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的監獄,本就建於地下不見陽光,關押林鳳這種重犯的地方,位於牢獄的最裏端,環境便更惡劣一些。陰暗潮濕,長年不見陽光,白天和黑夜在這裏區別並不明顯,不管什麽時候進來,都需要燈火照明才能看的見。


    夜風唿嘯,吹過氣孔,發出陣陣嗚咽聲,仿佛鬼哭。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啼哭聲順著風飄過來,伴隨著牢頭手上鑰匙那有節奏感的叮當做響,讓人很容易生出一種離開人世進入陰間的錯亂感。眼前那條昏暗不明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甬道,就是陰陽之路,一直走過去,就可以看到閻羅王。


    即便是江湖上有名的硬氣好漢,受了錦衣衛的刑也要脫層皮。喊疼喊冤乃至叫媽的聲音,反複折磨著林氏的神經。她的嘴巴閉的很緊,手上緊握的燈籠陣陣顫抖,燈火隨著胳膊的抖動而搖晃,就讓這路變得更為詭異。


    越往裏走,叫喊聲聽的就越清楚,一些聲音聽起來很熟悉,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既想要看到熟人又怕看到熟人的矛盾心理之下,林氏甚至不敢向兩麵去看。


    之前她隨著海盜攻破過大戶人家的莊園,也占領過沿海縣城,於縣衙門或是地主家的水牢都見過,認為人間地獄不過如此,所謂心理準備也是從此而來。可直到此時她才認識到,原來十八層地獄下麵,還可以修地窖。


    “範進,你不得好死!”


    “姓範的,我殺你全家啊!”


    類似這樣的叫聲越來越多,而這些聲音的主人,林氏都認識。平時他們都是些武藝高強鐵骨錚錚的好男兒,可是現在聽聲音就知道落到什麽處境。空氣中血腥味、糞便臭味以及其他的味道混在一起,讓一向能吃苦的她也暗自皺眉,可以想象的出,人在這種環境裏過的是什麽日子。


    詛咒的詞句很惡毒,罵的人咬牙切齒有著食其肉寢其皮的氣魄,如果人能夠衝出來,怕是範進現在已經死的連渣都不剩。作為海盜,類似的詛咒林氏也聽過不少,比這更惡毒的也有,通常都是由受害者發出,作為發起詛咒方,卻是很少見。


    向來信奉能動手就別嚷嚷原則的海盜們,更喜歡用武器教訓對手而不希望勞動神明,越是這麽罵,越證明一點:他們除了漫罵詛咒之外,對這個書生沒有絲毫辦法。


    牢頭手裏的鞭子如同長了眼睛,隔著柵欄抽進去,百發百中向不落空,誰罵的兇,皮鞭就在誰身上落下。範進則笑道:“不用那麽麻煩,誰罵的兇,明天不給飯吃就好了。”


    “範公子高見,不過他們現在本來就是兩天一頓,這幫殺才,吃這麽少還有這麽大氣力罵人,看來口糧還是要減。”


    鏘鏘……


    幾聲清脆悠揚的拉刀聲在林氏身旁響起,佩刀的錦衣官校提醒著來訪者不要自不量力。在林氏四周,十幾名高大健碩的大漢將她包圍起來,從唿吸和氣勢上判斷,每個人拿到江湖上,都可以被稱為高手。


    薩保安排了這次會麵,自然不允許出任何紕漏,每一名護衛都是手下精銳,林氏再怎麽能打,孤身一人與這麽多人交手也會吃虧。望著身旁這些如同牛頭馬麵的隨行者,林氏不由暗自感謝起範進的安排。如果不是換了男裝,如果不是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今天或許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漫長的甬道亦有其盡頭,來到這條黑暗之路最深處時,牢頭站住了腳步,指著盡裏麵一間牢房道:“就是這裏了,不過隻能隔著門看,不能進去。”範進遞了塊銀子過去,他想推脫,範進反倒是把臉一板,“禮不可廢,這是聖賢說的話,我們不能跟聖賢對著幹,拿好。”


    牢頭笑了笑,主動走到一邊,那些護衛也略微退開些,但是刀都拿在手裏,隻要林氏有劫獄傾向,他們就會撲過去將之切成碎肉。牢房的柵欄格外堅固,縫隙又少,想想也知道,從這種縫隙裏遞進去的食物不會有多少,林氏懷裏的豬頭肉注定遞不進去。


    牢房裏一片漆黑,看不清裏麵情形,人一靠過去就能聞到令人欲嘔的惡臭,比起方才的味道更為嚴重。本來廣東的天氣就以悶熱潮濕為主,而地牢顯然讓這一情況變的更為嚴重。地麵上的坑窪處,都積著水,牢房的環境隻會更惡劣,人在這種環境裏,終日見不到陽光,注定會一點點腐爛、發黴……。


    林氏皺著眉頭看向範進,後者隻搖搖頭,“沒辦法,這種牢房,就是這個條件,不管誰住進來,都是這個樣子。”


    “我要看我大哥……”


    “自己拿燈籠照,你放心,他死不了。這麽重要的犯人,不會讓他隨便死在監牢裏,相反還特意保住了他的命。但是你想必能明白,上刑再所難免,所以他現在行動上不是很方便,你可以看看他,至於能不能說話,我不敢保證。”


    林氏舉起了燈籠,向著牢房裏四下尋找,雖然燈籠能提供的光芒有限,但勉強可以看到牢房裏的情景。整個房間的規模並不大,並沒有家具之類的物件,包括床鋪也沒有。隻在角落裏堆著一蓬亂草,大約充當床鋪的職能。


    燈籠微弱的光照到上麵,依稀可以看到一團物體。第一次照過去時,林氏並不相信那是個人,很快掃過去,待發現再沒有大哥蹤跡時,才重新將燈籠轉過來,緊緊照在那團物體上。


    那是團血肉模糊的物體,任何人第一眼望過去,都不會相信那是個人來著。直到她反複觀察良久,才驚唿了一聲,“大鳳哥?”隨後那團血肉動了動,便又沒了動靜。


    林鳳的身軀雖然不算如何高大,但終究也是成年男子,這時看去,這個肉團充其量隻相當於一個孩子,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更像一團爛肉堆在那,等著一點點腐壞。


    “大哥!大哥!是我,我是小妹!大哥,是你麽?大鳳哥!你看看我啊,我是小妹,我是幺妹!”


    林氏手上的燈籠落了地,人向前撲出,直撞到牢門處,用力地搖著柵欄。這種地方的建築堅固是沒問題的,即便是大力士,也不會把牢房門搖開。幾個護衛並沒有阻止她搖燈籠,隻握著刀目光緊盯著林氏的動作,如果她再做出什麽過激地舉動,多半就要出手幹涉。


    接連叫了幾聲之後,男子終於有了反應,費力地抬起頭,看了看門外的女子,似乎想要動一動,卻又無力地放棄。林氏猛搖了一陣柵欄發現全無作用,而光圈並沒隨著她丟棄燈籠而消失,轉頭看去,才見是範進在舉著燈替她照明。林氏的眼睛瞪起,好看的大眼睛裏已經滿是血絲,“我大哥的身體,怎麽說?”


    “犯人就是這個樣子了,如果你到其他牢房看看,就會發現,他不是最慘的那個,這裏是錦衣衛的死牢,進了這裏基本就注定是個死人,所以不會有什麽好待遇。如果想讓他們過好,就得送銀子進來。監獄這個地方,什麽都貴,一塊紅燒肉在這裏,要漲二十倍的價錢,這還要算便宜。如果有銀子送過來,在林鳳問斬之前,我可以保證他的待遇好些,否則的話,我也沒辦法。”


    “你混蛋!”林氏憤怒地揮出一拳,範進抬起胳膊擋住,隨即擋下她另一記撞向腰下的膝擊。發了瘋的女人出手很快,範進招架的有些吃力,燈籠已經落在地上。幾名護衛圍過來,範進連忙叫道:“別動手,她隻是有些發癲,沒什麽要緊。”隨後又朝女子喊道:“夠了!你如果再這麽瘋下去,我就不管你了!”


    真正製止林氏動作的,是牢房裏傳出的聲音。林鳳這幾天受了重刑,加上廣州的海商們在錦衣衙門裏用了銀子,讓林鳳得不到救治,至於食物和水更是隻維持不死而已,體力始終很差。


    這幾聲喊,差不多就用光了他全部力氣。由於牙齒基本都被拔掉,他喊出來的詞句含糊不清,人們也聽不清他說什麽,但是林氏的拳腳,卻在這幾聲喊後猛然停止。


    額頭上滲出汗水,唿吸變得短而急促,或許身上縫合的傷口,在剛才瘋狂的動作中重又迸開。兩眼直勾勾看著範進,後者手上的燈籠已經被打掉,通道裏全靠隻牆上火把和護衛們的燈籠照明。在搖曳的燈火中,範進的臉忽明忽暗,時而似人,時而似鬼。


    過了許久,林氏忽然長出了一口氣,向範進一抱拳。“對不起,是我自己太衝動了,冒犯之處,還望範公子不要見怪。該看的也看過了,我想我可以走了吧?”


    “你們見一次很難,即使是薩護軍安排這麽一次會麵,也要頂著很大壓力。你就這麽走,不多聊幾句了?”


    “沒什麽可聊的,該看的已經看過,剩下就是不想看的。如果我再看下去,說不定還會發瘋,還是走為上。”


    她轉過頭,朝著牢房裏大喊道:“大鳳哥,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不會讓你在裏麵受苦。小妹沒用,沒辦法殺出條血路救你走,隻能用金銀財寶買你一個平安。你將來不管怎麽恨我,我也必須這麽做……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


    她越說越是激動,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袖子胡亂地在臉上一抹,隨即抓住範進的胳膊,人靠在他的肩頭上,無力地向下滑。好在範進及時托住她的腰,才沒讓人摔下去,隨後便是以這種拖行的方式,將人帶出了地牢。


    天色已經到了四更,幾名錦衣衛提了燈燭為前導,送著兩人迴了範宅。人到了小院外,就見一點微弱的光芒在夜風中來迴晃動,緊走幾步,卻見一身勁裝的梁盼弟一手提燈籠一手提著刀就在門口站著,不知已經立了多久。幾名錦衣衛告辭離開,範進緊走幾步過去接過燈籠道:“三姐,你等了一晚上?”


    “叫我娘子。你是我相公,這麽晚沒迴來,做人妻子的當然要等了。再說,你不是要我穿這身衣服等你麽?”梁盼弟借著與範進擁抱的當口,聞了聞他身上,確定沒有林氏的藥味,才放了心。小聲道:“二姐她們已經睡了,相公也去睡一會。這院子裏房間少,怕是要委屈林姑娘了。”


    “沒……沒關係。我正好要跟範公子聊一聊,借個地方就好。”


    她反客為主,倒是讓梁氏沒了話說,隻好把他們讓到書房裏,自己站在外麵聽動靜。


    房間裏點了蠟,林氏由於臉上手上都染了色,看不出顏色,但是從眼神裏可以看出,她的精神並不好,兩眼黯淡無光。範進道:“天亮以後還要去見中丞,抓緊時間休息會吧,我先告辭。”


    “慢!範公子留步,見大中丞這副德行最好了,你們當官的就是想看我們變成喪家犬,如果我威風八麵的去跟他談判,就什麽都不用談。現在不提大中丞,隻說我兄長,你們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這件事現在定不下來,隻有見了大中丞後,我們才能拿出意見。”


    林氏搖頭道:“我不管那許多,我要我大哥沒事!你聽到了麽?我要我大哥沒事!給他請郎中看傷,給他肉吃,給他用藥,還有……不能再這麽打他。這件事,我隻著落在範公子你身上。”


    說到這裏,她猛然站起身,一把解開了腰帶。她身上穿的是男子穿的短褐,腰帶一解開,衣服很容易就脫下,三幾下間,外衣盡落,隨即就連裏麵的小衣也脫了下來,就這麽站在範進麵前。


    “你們男人要的,無非是財是澀,現在兩樣都在這裏。要錢,我會拿銀子給你,要人,你想我怎麽樣我都依你,隻要我大哥沒事,我任你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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