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勘之愣了愣,隨即搖頭道:


    “世妹說的什麽話?我幾時把你或是六妹當成過棋子,這簡直是無稽之談。你想想,六妹的病事出突然,小兄怎麽可能把這一層算進去?不過世妹也是知道的,江寧軍備廢弛,衛軍不堪用。想要找出能打的部隊來很不容易,隻有那些武功勳臣久曆戎政,與軍隊關係深厚,還能拉一些能打的人出來。更重要的是米價,江寧城裏不少糧行多是魏國公府的產業,要想平抑糧價,徐家的態度非常重要。這次因為六妹在這裏,為了保護她的安全,魏國公出了些力量,借了些真正能打的兵出來,又答應不抬米價,我與他做了交易,會在一段時間後,把六妹挪到徐家城外的別院裏。我們之間確實有交涉,但總是為了大局,不為私利,若說棋子雲雲,這就沒道理了。”


    “至於說到安全,六妹是魏國公千金,就算公人們如何不法,也不敢對她不利。何況我已經調集人手前來接替,前後不過三兩日光景,能出什麽意外。”


    “三兩日,隻三兩日?劉兄這話說的好輕巧。”


    少女的語氣裏第一次帶了幾分冷笑的腔調,這在她與劉勘之交往的生涯中,還是首次。他搞不清楚少女為什麽突然發火,明明是她理虧,反倒是其翻臉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範進倒是可以理解張氏的態度:兩人未來的生活模式,提前上演了。


    “我剛剛與六妹說過話,你可知道,她變成了什麽樣子?隻三兩天沒見,她就仿佛憔悴了十年。那麽個可憐的女孩,現在更是讓人看著就心酸。她膽子本來就小,心思又重,染了天花這樣的病,想的就更多。她不怕死但是怕變醜,怕她的心上人不再喜歡她。這些情緒折磨著她,讓她時刻不得安寧。如果在家裏,有人陪著,情形還好一些。可這裏是什麽條件?那屋子像豬窩一樣,房間裏甚至還有老鼠跑來跑去。老鼠啊!六妹幾時住過有老鼠的屋子,幾時聞過黴味?”


    “世妹,有一句說一句,縣衙門肯定不敢苛待她,安排的已經是最好的房間了。問題就是這個條件……”


    “最好的房間,跟這裏一樣?”張氏看看四周,又冷笑一聲,“這樣的房子,也是人住的?”


    “世妹,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把六妹得天花的事告訴父親,怪我把她送來這裏。即便這裏再怎麽好,總歸不能和國公府比,這裏的人再怎麽用心伺候,也比不得國公府的環境,這我都承認。但是小妹,你是極明理的人,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句話不用我教吧?現在江寧是什麽情況?天花啊!”


    劉勘之素來儒雅,行為處事有君子之風,與人為善。可現在,也變得激動起來。“小妹,你沒讀過那些卷宗,不知道情形有多嚴重。江寧一地,天花病人就有幾千人,這還是衙門知道的,不知道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其中七成以上的人都死掉了。你看這裏的人或許很慘,但至少她們還活著,真正可憐的,是那些死掉的人。衙門沒有辦法,誰也控製不住疫情,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瘟疫的損害降到最低。把她們劃到一起居住,是沒辦法的辦法,死一個總比死一城來的好。六妹身嬌肉貴,可是說句難聽的,得了天花就是命數,閻王勾魂時,難道還會賣麵子給魏國公?”


    “我如果不說話,誰能保證她的病不傳給別人,如果泛濫開去,最先倒黴的就是國公府!接著就是整個江寧城。”


    “她一個人哪來那麽大的損害,劉兄不要危言聳聽。”少女的臉色越發的白,房間裏溫度很高,但是她的語氣冷的卻像冰碴。以往她與劉勘之爭吵也是有的,但是態度如此冷漠,還是第一迴。


    劉勘之並沒有被她的態度所嚇住,依舊據理力爭。“江寧這個地方是有名的富商多官員多,還有一大堆勳貴在這裏,所以事情也最難辦。江寧、上元兩縣的縣令,和京裏大、宛兩縣縣令情形差不多,名義上叫百裏侯,實際連個街邊擺攤的也未必管的了。一不留神,就碰到哪位大人物的關係上,不敢輕舉妄動。做多錯多,最後隻能什麽都不做。在太平時節,這樣顢頇最多隻好說無能,可是眼下是瘟疫是天災,再這麽下去,便要害人了。”


    “那些大戶豪紳平日是什麽德行,我不說,你自己心裏有數。徐維誌帶著你們遊秦淮鬧的何等混帳的事,江寧城裏也已經傳開。那些人平時不遵法紀,肆意胡為,我們拿他沒有辦法,就隻好睜一眼閉一眼,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可以理解。但現在不行。眼下是瘟疫,是要死人的。這個時候誰再敢跳出來講人情講交情講關係麵子,靠著自己的身份不守法紀,讓自家子弟不受約束,那就是拿全城的性命開玩笑,絕對不能容忍。”


    “自天花一起,城裏就實行遷移令,不管是誰家的子弟,隻要感染天花,就要移往花莊居住。這是江寧六部、應天巡撫、守備中官、應天府、江、上兩縣各文武衙共同商定的事,無從更易。城裏兩位舉人五位秀才,都因為天花住進了花莊,其中一位舉人是剛得中的,正要進京趕考,結果也要住進去。刑部趙老伯的孫子,今年隻兩歲,不一樣要住進花莊?城裏一時找不到得過天花的乳娘,住到花莊裏就是等死,趙老伯既沒請人說項,也沒想過找門路,主動讓人把孫子送進去。難道天下隻有魏國公的子女是人,其他人的孩子都不是人?大家都是爹娘生的,為什麽她就要特殊啊?”


    劉勘之的情緒有些激動,臉略有些紅,又是一陣咳嗽。張氏一言不發,兩隻鳳眸盯著劉勘之的臉,貝齒咬緊下唇。


    “所以……你為了這些,就出賣六妹……出賣……我?你知不知道,我那口信為什麽隻給你,不給其他人?”


    “知道啊,你想我徇私枉法,悄悄把這件事壓下來,讓大家都不知道。我告訴你,這不可能!這麽大的事早晚都要暴露,如果魏國公的女兒可以不用來花莊,那其他人就也可以不用來。魏國公牌子硬,城裏勳貴也不少,達官顯貴富商巨賈,隻要想找關係,總是能有人找到關係,那這禁令不還是維持不下去麽?魏國公的女兒住進花莊,衙門的話才有人信服,百姓才知道衙門這次是動真的。這兩天還會有人送過來……”


    “還來?”範進插進話來:“劉兄,你看看這裏的情形……”


    劉勘之擺擺手,“我可以想到這裏的情形。設立花莊時因為時間緊人手不足,隻能有誰用誰。男女公人就那麽多,這裏環境又惡劣,有人來就不錯了,沒的挑選。這次小弟從應天一府選拔捕快,都是些老實本分的人,不會像劉三五一樣胡作非為。再說,他們都是得過天花的,如果能在這裏找到一個同病相憐的女人成親,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為防不測,我會在莊子附近先住下,看看誰還敢亂來?吃一塹,長一智,將來這莊裏就不會出類似的事。”


    少女看著劉勘之,“將來?那劉兄覺得那個瘋女人怎麽辦?你剛才沒看到,有多少女人像瘋了一樣咬那些公人,打他們掐他們,恨不得把他們吃掉。你覺得,你這句話跟她們說有用麽?”


    “男人那裏也是一樣的,總歸是瘟疫,能活下來就不容易,哪還顧的了那麽多。”劉勘之搖頭道:“世妹這幾日不在城裏,不知道城裏情形。那些流民不慘?好端端一個活人,走幾步路倒下,就再也起不來。一個大姑娘,為了口幹糧就能把自己賣出去,難道不慘?衙門的力量隻有這麽大,我們救不了這麽多人,也管不了那麽多事。每一年都會有人死掉,每一年都會有人受害。劉三五這些人很可能有過,但是也不能否認,他們確實有功。”


    “有功?”


    “當然,沒他們在花莊裏做惡人,這些人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瘟疫會鬧的比現在更大。還有附近那些流民強盜,他們如果進來抓走女眷,那些女人的下場就更慘一些。我並不是想為劉三五脫罪,隻是想讓世妹和範兄明白,他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一時控製不住自己再所難免,這件事……不宜過多宣揚。”


    少女冷冷道:“不勞劉兄費心,這事小妹明白的。這裏的事涉及到女子名節,如果說出去,不知多少無辜女子要懸梁投井,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為保全她們,小妹也隻能想方設法把這件事壓下來,劉兄算無遺策,自知小妹沒有其他選擇。”


    劉勘之道:“世妹放心,劉三五他們誰也不會逃脫王法的製裁,我現在就可以打包票,他們最輕也是個充軍。但是老百姓分不清誰是好捕快,誰是壞捕快,他們隻知道捕快做了惡,然後把帳記到官府頭上。如果讓這種消息在民間流傳開,衙門的麵子往哪裏放?衙門在百姓心裏沒了麵子,命令就沒人願意聽,長此以往對百姓而言,是好是壞?對朝廷而言,又有何裨益?是以他們自然要受王法懲處,但是這花莊,必須保留。”


    少女嘴角牽動,露出絲冷笑。“劉兄心懷天下,小妹甘拜下風。”


    “愚兄知道,你現在一時轉不過這個彎,但是妹子是聰明人,過幾天自己就能想通這裏麵的輕重。六小姐不管有多可憐,也可憐不過那些路邊餓殍,可憐不過那些窮人家的女兒,她至少在這裏不用挨餓,還有人伺候著。做人應該知足。其實不單是她,我們也是一樣。你我皆出身仕宦人家,從小衣食無缺使奴喚婢,要什麽有什麽,潛移默化,以為這一切理所當然,本就該享有。於我輩而言,琴棋書畫詩酒自娛,就是人生全部。隻要自己不做壞事,不去為非作歹,就可以問心無愧說一句我沒害人。可是自從到了江寧,被家父叫去協辦公務,小兄親自在街頭見到凍餓而死的孩童,為了生存而忘卻羞恥的弱女,便知道我們過去的想法大錯特錯。”


    “比起這個天下,比起萬前黎民蒼生,你我都實在太過渺小,我們一己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比起天下來,實在太不足論。說一句難聽的話,你我往日所謂憂愁,也不過是飽食終日之後的傷春悲秋。當我們為了一句詩詞爭的麵紅耳赤,為了一盤棋的輸贏而爭吵不休時,這個天下的大多數人在為了如何活下去而拚命。我們生在富貴人家,是福分,所以更該惜福。於百姓於天下,多出一些力氣,多幫一些人,比維護一二人的交情,或是在意一個兩個人的感受來的重要。世妹素以巾幗丈夫聞名,隻要你好好想一想,就不難明白,小兄所言是對還是錯。”


    少女看著劉勘之,眸子內不知幾時,多了一層水霧。牙齒咬的太過用力,鮮血已經流出來,但少女猶自未覺。隻待待地看著他,問道:


    “劉兄,小妹這段日子抱病在床,卻不知劉兄做了這許多大事,倒是讓劉兄笑話了。我還以為,劉兄是在……為小妹查閱醫書……”


    “醫書我看過,想要為天花找出個方子來,但這事沒能做成。幾個方子都不頂用,現在看來,誰也沒有好辦法,隻能照目前的法子辦。世妹的病愚兄聽說了,也讓人送了人參過去。小兄相信,江寧城內的郎中,一定可以把世妹治好。他們不管再怎麽沒用,一個風寒總是醫得好的。”


    “原來如此麽?”


    少女忽然露出一絲慘笑,取出手帕輕輕蘸去嘴唇上的血珠,起身一禮。“看來,確實是我錯怪了兄長,兄長心懷天下,小妹倒是有些無理取鬧了。”


    “你我之間就不必說這種客氣話了,你隻要想通了就好。眼下這一帶還太平,不過稍後要抓人時,肯定會打一仗,你早些迴府,以免受了驚嚇。我安排人送你迴去……”


    少女搖搖頭,轉頭看向範進:“範兄,一事不勞二主,請你送小妹迴城。這幾日裏劉兄忙著醫江寧父老,範兄忙著醫小妹的病。這個江寧交給劉兄,小妹的安危,由範兄負責就好,不勞劉兄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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