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麻子是世襲捕快,在江寧這種大地方吃公門飯,最重要的不是辦案能力而是社交能力,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麽死。他這幾十年見的人也多了,名門千金,清樓名伎不知見了多少,所謂絕代佳人也很見過一些,早就是見怪不怪什麽場麵都能應付的老油條。可當他第一眼看到那身著狐裘的女人從轎內緩步走出時,唿吸卻依舊一窒,那種感覺仿佛是他第一次走進清樓,又像是他第一次收黑錢,第一次殺人滅口,第一次幹掉自己的同僚……


    唿吸停頓心跳加速,周身的血液在燃燒,大腦裏無數念頭繞來繞去,最後隻剩了一句話:我要睡這女人,哪怕隻有一次接著就粉身碎骨,也值了。


    風雪之中,周身銀裝素裹的少女,仿佛一朵聖潔的雪蓮花怒放。一半似人,另一半則像極了神仙。


    在女子身旁站的是個年輕丫鬟,在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在女子前麵則是三個男子。一個看上去像書生,另外兩個則是長隨跟班。看他們的穿戴,必非普通百姓,多半是富商巨賈,雖然麵向很生,但卻不能小看。江寧城是有名的富翁多大官多勳貴多,跟這些人打了多年交道的劉麻子,這份本事是早就練就的。即使認不出對方出身,也滿臉笑容上前磕頭行禮。


    他知道,對方眼裏不會有他這種小人物,隻見一麵,說幾句話,迴頭連他的名字都不會記得。不過這沒關係,他現在需要的就是沒人關注他。等到將來……他已經想象著,這少女如果染上天花,到了他的地盤裏,他會怎樣擺布她。這種想法讓他興奮莫名,整個人都年輕了二十歲。


    那位美人果然沒有出麵交涉,而是由書生出麵與官府交談。這年輕的書生態度很和藹,倒是沒有多少架子,朝著劉麻子點頭道:“我姓範乃是這一科的舉人,這位姑娘和我,都是魏國公府徐小公爺的好朋友。來這裏,是來看六小姐的。”


    “您是……範老爺是吧?倒是麵生的很,未曾見過。不過既然是國公府的朋友,那便是大貴人,按說您有吩咐小人不敢不遵。隻是小人也得鬥膽問一句,幾位可曾出過花?……不曾出過,那就恕小人萬難從命了。建這花莊時,應天府和我們太爺都有嚴令,沒出過花的不許進莊,否則就要打斷小的雙腿。這也是為了各位好,萬一染上這病,那是要人命的。再說,男女有別,這裏是女子住的莊子,男子不能進去。”


    “規矩是規矩,人是人,總有辦法不是麽?”範進說著話,已經將一錠銀子送了過去,劉麻子推辭幾下,勉強著收下,尷尬地笑了笑。“我這其實是為了幾位好,你們想想,這可是天花……若是小病,就不會讓她們到這裏住了。這種病傳人的,萬一……小人是說萬一……當然,要是幾位有衙門的公事,那就好辦了。”


    “如果有萬一,也是我們自己承擔,跟你沒什麽關係。”少女開口了,聲音好聽,但是語氣很冰冷。說完這句話,她又咳嗽了幾聲。即使這咳嗽,依舊讓人覺得美豔無比,令人心生無窮遐思。


    範進解下自己的外衣遞過去,少女卻搖搖頭,隻看著劉麻子,“堅持原則是好事,但是萬事有度,過了這個度,就是自討苦吃。我如果想要從衙門裏要一道公事,並不是難事,但是真要到那一步,我保證先砸掉你的飯碗,讓你在江寧城寸步難行。你現在是讓開還是不讓開?”


    “讓……自然是讓。咱們這些當衙役的,可不都是奉命行事,您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劉麻子邊笑著賠罪,邊吩咐人讓開路,方才那名年輕的衙役引著他們走進去。


    雪地上留下幾排腳印,其中兩排腳印格外的纖細,想來就是那對大小美人的。看著那兩排腳印,劉麻子心內暗自轉著念:小娘們,等我把你剝光了,看你還傲不傲……


    由於前麵爭取了一些時間,焦婆子差不多就擺平了所有手尾,沒留下什麽破綻。徐六姐主仆自身待遇確實很好,也不怕人查。焦婆子這幾日應酬魏國公府檢查,早已經操練的精熟,一邊引路一邊說著自己的不易以及對徐家一家的好處。


    及到了門外,焦婆子指著房間道:“幾位請看看,這房子原來是老奴幾個公人住的,可說是女兒莊這邊最好的房子,六小姐一來,我們就搬了出來。各方麵的環境雖然不能和國公府比,可是在花莊裏已經算是第一流了。衙門窮,要什麽沒什麽,能做到這一步就已經是全力以赴了。您幾位大貴人看來,自然是看不入眼,可是想要辦更好的,衙門也是有心無力。若是能募來筆銀子,把這裏的房子好好修一修就好了。前幾天下大雪,女莊這裏幾間房子都塌了,壓死好幾個人,說來也怪讓人可憐的。可是房子就是這樣,外人又有什麽辦法?”


    張氏看了看房子,並未發表意見,隻對春香道:“隨我進去。”


    “小姐……天花啊……我……我們在外麵看看就好了吧?”從進入村莊時,春香的腿就在顫抖,到了地方抖的更厲害。張家家規森嚴,違抗主人,會受很重的懲罰,但不管多重的懲罰,都重不過這種致命疾病。看的出,她不想進去。


    張氏粉麵一寒,“你若是不聽我的話,我就把你賣了!我都不怕,你怕什麽?”她伸手戴上了麵紗,“隻要別離人太近,不碰她的衣服,又有麵紗,怕者何來?,春香也隻能學著她的樣子拉起麵紗,硬著頭皮跟在小姐身後。


    房門敲響,很快就有人應聲,接著門就打開了。在春香看來,這門與其說是房門,不如說是森羅殿的鬼門。由於采光不好,房間裏黑洞洞的,走進去就仿佛就進了地獄。迎出來的是魏國公府的婆子,麵目比之焦氏其實沒好到哪去,春香望之也如同惡鬼,連退了兩步,想要向後躲,但是在小姐冰冷如刀的目光下,隻好又含著眼淚跟在了後麵。


    男女有別,範進倒確實不好跟著進去,在她們進去之後房門重又關上,就隻剩了他與關清、範誌高。兩個膀大腰圓的禁婆在兩旁陪著,兩人一個二十出頭,略大些的也不到三十,臉上全都堆著討好甚至是獻媚地笑容,尤其是看著範進的眼神裏,很有些令人玩味的味道。可是那一臉麻子和橫肉,讓人對她們提不起任何有關男女方麵的想法,範家主仆三人並沒招唿她們,而是湊在一起說閑話。


    由於都是鄉親,說的自然是廣東土話,對那些婦人來說,便如同天書一樣根本聽不懂說什麽。


    範誌高四下觀望著,“九叔,我怎麽覺得這房子怪怪的,四周沒有房子和他做鄰居。這裏原先不是民房麽?難道這房主人人品很差,大家都不肯理他?”


    關清道:“我看房子是都拆掉了,你仔細看看,周圍還是有些痕跡的。這是他們來之後,人為搞了這麽間房出來,不與其他人接近。聽說這裏是禁婆住的地方,這就不奇怪了,畢竟是管事的人,肯定要讓自己住的好一點,與其他人分開麽。不過她們一共三個禁婆,房子這麽大,真是浪費了。”


    範進點頭道:“這樣安排倒也沒什麽大問題,在這裏管人,難免與人發生矛盾,住的太近了,怕晚上挨了黑磚吧?不過這莊子裏居然看不到幾個人,聽說天花病人不少,怎麽一個也看不見。”


    範誌高道:“看不見好啊,天花啊,看見多嚇人啊。如果不是九叔你帶隊,我可是不敢向這裏來的。說是花莊,我看是鬼莊。附近就是亂葬崗,這白天還好,要是到了晚上,怕不是要嚇死人。這地方要是少了個人啊,怕是沒誰注意,都當是天花病死掉的。”


    關清道:“不光是天花病了,凍也凍死了。你看看那房子,還有一點房子的樣子?這麽大的風雪,一群女人,哪裏受的了?官府不知道發多少柴下來,如果不夠燒,肯定是要挨凍的。要是按我看,官府發的柴,就從沒有夠過,指望他們的柴,肯定是要凍死的。”


    範進點著頭,四下看了幾眼,忽然叫過一個禁婆問道:“為什麽我們這一路走過來,沒有見到病人啊?”


    “公子,這裏都是女人啊,你們幾個大男人在,她們怎麽好意思露麵。這次天花很厲害,不光是普通百姓受害,像是什麽大家閨秀,還有小家碧玉,這莊子裏都有。總是不好出來見男人啊,幾位見完了人,也請趕緊走,若是哪位鬧起來,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這話倒是有理,是我糊塗了。那我再問一句,可有身體痊愈的人離開花莊迴家的?”


    “沒有……有吧?”這個禁婆看向另一個,後者則將頭轉過去,不想幫她迴答。這女人隻好自己想著,


    “不對……大概是有吧?這裏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多,如果不是下大雪,每天都有幾十人送進來,莊子都要住不下了。我們哪裏記的住那麽多麵孔和名字,如果說進出帳目,都在焦大娘那裏,我們不認識字,不清楚的。”


    範進笑了笑,“我想大約是沒有吧,這花莊成立不到兩個月,天花病人大半好不了這麽快,是不是?”


    “啊……對!公子說的對,我也想起來了,沒有人離開過。衙門有令,痊愈的病人呢,必須得衙門的郎中診斷之後,出據文書才能迴家。那郎中十天一來,上次來之後,迴去自己也生了病,不過是風寒不是天花。所以一段時間不會來,他不來,就沒人走的了。”


    “果然是這樣了。這裏我看著很冷啊,你們在這裏當差,日子苦的很。那些女人怎麽樣,可好相處?”


    “怎麽會好相處?鄉下的女人脾氣臭,成天哭爹叫娘的想迴去,你一攔著她,就要罵人,甚至還要打人的。至於城裏的女人,尤其是大戶人家的,要求又多。今天嫌房間冷,明天怪吃食不好,真是的,還當自己是嬌小姐。要求達不到,最後也要罵我們。誰讓我們是禁婆呢,天生的命賤,人家這個時候不是在家陪相公就是帶孩子,我們就得在這裏當差看病人,同人不同命。這個天下,沒有公道的。”


    範進笑道:“我與江寧、上元兩縣裏都有朋友,你們哪個衙門的說來聽聽,迴頭我給你們說句好話,把你們調迴去算了。”


    這女禁卒年紀二十出頭,說話卻是葷素不忌,聽了這話哈哈笑道:“公子,你難不成是看上奴家了,拿這話糊弄我來著?其實不用這麽麻煩,公子這麽俊,隻要你說句,奴家什麽都肯啊。調迴去就算了,衙門裏出過花的女禁子就我們這幾個,把我們調迴去,誰來這裏支差啊。現在莊子裏上百個女人,沒有我們誰管的了?”


    範進一副好奇寶寶的樣子問道:“人這麽多啊?糧食夠不夠吃?一會我放下些銀兩,你們自己買米好不好?再不然,我就讓人送些糧食過來。”


    女禁子笑道:“公子聽你方才說話,似乎是外鄉人,怎麽這麽關心這裏的事?”


    “大姐有所不知,我娘信佛的,要我一路進京,積德行善,給自己種福,這樣才好中狀元啊。”


    “中狀元啊……原來你是舉人老爺,那倒是奴家失敬了。人當然多了,這次天花鬧的大,整個莊子裏多的時候五六百人,都快住不下了。再後來是得病,死了一部分,不過也有幾百人。糧食肯定是不夠吃的,公子你如果想做善事,就給我們一些錢,我們買了米呢,會分給那些人的。”


    範進朝範誌高使個眼色,範誌高拿些碎銀子出來,足有十幾兩。對於這些公人而言,這便是一筆了不得的巨款。連那個禁婆都忍不住湊過,千恩萬謝地收下銀子就向懷裏塞,眼睛四下看著,生怕被看見。


    “公子真是好心,這迴進京,一準可以中狀元。”年輕的婆子好話不要錢地恭維著,又用眼神去撩範進,方才不怎麽說話的禁婆見搭話的禁婆得的銀兩多些,也連忙插進話來。“公子啊,你對花莊裏什麽事感興趣,不妨說來聽聽,我來這裏時間長些,知道的更多。”


    範進尷尬地一笑,“沒什麽了,我外鄉人麽,剛來的時候,聽說江寧舊院,就想去看看。兩位大姐別笑啊,小生隻是想開開眼界,沒有其他意思。聽說那裏有位蓮蓮姑娘,詩文很好的,我想跟她唱和一番,結果聽說她出了花,人進了莊子。我想看看她……”


    “蓮蓮姑娘……有這人麽?”年輕的禁婆看看年長的,兩人都有些狐疑。範進道:“你們二位每天見的人多,肯定記不住名字了。不過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去找,二位帶著我去,我隻要一念蓮蓮姑娘寫的詩,她肯定就知道了。”


    年長婦人連忙道:“這可不行。男女有別,你這樣一鬧,那些女人不會答應的。放你進來,我們已經擔了很大風險,哪能放你去女人那邊亂找人?這萬萬不可,公子別讓我們為難啊。”


    範進很沮喪地搖著頭,表示很有些遺憾,兩個婆子隻好拿好話安撫著。“你現在去了,蓮蓮姑娘也不會見你,她出花還不知道出透沒出透,不方便招待客人的。不如這樣,公子破費幾兩銀子,我們慢慢幫你問,等你下次來時,我們把她情況告訴你。你有什麽想讓她看的,寫成文字,我們幫你投遞就好。你們以筆交談,不是很好麽?我們這裏的書生,好多都是這麽認識女孩子的。”


    “這……這樣好麽?太麻煩二位了。”


    “沒關係,不麻煩的。難得公子這麽癡心,我們幫忙是應該的。就是這銀子……”


    “銀子怎麽行?一定要金子。我這裏有金瓜子,隻要二位肯幫忙,錢不是問題。誌高,拿金子。”


    聽到金子,兩個女人的眼睛都亮了,向前湊了幾步,範誌高卻捂著肚子道:“九叔,我要上茅房啊,肚子疼的厲害,肯定吃壞了東西。”


    “沒用的廢物,用你就要出事。這裏是女人的地方,怎麽可以方便。出莊去拉,關清你陪著他。下迴來時多帶些金瓜子就好了。”


    兩個婦人連忙道:“不妨事,不妨事。這裏這麽大,哪裏就能遇到女人。來我給你們指,你們奔那裏走,看到那幾棵樹麽?到了樹後就可以方便,不會有人看見的,女人不許往這裏靠近,沒人看的見。”


    關清與範誌高向著那走,兩個禁婆圍著範進,想方設法從這天降肥羊身上多斬幾文出來。這時門忽然開了,春香一步衝出來,隨後張氏緩步而出。她臉上帶著麵紗看不出表情,但是眼睛裏滿是淚水,可知方才剛哭過。人一出來便對範進道:“六妹不能住到這裏,這裏環境太差了,不是人住的地方,她必須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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