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出題的人是張氏,張懋修自然不用下場,也沒人真敢灌他的酒。小廝取了文房四寶來,姐弟兩個嘀咕了幾句,張懋修道:


    “這燈虎本應在元宵時打,今天咱們席間遊戲,便不限格,亦不必費勁的真的去尋一盞燈來,隻將謎麵謎底寫在紙上,誰若說中了,便將謎底露出以示無私,誰也都無話說。在場的多是書生,這謎語便自四書中取,算是最簡單了。”


    徐維誌嘿嘿一笑,“任你四叔二舅,我一概不知,隨便吧。”


    張氏看了他一眼,“小公爺,你也是讀過書,中過式的。”


    “我那秀才就是花錢買的,敢不錄我的秀才,我就帶兵去砸了學官的家,他們便隻好給我個功名。至於讀書……千萬莫提這兩字,聽了就頭疼的很。反正我身邊有李老,喝酒猜迷,全都找他,出謎語的時候找我。”


    說話之間,少女已經寫好了四張紙條的謎麵,由張懋修展示出來。見謎麵分別是:“一點胭脂”、“官場如戲”、“憑君傳語報平安”、“人雲亦雲”。


    席間幾人中,王雪簫號稱清樓文狀元,才情自不必言。馬湘蘭能和東南才子王稚登成為紅顏知己,自然也是文墨精通。而且清樓這種地方,一本正經的做學問總歸是另類,猜謎之類的文字遊戲才是主流。是以她除去畫竹蘭之外,於猜謎上也是好手。


    薛五號稱武狀元,但是這不等於是武夫。其琵琶上的造詣不輸王雪簫音律上的本事,文墨上縱有不及,也相差無多。即使是屏風後那幾個女子,也都是讀過書在家裏搞過類似遊戲的,於猜謎都不陌生也都有興趣。


    不過射覆這種事,除了要知道所本,最重要的還是對上出題人思路,否則很難給出正確答案。幾個人見了題目,都各自皺眉思忖,隻有徐維誌最是灑脫看看四周,仿佛一切與自己無關。徐六小姐偷偷從屏風後探出頭去,隻見自己的心上人魏永年呆呆的看著紙不知再想什麽,看模樣不像再思索,更沒有動筆的意思。她心內著急,不經意間握緊了拳頭,為他小聲加油。


    一旁誠意伯家的孫女小聲道:“你光這樣有什麽用?咱們這也有筆墨,你把題答出來,送了給他也是一樣。這時候總歸是給男人揚麵子,別讓他丟人。”


    “那……那怎麽好?”


    “沒什麽不好的,總比想不出來的強吧?”


    徐六小姐與張氏交情最好,兩人在某些事的思路上比較接近,尤其是在這種小事上,更容易取得共鳴。自身文才也不弱,沉下心來想一陣,便有了答案,提著筆在紙上寫了兩道題的答案,不等第三題寫出來,就聽到外麵,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


    “一點胭脂,自然是‘赤也為之小’;官場如戲,多半是扣的‘仕而優’;憑君傳語那句有些促狹,答案應是‘人言不必信’;至於人雲亦雲,則是‘猶彼白而我白之’是不是?”


    徐六小姐懊喪地將筆一丟,“總歸還是慢了一步……”


    誠意伯家的孫女在旁勸解著:“急什麽,他說的急不一定對……”


    可這話說到一半,自己就咽了迴去。順著屏風向外望,便能看見張懋修拿起了題紙,顯然是範進四道題全都答對。馬湘蘭懊惱道:“早知道想出一道答一道,也不至於被範公子打個滿貫。公子,我那女兒量淺,您行行好代她一杯怎麽樣?”


    王雪簫也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道:“五姐是武狀元,號稱百杯不醉,哪裏用的著人代。奴家才是真不會飲。這待會喝多了可怎麽好?”


    徐維誌笑道:“別怕,若是醉了,就住到我府上,我家裏房子有的是。”


    他對於輸贏不當迴事,於謎底也是一字聽不懂,李知孝看了看外甥,見他紙上一字未落,臉色就有些難看。做清客的在這種時候當然不能發怒,不過看外甥的目光裏,已經很有些責備的意思,魏永年不敢與舅舅對視,視線隻飄向別處。


    範進道:“馬四娘這話說的有道理,如果出四道題,搶起來不好看,幹脆隻出一道吧,一道一易題,四道再喝。如果能猜中,也可互相抵消。”


    他提著筆在紙上寫了迷麵,卻是“破燈籠”三字。


    幾個人看著謎麵正在琢磨著,張氏已經笑道:“這怕不是,不可以風?”


    她隨即寫了個“井田三萬六千畝”,範進立刻答道:“這自然是‘則是方四十裏’。”


    不等範進出題,徐維誌道:“等一等,你們這樣猜法,我們怕是要把秦淮河喝幹才行。我看,不如改個題目,不要出什麽四書題,搞些尋常點的題麵來猜,讓大家都有的玩些。幾位姑娘在,不如我們來個美人題啊?”


    張懋修道:“這裏幾位書生,出美人題,是不是不大好?”


    “沒關係的,你們出了四書題,也隻有兩個人答,還是出美人題好一點。”


    範進想了想,提筆寫道:“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似雪膚。走入繡緯尋不見,任他風雨滿江湖。”


    徐維誌看著謎麵不住點頭道:“這個好,這個好,不過這題目葷了點,張家妹子不該猜,讓我想想,這是打的哪個美人。其實我覺得這題裏該猜的不是美人,而是那男人。誰扶的她……兩人怎麽就進了帷帳了?”


    馬湘蘭咳嗽幾聲道:“小公爺,這事您且先放一放,等一會問問三聲慢,讓她跟您說是怎麽迴事。妾身想著,這四句詩是個謎麵,打的是人名?”


    範進道:“不錯,這是猜四位詩人名字。”


    徐維誌搖著頭,“這這,怎麽又來詩人了,我除了一個李白,其他一概不認得。這可怎麽個猜法?”


    王雪簫噗嗤笑道:“小公爺,您老也是厲害了,隨便一說,就說中了一個。這李白,怕不就是其中一個。請想露出胸前似雪膚,這可不就是李白?”幾人便是一陣大笑,張氏這局沒下場,便由其他人來猜。李知孝猜出了第三個是羅隱,薛五猜中了最後一句的潘閬,王雪簫則猜中了第一句的賈島。這輪下來所有人都來了興趣,隻是魏永年依舊是白板,隻好將酒不停地往嘴裏倒。


    酒喝的多,原本的白臉變成了紅臉,話就越發的少。徐六小姐急的忍不住用拳頭捶著屏風,卻又幫不上忙,有幾次忍不住要把謎底喊出來,但終究又咽了迴去。幾個女子與她都是極相善的友人,這時便也顧不上拿她打趣,反過來都安慰著道:


    “六妹,別當一迴事,或許是魏公子今天吃多了酒,腦子不靈光了,你也別太惱。男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麵子,你現在喊出來,他什麽麵子都沒了,這可不大好。”


    也有人小聲道:“一個入贅的,還要什麽麵子?”


    “魏……魏郎不是入贅……”


    “一樣了,無非是不改姓罷了。你們兩個雖然在外麵過,可吃的用的,哪樣不是國公府出,跟入贅有什麽區別?我跟你說,這男人你可得多個心眼,別被他騙了。不是說是才子麽,怎麽謎語都猜不出的,徐維誌好歹還射對了幾個,他一個都做不出,這實在太丟人了。”


    外間的人,實際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包括徐維誌在內,這一席上都是人精,於社交上的事情很是敏感。就算是一副大姐頭作風的馬湘蘭以及寡言少語的薛五,也都是社交場上的能手,於控製場麵調節情緒上都很在意。


    即使魏永年自身不是什麽了得人物,但隻要坐在這一席上,就得當成個客人對待。看著他酒越喝越多,已經明顯有了醉態,幾個人就都放慢了猜迷的速度,想留下幾道題給魏永年來猜,好讓他找迴些體麵。隻是魏永年顯然不擅長此道,不管題目如何簡單,他就是猜不出。


    李知孝尷尬一笑,“永年他爹從小教他讀書,家教森嚴,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他在寫字要麽就是在讀書,於讀書人常見的遊戲,也不許他參與,一心隻要他求取功名。這射覆非其所長,就別讓他費勁了。他的酒量不行,還是讓他先迴去吧。”


    魏永年許是在酒的作用下,膽子比方才大了些,卻搖頭道:“不……我不走,我的酒沒多,我還能……能喝。我確實不會猜迷,這有什麽可丟人的?科場上不考猜謎,做官也不需要猜謎,我學了這手段又有何用?”


    這話說的有些放肆,張氏的眉頭微微一挑,目光看向魏永年。“魏公子的話,倒也不叫錯,十年寒窗金榜提名,其他都是虛妄,這話是個正辦。不過科場上雖然不需要猜謎,卻需要破題,若是連題目都破不對,這試就沒法考了。魏公子既是一心向學,定然最能破題了?”


    “大小姐別聽他的酒話,這小畜生自己才是個四等生員,哪裏又會破題了?”


    “不……舅父,你這話說的也太小看人了,甥兒讀了這麽久的書,若是不能破題,讀這書又有什麽用?有錢人有時間學音律,有時間學那投壺射覆的耍子,我們這些窮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就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拿來讀書,也還嫌不夠,哪裏會他們那些把戲?可若說到科場裏破題承題,這全看自己的學問,任他有萬貫家財,權傾朝野,也做不得假!這破題上的本事,甥兒自信不輸給任何人!”


    李知孝麵色尷尬,連忙解釋道:“他爹在日,就愛這麽說,這孩子是被他爹的話給鬧的……其實說到底還不是一個窮字?他們家日子過的緊巴,難免就有些戾氣,說話的時候失之於偏頗,幾位不要見怪。”


    馬湘蘭笑了笑,“這不算什麽,我們這一行,其實也大多是苦出身。若是有錢人,就不掙這份丟人的銀子了。”


    “你……你也別說話!你們這幾個女人,自從進來,眼睛就不曾放在我身上,我知道,你們是看不起我,嫌我窮,嫌我出不起銀子。等到本公子他日富貴了,就算我一個謎也解不出,你們照樣要過來巴結我……呃!”


    說著話,一個酒嗝就打了出來。徐六小姐在屏風後急道:“這可怎麽辦?張家姐姐動氣了,他卻還在那裏發酒瘋……”


    張氏麵色上依舊和善,仿佛真聽進去了這番話,點頭道:“說的好。魏公子既然有此雄心,想必是有真才實學,小妹這裏有個題目,要請魏公子破一破。隻要破的出,小妹保你有個前程。”


    她用手指了指船艙之外,


    “今日我輩在此飲宴做歌,城外卻有天花莊,裏麵住的都是不幸出了花的病人,還不知道這一關能不能過的去。除此以外,今年又是大寒,不知多少人衣食無著,說不定就挺不過這冬天。我有感而發,試出一題,‘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請魏公子破題!”


    其實到了這一步,便是做出題目,也多半是要傷交情。魏永年許是不通人情,許是喝多了酒,竟是未曾向這方麵想。竟真的開始想著該如何破題,李知孝急的直搖頭,卻又沒辦法出言阻止。


    過了好一陣,卻見魏永年把臉一沉,“張小姐,你這是消遣我來著?我剛剛想起來,科舉出題不離經義,你這句竹枝詞,又怎麽能算?”


    “不算麽?”張氏冷笑一聲,看向範進,“範兄,請問這題你破的出麽?”


    範進點點頭,“敢不從命?這題的破題麽:運於上者無遠近之殊;形於下者有悲歡之異,不知如何?”


    屏風後,徐六小姐已是淚流滿麵,本有些讓未婚夫與張家結交上,不想反倒是傷了交情,連自己都難做人。誠意伯家那位孫女則嘀咕道:“張家大小姐與這範公子一唱一和,怎麽竟如此默契?這事裏,有些蹊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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