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劈啪做響!沉寂多日的徐家別院,再次沉浸在喜慶熱鬧的氛圍裏。幾十個身著新衣的丫鬟婆子在內宅裏往來奔走,掛起彩綢宮燈,打掃各處,為慶祝新年做準備。


    薛五在這種時候幫不上忙,隻好來到臥室裏,見張舜卿保持著端莊而高傲的表情,禮貌地與徐家來的管家婆打了聲招唿,就不再說話。那管家婆則陪著笑臉道:“六小姐這剛一出了花,就鬧著來見大小姐,還是你們姐妹情深。六小姐自從出了花莊,心情也不好,誰哄都不好用,這迴就麻煩大小姐好好開導開導,千萬別讓六小姐再想那出家的事。”


    “我知道了,我自會勸解於她。不過也請貴府上的下人,隨著六妹迴府,我喜歡清淨,身邊用不了這許多人。”


    管家婆沒口子應承著,心裏卻想著:這張大小姐性情怎麽如此古怪,偌大宅院裏就隻她和薛五,卻還不要丫鬟,這又是圖的什麽?


    前廳裏,衛生卻早已經做完了,已經有仆人在排擺酒席。一身新衣的徐維誌躊躇滿誌地拉著範進道:


    “考什麽功名?中個進士又有鳥用?酸翰林窮給諫,吃幹當淨都老爺。做京官沒錢,做外官沒權,還是做個富翁來得自在。這迴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做哥哥的不能讓你白受累。從今天起,咱們就是異姓兄弟,誰欺負你,就是欺負我,在江寧城裏,你怎麽折騰都有大哥保你。咱們兩兄弟大幹一場,用不了幾年就能成為東南首富,比你做官不舒服多了?至於張大小姐……”


    他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小兄這裏有包藥,你今晚上給放張大小姐吃進去,包你做了新郎。到時候讓她挺著大肚子去見張江陵,就算你是個白丁,他也的想法安排你的前程。”


    “徐兄……京城是有亂葬崗的……你我無冤無仇,你何必指條死路給我?”範進笑道:“等過了年,小弟就要進京了,如果有機會,我肯定迴江寧。”


    “啊?這麽快就要走,這可不成。我妹妹最近看你寫的那什麽霸道東家什麽的話本看的入迷,還要玩那幾個遊戲。你也知道的,她現在心情不好,難得有事能讓她高興,隻要她歡喜,我娘就歡喜,我娘歡喜我和我爹才有好日子過。你這一走,不是把我們扔進火坑?”


    “徐兄言重了。六小姐一時心情不好,過段時間自然就能好,今天張大小姐開導她一番或許就好了。這京城小弟怎麽也得去,中個舉人不考進士,就像你去了清樓不留宿,是不是總覺得差點什麽。”


    徐維誌臉色古怪的看著範進,“我總覺得你這個比喻比我還像潑皮,你在張家小姐麵前……裝的吧?人各有誌,你願意受罪我也沒法子。不過你記住,有機會就到江寧做官,有老哥我在這,包你不吃虧。還有,我妹妹那你不惜幫我的忙,讓她歡喜起來,否則這個年,我可是沒法過了。”


    內宅裏,人越發清減的徐六小姐,輕輕摘下頭上帷笠,麵紗之下,是那依舊俊俏,卻多了十幾個麻子疤痕,如同美玉生瑕的麵龐。淚眼婆娑地少女投到張舜卿懷內,兩個女子抱頭痛哭,薛五在旁邊卻也想不出什麽好話勸解。


    張舜卿拍著好姐妹的後背安撫著勸慰著,在她耳邊道:“不許出家!姐姐不許你出家!一切都會過去,你肯定會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總之不許想出家的事。”


    這頓酒席的目的是慶賀徐六小姐痊愈,順帶也是為了開解她的情緒,隻要她不說走,就沒人會要求結束。酒從下午吃到定更,外間得到消息,徐六小姐已經準備起程迴家。徐維誌此時卻已經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好不容易把他勸著上轎,送出府去時,已經快到二更時分。


    範進的酒此時已經是練出來了,距離千杯不醉相去不遠,因此喝的雖然多,神智無礙。送走了徐維誌來到自己住處,卻見房間裏點著燈,一個窈窕的身影,正坐在桌前翻看著自己隨手寫的文稿。


    “舜卿?天這麽晚了,你還沒睡?徐維誌那混帳真是能喝能鬧,喝多了就撒酒瘋,下次跟他喝酒要注意點,不能讓他喝那麽多。”


    雖然兩人彼此以明心意,但是畢竟沒有直衝本壘,張舜卿本人也注意著這一點,生怕給了男子錯誤的暗示以至於鑄成大錯。像是這麽晚進入範進臥室的事,卻還是第一次發生。


    桌上放著瓷罐,張舜卿笑道:“我聽說退思和徐維誌兩人喝了一壇滿殿香,那酒後勁十足,我放心不下,特意拿了醒酒湯過來。不想退思居然是海量,喝了這麽多酒,全無妨礙?”


    “酒囊飯袋的本事,不足掛齒。倒是舜卿有心了。”


    範進說著話,已經倒出一碗醒酒湯,喝到嘴裏,感覺味道有點怪,比起平日喝的醒酒湯,從口感上,著實有些差距。再見張舜卿兩隻美眸看著自己,須臾不離,心裏不覺有些奇怪,問道:“這醒酒湯……是不是有什麽特別?”


    “其實……也沒什麽特別,就是小妹自己學著做的。我在家裏從沒下過廚房,亦不曾聞過煙火氣,第一次做湯肯定做不好,雖然主要是薛五在做,我隻是打下手,可也會很糟糕吧?是不是很難喝?”


    範進笑道:“怎麽可能?舜卿才高八鬥天賦過人,學文章都學的那麽快,何況是區區廚藝。這湯做的很美味,雖然我沒喝醉,但還是想要多喝兩碗湯的。隻是……舜卿你居然親自下廚,這讓我著實有些惶恐,我何德何能……”


    張舜卿道:“退思,你這話就錯了。你我彼此心意已明,他日必成百年之好,做人妻子的,若是連湯都不會做,不是被人笑死?我雖然不會,但是會學,即使手藝不及退思,亦會用心,爭取為退思分憂。”


    她說著話也來到桌前,就拿起範進用過的碗,自己倒了碗湯,放到唇邊輕抿了而已口,隨即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這樣的湯,退思你喝了兩碗?比起平日你為我做的飲食來,這湯怎麽能入口?”


    “沒什麽的,第一次下廚房都是這樣,其實你已經算很不錯了,我改造之後的廚房,鍋灶分離,一般人不會使的。薛五你別看她說自己很厲害,其實手段也一般,你想她過去是官家小姐,哪裏會做飯。到了幽蘭館,學過兩天廚藝,也就是半吊子,她是做花魁不是做廚娘,那廚藝也就勉強過的去。這湯不是你的問題,而是老師的問題,等迴來我教你,咱們一起嘲笑薛五。”


    張舜卿低頭微笑,“看來範兄真是要把小妹寵成個刁蠻婦人,神憎鬼厭才滿意了。”


    兩人就著桌邊坐下,燭光搖動中,望著張舜卿那如雪肌膚,範進心中一蕩,伸手抓向了佳人玉手。


    “退思……”少女低聲叫了一聲,卻也不掙紮,任他牽著自己的手,兩人就這麽彼此對望,一言不發。眼神交匯之中,卻不知已經說了多少言語,傾訴了多少心曲。直到燈花一爆,才將兩人的思緒拉迴來,張舜卿道:


    “我今天見了六妹,她臉上……總之就是那樣子了。比起她來,我便是幸運了,居然什麽瑕疵也沒落下。”


    “所以我才用牛痘這個方子來還他人情了。對他來說,這迴能混個萬家生佛的稱號,也是大賺特賺了一筆。不管多厚的臉皮,也不好拿這件事來朝你要好處,你可以徹底放心。”


    “有退思為小妹設想,我自是放心的。我現在不放心的是六妹……你是沒有見到,原本何等美貌的女子,現在落了一臉麻子的樣子,雖然還不至於到慘不忍睹的地步,但總歸也是破相了。比起相貌來,更可慮的是她的精神,整個人現在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病雖然好了,但是人卻憔悴的很,如果不是後來範兄送去的桌遊話本,委實給她開解了幾分情緒,隻怕她撐不到現在。畢竟魏……賊子那事對她打擊太過。”


    魏永年之事,當然不能據實向徐六小姐講述,可是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也肯定交代不下去。最後采取的折中方法就是編了個謊,聲稱魏永年是思念徐六小姐太過,一病不起,最終不治身亡。為了讓謊言像真的,甚至還弄了個假墳頭。


    徐六小姐乍聞噩耗,人變的有些癡,丫鬟婆子看的緊,才沒讓她自盡殉情。但是經此打擊,她也變的消沉,頗有些看破紅塵的味道,想要落發出家,去做尼姑。


    “我已經勸了她很久了,可是這六丫頭人蔫主意正,想要勸說她更改想法並非易事。再說她現在的模樣,自己也覺得難看,想嫁一個如意郎君,也不是易事。”


    張舜卿說著徐六小姐的情形,情緒有些低落起來。自己這個閨中密友,雖然性情與自己不同,但當初亦是個性格開朗樂觀的女子,又出生於豪門,沒有生計困擾,本應無憂無慮過完下半輩子才是。誰想隻因遇人不淑,居然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容顏盡毀,連後半生都隻能青燈古卷長伴空門。


    她深夜到此,亦是受好友的刺激,越發覺得有情郎難得,也就格外珍惜起來。一向不服輸的少女,對範進卻沒什麽保留,連自己的擔心都說了出來,又有些自嘲地笑道:


    “說來說去,我其實是害怕了。退思這麽好的男子,我當日未能珍惜,險些釀成大錯悔恨終身。人生在世,是有報應的。小妹現在不對範兄好些,將來萬一範兄功成名就,身邊美女如雲,小妹到時候成了不受歡迎的老女人,豈不是很糟糕?現在呢,我就要對範兄好一些,等我將來老醜了,變成個脾氣刁鑽的老婦人,你也要念著我的好處,不會冷落我。”


    兩人說了陣閑話,張舜卿道:“範兄你的主意多,又會討女孩子歡喜,能不能幫我想個法子勸勸六妹,不要讓她出家啊。那麽好的姑娘出家,太可惜了。其實她很喜歡你設計的那幾個遊戲,還有我房間裏的插花,看了之後愛不釋手的。你能不能以後也送她一份?”


    “插花啊,這個容易。不過我送她,不如讓她養花。說句難聽話,她就是閑的。不缺吃喝,沒有事做,自然就有時間傷春悲秋。加上自己確實出了事,就更容易想不開。給她找點事情移情,於這件事就能逐漸淡忘了。我迴頭挑幾盆好活,但是需要伺候的花給她送去,讓她先養著。如果要我說,眼下先別忙著給她找婆家,不管找誰來,她都會忍不住和魏永年比較,然後認為其不如魏生。硬要她嫁過去,是要出人命的。不如就緩上幾年,等到她的心思淡了,這個時候再找婆家,她比較容易接受,事情也好辦。”


    “話是這麽說,可是她要出家啊!”


    “你見過哪個尼姑對插花和遊戲那麽感興趣麽?”範進笑道:“小姑娘想起一出是一出,別理她。再說,出家也不是她想出就出。魏國公隻要放出話去,江寧的庵堂都不肯收容她,她有什麽辦法?再在魏國公府附近找個地方蓋個庵,請個尼姑來收六小姐做徒弟,不要剃頭,隻說帶發修行不就好了。等過幾年她的心思變了,連養頭發都省了,也不需要還俗,反正沒度牒,直接就可以嫁人了。”


    張舜卿也不禁笑起來,“還是退思你聰明,這辦法跟徐老伯夫妻一說,他們肯定就歡喜。等到過年時,說不定還要敬你一杯酒呢。”


    “這我可不敢當,世襲勳貴的酒,我哪配喝啊。張老相國與徐家既然有交情,你與六小姐又是好姐妹,我是給你麵子幫忙啊。要是光徐維誌,我才懶得管呢。這混帳東西,今天拉著我要我畫那繡像本牡丹亭給他,惹急了我先畫幾十張不穿衣服的柳夢梅惡心死他。”


    兩人對視,卻都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


    魏國公府內,徐六小姐迴到家裏,不顧天晚,就著燈看著從張舜卿那拿去的最新話本,多半又是要看個通宵。沐夫人隻要女兒不哭不鬧不喊著出家就萬事都好,也不阻撓,隻將一本從女兒房裏找到的話本在手上看著,嘴裏小聲念叨著:“範進……等這迴他來,老身非要好好看看他,這是個什麽人物,寫的東西能讓我女兒茶不思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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