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因為學術討論而導致的口角,在範進的笑談之下,總算得到解決,兩下裏談不到誰傷麵子。少女固然算是贏了一局,劉勘之也不難看。張嗣修笑道:“我這妹子就是不懂事,範兄剛剛打了一架,正要休息,就拉人來陪你吵架,哪有這麽不講道理的強梁?範兄且迴去休息,等到用飯時,自會有人來請。”


    張氏也笑道:“是啊,等到一會用飯時,最好還要聽範兄講幾個笑話。”


    客艙裏幾人,此時也就各自散了,劉勘之迴了自己的船艙,張嗣修則拉著妹妹到了自己艙裏,低聲道:“小妹,我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麽要邀請範進上這條船?他這個人是有點手段,有點文才。但是廣東才子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想要酬庸他的方法很多,沒必要非要這樣。再說了,他一個廣東人跟其他人也合不到一起,硬拉上來,其實他自己也別扭。當然,人來了不能趕下去,但是你要離他遠一些,不要沒事與他說笑。劉兄不是個古板之人,但男人豁達也自有其極限,超出這個限度,就是佛也有火的。”


    他們兄妹幾個感情極深,否則也不會為了讓妹妹順氣出行方便,搞個集體女裝遊行。但是對於邀請範進這件事,張嗣修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痛快。


    他倒不是對範進有什麽意見,而是覺得範進在書局公開揭露兩件古董為贗品的事,有點不顧慮自己的麵子。畢竟那東西自己已經看過,再由他說出來是贗品,豈不是連自己的麵子都落了?


    他出生時張家的家境已是極好,於銀兩使費上其實並不十分在意,即便真的被人坑了三千兩,他也無非是認為花錢買個教訓,不當迴事。比起銀子,他真正在意的是麵子。尤其是當著一幹湖廣、江西舉子麵前,範進認古董一事,顯得見識比自己高明,這讓他心裏很有些不快,也就不大想與他有過多接觸。即便對方救了自己妹妹也是一樣。


    當然這一點無關緊要,最多是個態度問題,最主要的關鍵點,則是劉勘之。其父劉一儒與張居正是好友,雖然現在因為政見不和,關係有些疏遠,但終究還沒到交惡的地步。


    而且少時張劉兩家來往頻繁,小一輩的交情也未因長輩的關係而受影響。劉勘之少年俊美,才氣縱橫,與張氏又是青梅竹馬,怎麽看也是天生一對的璧人。固然沒有定名分,身邊人的看法基本都是如此。


    這兩人文才都極出色,又是極為優秀的人物,互相卻又不肯退讓,往往因為一些問題而爭吵乃至翻臉,但很快就會和好如初。於這種相處模式,張家幾個人都已經視為尋常,甚至看做是兩人的情趣,自然認為兩人將來還是要走到一起的。


    張氏相貌既美,文才又高,看似平易近人實際目高於頂,對所有人都會客氣,但實際是不會把誰真放在眼裏的。於江陵本地,亦有些才子文士以為可以攀附權貴,飛黃騰達,下場都是黯然神傷。所以船上文士雖然多,張嗣修並不會在意,劉勘之也不會當一迴事。但是今天的情形,讓他生出一絲危機感,覺得妹子對範進似乎是過分看重了一些,於是於範進的看法自然就大壞起來。


    “其實今天解圍,主要還是要靠勘之。他的性子你知道的,不會陪著你瘋,若是他也穿上女裝陪你去長沙,劉世伯會打斷他的腿。可是他派了手下最好的家將暗中護衛,單看是劉忠能把幾個衙門的人都調動起來,就知道勘之兄的手段多高明。要知道這些衙門之間互有厲害糾葛,彼此還看對方不順眼,不給對方拆台就算是好事,哪裏會補台?他能讓幾方合作,這本事當真是了得……”


    少女微笑著打斷兄長的話,“是啊,劉兄是有手段,能教出一群出色家將。可惜,他還是不肯為我穿女裝不是麽?所以還是兄長好。”


    “這還用你說,大家親兄妹,兄長對你不好,誰對你好。你別轉移話題啊,現在說的不是這個。”


    “不,我沒轉移話題,我想問問二哥,如果今天沒有範進,劉兄也沒安排家將護持,那什麽龍陽第三子真把我抓去,你當如何?”


    張嗣修眉頭一挑,一雙俊目裏射出殺意,“那還用說,殺他全家了!藩王了不起?姓朱的了不起?就算是天家,也是父親教出來的學生,何況區區一宗室。我要他家變成第二個遼藩,人死國除!連他家的樹也要挖掉。”


    少女點頭道:“是了,所以吉王應該感謝範公子,他保住了王府的樹不是麽?我替吉藩謝謝他不行麽?”


    “少淘氣!你又不認識吉藩,犯的上為他還情麽?我跟你說,這家夥狠勁是有一些的,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咱家的護衛裏比他武功高,比他狠的有的是。戚南塘給咱派來的那些護衛,都是軍中出身,在南方殺過倭寇,在北方打過胡虜,誰不是屍山血海走出來的。可那又怎麽樣呢?還不是在門上做護衛?武人沒前途的,除非是像譚世伯那樣文武雙全……”


    “武功?”少女噗嗤一笑,“二哥,你可見我關心過家裏哪個武夫藝業高明?就咱家那些護衛,又黑又醜,我連名字都記不住,怎麽會在意那個。”


    “這……確實沒有。那你……”


    “我看重的,是範進能和我想到一起,這叫做默契。就像方才那宰予晝寢,我沒說我的觀點是什麽,他就能合我的調,你說這是不是默契?二哥身邊的才子很多,可是大多缺乏曆練,就一群騙子他們就沒辦法。範進不愧是在廣東辦過軍務的,遇事不亂處置得力,是一個做大事的樣子。從一開始去書局呢,他就知道對方是故意留個活話把你叫去,接著又能想到和我一起拖延時間,最關鍵的是,這些話他不說,把麵子都留給我。如果沒有這麽個人在船上,我早晚被劉勘之氣死,他簡直比豬都笨啊,連讓讓我都不懂,真不知道怎麽做人的。”


    見妹子如此發嗔,張嗣修反倒放了心,她既然想要劉勘之讓她,顯然心裏還是鍾情於劉,於範進隻當是個路人這就不成問題。他笑道:“小妹,你也是大姑娘了,爹也說過,你不該生為女兒身,若是男子,便該為相。道理呢你比愚兄懂的多些,男女之間就是這樣,總是要女人讓男人的,天地陰陽,就是這麽個道理。如果一個男人總是去合你的調,你反倒要小心,一準不是好人。”


    張氏哼了一聲,“所以你們就幫著劉勘之欺負我,為了個晝寢的事,一起幫他了?總算有個肯合我調的壞人在,我才能出口氣。”她那好看的鳳眼略略一眯,迴憶著方才範進的笑話,又忍不住笑出來。


    “這範進以前隻聽說他在廣東平蠻推新法,沒想到還這麽有趣。其實我看重的,既不是他的武藝,也不是他的文才,而是他的選擇。當時那場合,如果他出手把兩個護衛打翻在地,也不過就是江湖拳師手段,在咱們家裏,這種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一提。可是他一個舉人,為了維護我們張家的人,敢對王府的世子拔刀,這樣的人卻是不多。為了我們張家,他可以對世子拔刀,那將來為了我們,他是不是敢殺人?”


    “父親讓我們結交名士,自然是為二哥春闈鋪路,可是春闈隻是開始,他日為官,哪些人可以為朋友,哪些人可以為羽翼,哪些人又可以為選鋒,現在就要有個分別。範退思能為淩世伯做臂助,他日如何不能成為父親的臂膀?為父親衝鋒陷陣,斬將奪旗?”


    張嗣修笑道:“原來你是選幕僚來著?”


    “你以為呢?真是的,真當我是那癡呆文婦,愛看牡丹亭,就要學柳夢梅?這次我們撞上這個局,很是兇險,如果不是範退思在,還不被人牽著鼻子走,把吉藩鏟了倒是幹淨,可最後呢,不是白給人當了槍頭?”


    “你是什麽意思?”


    “那頭死豬還有書局的宋掌櫃,甚至那個高兄,都有問題,隻怕問題還不是江湖棍騙那麽簡單。我拉範進上船,就是要看看他怎麽處理這事,如果他真能處置的好,我就要好好保舉他一番,讓他為父親做個大將。二哥你也要好好結交他一番,讓他為咱們所用,以後就是我張家手中一口利刃!”


    張嗣修點點頭道:“這樣我就明白了,我知道該怎麽做的,不過你自己也要注意分寸,對待幕僚,也不要走的太近。你是大小姐,跟個清客有什麽好說的。”


    張氏卻一笑,“這就是二哥不懂了,我想為父親推薦個人才,也不妨礙我交個朋友啊。有這麽個大才子當朋友,才能氣死劉勘之那個笨蛋!看他低頭不低頭!”


    看著妹子這可愛模樣,張嗣修忍不住笑出聲來,用手虛點道:“你啊……淘氣。”


    範進船艙內,湯顯祖與其對麵而坐,麵帶疑惑問道:


    “這我便不明白,就算鏟了吉王,於龍陽郡王有什麽好處?再說事情鬧大,那朱三就不怕自己也被牽連出來?這些江湖棍騙詐些金銀就好了,怎麽還敢招惹宰輔之家?”


    “千人千麵,人和人不同,想法也不一樣。有的人確實想著寧可自己受點委屈,也要保證鍋裏有米,大家都有飯吃,這樣的人,我們稱為好人。但也有一種人,寧可把大家的鍋砸掉,隻要自己能多吃一口,心裏也歡喜。這樣的人,我們可以叫他人渣。但是很不幸,人渣往往更多一些。據我所知龍陽郡王是吉王的族弟,吉王承了王位,他承了郡王位,吉王自己有兒子,他這一枝於王位就沒希望。可如果把吉王鏟了呢,他這一枝就是最大的,反倒有可能得到的更多。畢竟朝廷隻能把吉王除國,那些店麵產業還是在的,無非是換人打理。眼下龍陽郡王所得有限,如果吉王滅了宗,他就可以得到的多一些。”


    湯顯祖聽的聚精會神,不時拿筆記下。其對於這種勾心鬥角的事興趣不大,但是作為戲劇愛好者,他本能的感覺到,這是一出好戲的題材,或許自己將來能依據這個故事,寫出一部可以比美牡丹亭的好戲本也不一定。


    他又問道:“可是朝廷追查起來,不是一查就露餡?”


    “未必。一來那世子與這龍陽郡王的兒子既是堂兄弟,相貌大概頗為相似。大家隻說體貌,那世子也要中槍。二來雖然這次是冤枉的,可是設局騙人,強搶民女的事,吉王世子未必做的少了。等到事發之後隻要讓百姓告狀,立刻就能收到一堆類似的狀子。到時候大家一看,隻當他是做習慣了,這次依舊是他,誰還會去深究。第三,就算真揭露了,那人也未必就會後悔。他固然恨吉王,也未必不恨他父親。說不定在他看來,這幾個王府都被連根拔起,才合他的心思。”


    “這是為何?”


    “湯兄別忘了,這個人……沒有名字的。聽劉武說,他是個庶出,龍陽郡王對給他取名的事並不熱心,禮部那裏沒送錢打點,也就遲遲沒有名字冊封。沒名字就沒祿米沒爵位,隻能像乞丐一樣找家裏要錢使。被人稱唿起來,就要叫那麽個滿是恥辱的名字。時間越長,他心裏恨意積累越多,恨他父親,恨他那些有名字的同胞,恨那些奉承他手足卻不肯奉承他的下人,恨禮部官員,恨這個世界……這種恨等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會釋放,大家不在他的位置上,於他的恨很難體會,說不定對他而言,都死光了才最稱心。”


    湯顯祖倒吸了一口氣,“世上還有這等喪心病狂之人?”


    “也許同樣的事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也會喪心病狂。據說大同代王最大的愛好就是拿著銅錘出門,看誰不順眼,就把誰的腦漿砸出來。這種人你可以說他是瘋子,也有可能是遇到什麽事受刺激,變成這幅樣子,沒人說的好。我現在真正擔心的倒不是這個死胖子,而是宋掌櫃和高秀清、趙鷹他們幾個。”


    “人都捉起來了,範兄還擔心什麽?”


    “我在擔心,他們為什麽要幫著朱老三布這個局了。如果說那死胖子恨世界,讓他去跳湘江好了,再不然放火燒掉自己的府邸,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可是這幾個人好端端的,怎麽會陪著他一起瘋?如果隻是設個古董局倒是小事,可是後來他們做的事,分明就是要拉張閣下水,這是拿腦袋在賭,當真是為了銀子?就三千兩銀子,值得麽?”


    “範兄你的意思是?”


    範進搖頭道:“我沒什麽意思,隻是個胡思亂想,或許我想錯了。如果是錯了,那便是最好不過的事,如果真像我想的一樣,反倒是很麻煩。湖廣這地方跟我們廣東一樣不太平。從貴州到湖廣,那麽多土司寨子進來,都快要聯成一片了。還有水盜強賊,湘西的土匪多如牛毛,如果真有什麽事……麻煩。”


    真正的麻煩來自於次日,剛剛吃過早飯,昨天那名俊仆再次敲響房門,傳來了劉勘之的口信,“請範公子務必去一次崇仁書局,張家幾位公子和女公子,都已經動身了,轎子已經備好,範公子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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