的缸膽子不小,現在就是要跟你們算帳的時候。這水缸、花盆,都是我極心愛的物事,現在都被你們打破了,難道不用賠償的?你們先把這筆債算清楚,再想怎麽跟鄭家算帳。正好,衙門有一位捕快一位書辦在此,就請你們把這幾個人送到衙門。我稍後會寫個說貼遞與縣尊,附上一張名刺,看看這一百棍下來,有幾個人能走出衙門。走出衙門的人,又該賠我多少錢。”


    劉書辦與那衙役也都呆住了,他們自然不會來抓人,但現在卻也想不出什麽借口,隻好支吾著。劉書辦道:“範老爺,事情不能這麽說啊,這大明律……大明律自然是要守的,可是這民情也要考慮。若真是按大明律來判斷,這天下還要人敢借錢給別人救急呢?依我看,這事可以慢慢商量……”


    範進哼了一聲,“商量?他們收房子砸東西的時候,和別人商量了麽?現在他們犯法了,就要別人商量,天下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既然劉書辦不肯帶人,那就我的人動手了。五兒,關清,你們幫幫衙門的忙,把這幾個人送到大興縣,請縣尊發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還有人出來,保這群潑皮!”


    薛五手上已經拿好了彈弓,一把彈丸也扣在手裏,這時聽了範進的話,隻將弓一張,遙指幾人,隨時準備再露一手她的天女散花彈。關清則晃著身軀,向幾個人走去。


    人數上範進這邊為少,可是從氣勢上,則是範進一方壓住了潑皮這邊。女孩抓住了父親的胳膊,目光裏滿是興奮,小聲道:“打他們!照死裏打他們!看以後誰還敢來欺負我們!”


    “這幾塊料,還勞範公子的尊仆動手麽?我說過,在京裏有什麽事,報我徐小野的名字就好了,範公子看來記性不大好,給忘了是吧?您是斯文人,不方便動手,這事我來辦就是。”


    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在這時響起,尋聲看去,就見在院門口出現了長方馬臉的徐爵,而在他身後,還有十幾個白靴圓帽黑直身的東廠番子。一見到這群人的衣服,劉書辦的腿就有些發軟,那名衙役已經早早地跪下來磕頭行禮。


    徐爵卻不看這兩人,隻來到範進身前,範進這時也已經起了身,與徐爵打招唿道:“徐戶侯,東廠當真是好本事,範某剛剛住下,你們就找到地方了?”


    “靠這個吃飯,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就沒臉吃朝廷俸祿了。其實範公子隻要報我的名字,找個住處不難,也不至於摻和到這點破事裏。我方才在外頭都聽見了,放貸盤剝,最後惦記別人房子,這在京城是爛熟的路數,不新鮮。往衙門送,就太麻煩了,在這辦就很好。孩子們,既然他們不想去衙門受杖,你們就在這動手吧,沒聽範公子說麽,一人一百棍,你們練練手法,挨個去打,誰要是想跑,直接砍了。”


    “遵令!”


    這些番子訓練有素,同時跪倒接令,隨即手按刀柄,就向著這群潑皮看過來。那幾個人早已經被嚇的魂不附體,全都癱在那不敢動。為首的潑皮道:“徐管家,小人是劉七,與貴府上……”


    話音未落,徐爵隻一揚手,一道烏光自手中飛出,正打在這潑皮嘴上。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慘叫聲蓋住,人在地上來迴的打滾。徐爵冷哼道:“在我麵前報字號,你配麽?先打他!”


    劉書辦壯壯膽子,向前半步道:“徐爺,小人是大興的書辦,這些人既然犯了王法,縣尊自會重辦,不敢勞動您的人動手。”


    徐爵的眼翻了翻,“怎麽?大興縣敢管我們東廠的事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楊大老爺的意思?”


    “不……這隻是小人的一個小小建議,畢竟……畢竟範大老爺還要住在這,要是在這院裏打死人,他也晦氣不是?”


    徐爵點點頭,“哦……你是為這個啊,那倒也有這麽一說,行啊,我就當給楊豐年一個麵子,人我交給你,但是話也給我帶到。要是人跑了,或是再讓我在這片看見這幾個人,那我就當他不給我麵子,到時候我們東廠,就隻好不給你們大興縣麵子了。你們衙門裏的人把自己的銀子放到誰那放債吃息不幹我事,可若是不給我麵子,那便是個事了,你自己好自為之。”


    “小人明白……明白。”劉書辦一勁的作揖打躬,連連後退,又招唿著衙役,把幾個潑皮向外拖。幾個人抬著被一枚核桃打掉了牙疼昏過去的劉七,跟著這名書辦向外走,徐爵朝一個番子使個眼色,這名番子點頭,在後麵跟了下去。


    鄭承憲此時的心情,卻並未因為房子保住就真的變好,恰恰相反,其心中不安的情緒,反倒比之前更為強烈。他雖然不知徐爵身份,但是卻認識那些番子的衣服。一大群東廠的人出現在自己家裏,對於一個普通百姓來說,自然不是什麽值得快樂的事情。如果說方才那些人是惡狼,那麽這些番子無疑就是猛虎。


    徐爵朝著他看了一眼,隨即又端詳了兩眼小姑娘,那刻板的麵孔上,擠出一絲笑容。“你們運氣不錯,居然把房子租給了範公子,若非如此,你們爺兩個今天就要被人趕出去了。今後好好過日子吧,誰再來欺負你,就說一句東廠徐掌刑在你這院裏坐過,至少沒人再敢亂砸東西了。”


    範進笑道:“徐爺不必嚇唬他了,普通百姓,哪裏用的上徐爺的關係。今天徐爺到此,莫非是有事?”


    “確實是有點事,轎子在外頭,辛苦範公子跟我們走一趟。”


    薛素芳的臉一沉,手上彈弓悄悄轉向了這邊,“你們要帶範公子去哪?”


    “這是?保鏢是吧?雖然你在江寧,但是你的底,我還是知道一些的。彈弓使的不錯,改日找個機會,切磋一下。今天時候不對,事情太多,沒功夫和薛大姑娘較量高下。把彈弓放下吧,我們是請人不是抓人,範公子要是不想去,我絕對不敢勉強。”


    範進朝薛素芳搖搖頭,又朝徐爵一笑,“徐爺別忘心裏去,左右是這兩天遇到的事多些,難免有草木皆兵之感,還請原諒則個。既然轎子在外頭,那就不要耽誤了,那就有勞徐管家帶路了。”


    “沒說的,關心則亂,這我能明白。範公子請吧。”


    隨同徐爵出來,外麵便是一乘暖轎,一名番子掀起轎簾,範進坐到裏麵,兩名番子抬起轎子箭步如飛向前便走。薛素芳與關清等幾個人全站到門口來看著,鄭家小丫頭也把小腦袋探出來朝外看,直到轎子與番子都沒了影子,幾個人依舊站在那不動。


    小丫頭拽拽薛素芳的衣袖,小聲問道:“姐姐,範大老爺和東廠認識?那他怎麽還要租房子?”


    “他們……其實也是剛認識。”


    “那他們帶範老爺是去哪?”


    薛素芳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們要帶範公子去哪,但是想來……總不至於有惡意吧?眼下會試在即,又有一大堆舉子正在為範公子奔走,我想,他們不敢對範公子怎麽樣的。”


    “沒錯,那幫壞人都被範老爺收拾了,這幫人也一樣。讀書人就是厲害,誰都不怕。可惜女孩子不能科舉,否則我一定也要讀書,當讀書人,那樣就沒人再敢來欺負我們了。”


    薛素芳看著她那認真的模樣,心裏的一點擔憂,倒是被這天真的樣子給衝淡了不少。摸了摸女孩的頭,“行了,認賭服輸,姐姐帶你先去洗臉,再給你梳頭。”


    轎子之內。


    範進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他不認為東廠有加害自己的膽量和必要,即便是自己開罪了馮邦寧,也不大可能在這個時間段找自己報複。馮保又不是白癡,現在一大幫舉子準備聯盟為自己發聲,向馮家要公道。


    他如果蠢到這個時候出來替侄子討場子,就不可能混到今天的位置上。所以從邏輯上講,此行肯定是安然無恙。但是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時間卻也想不透,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轎子停住,一名番子掀起轎簾,範進自轎內走出,卻見眼前閃出的,是一座紅磚綠瓦修建整齊的院落。徐爵朝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範進隨著其走到院裏,卻見院落當中,兩排番子對麵而站,表情肅穆,挺立如鬆。冷風吹過,一件件玄色鬥篷隨風而動,如同來自地獄的妖魔,展開了漆黑的羽翼。


    院落裏人數雖多,但是格外寂靜,隻有陣陣琴聲,從上房傳出,在院落裏迴蕩。琴聲悠揚,曲調優美,琴本身固然是佳品,彈琴之人亦是此道高手。聲如高山流水,於這倒春寒的時節裏,讓人亦生出幾許暖意。


    範進一路穿過番子組成的人體甬道,來到上房門外,門開著,一道珠簾擋在麵前。透過珠簾隱約可以看到一個人,麵向自己所在方向盤膝彈琴,具體形態卻看不大清楚。琴聲此時正到高朝處,如同一顆顆珍珠滾落玉盤,發出丁冬做響的妙音。


    範進不忍打斷這曲,隻在那裏靜聽,隻聞琴聲越來越高,直如鐵騎突出,刀劍爭鳴。可就在此時,一聲輕響,卻是一個破音出現,範進聽的出來,這是一根琴弦承受不住力道而崩斷,心內不免頗覺遺憾。


    又過了片刻,房間裏才有個洪亮的聲音傳出來:“琴弦斷,說明有知音聽琴。當日伯牙遇子期,成為人間佳話,不知今日我這點微末技藝,可能入子期之耳?京師天冷不比嶺南,請到房中一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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