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碧空如洗,廣州剛剛下過一場透雨,迎來了難得的涼爽。空中不同形狀的雲彩,如同鄉間的頑童追逐嬉戲。如果是在廣州,這樣的好天氣,讀書人會相約出遊,先喝早茶然後觀景,寫詩唱合一番,再去酒樓用午飯,下午時分就可以考慮找個清樓消遣,總之這樣的好天氣不悠閑的放鬆一番,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是於鄉村而言,這樣的天氣隻意味著勞動時可以少出些汗,除此以外並無區別。洪家雖然是十八村首戶,可是作為洪家寨的居民,同樣脫離不了下田耕作,與天爭命。


    最近洪家很受了些挫折,糧長的職務也交給了範家做,老族長據說病倒在城裏迴不來,人中了風,處理事務都做不到,偶爾從城裏來人,也是找來家裏要錢要物送到城裏,於情形什麽都不肯說。最近幾天,就連這些人也不來了,普通族人即使搞不清具體狀況,也本能地預感到,形勢似乎不大妙。


    範家人在範長旺帶領下,來過兩次,第一次是來搶地,由於洪承恩之前下了遷地的命令,洪家族人也不敢抗拒,順從的將爭議土地交給範家掌握。第二次來,則是將嫁到洪家的範姓女子都領迴家裏,所尋的借口大多荒誕不經。那些夫家試圖反對,但是範家的態度極其強硬,甚至不惜動用武力搶人。


    論人數洪家實際遠比範家為強,打架不會吃虧。可是範家現在既成了糧長,足以證明在官府裏更為強勢,洪家子弟在得到明確命令以前亦不敢蠻幹硬扛,最後隻能乖乖讓他們領走了人。


    隨後,其他幾姓的人也都來過,把自己家嫁到洪家的女人領走,還有的,則把洪家嫁過來的女人送迴來。


    原本住在洪家寨的外姓人,陸續離開。他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可以預感到情形不妙,自己並不姓洪,在洪家威風時,自己也沒得到什麽好處,姓洪的並不會對住在自己村裏的外姓人有什麽幫扶,現在就沒必要留下來挨雷。一如地震之前一些動物的逃離,這些人搬出村子,緊張的看著洪家寨的局勢變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


    金沙鄉其他各姓的族老,也有所動作,以往洪家一家壓著其他四姓打,現在風水輪流轉,其他幾姓主動與範家交好,動員青壯似乎準備趁著洪家疲弱,來搶些好處。


    廣東有猴群,於猴子的習性並不算太陌生。猴王對於食物和雌性,都擁有絕對的控製權,其他猴子隻能吃猴王剩下的殘羹剩飯。但是一旦猴王老弱,就會有年輕力壯的猴子向其發起挑戰,如果猴王不敵,其所擁有的一切,都將被挑戰者擁有,連帶生命都可能失去。


    眼下的洪家人,感覺自己就像是那隻垂垂老矣的猴子,即將被挑戰者奪去所有的一切,包括財產以及生命。


    可是隻要人還活著,就有希望,就得繼續勞動下去。一些族裏老人還在穩定情緒激勵後輩,當年祖宗赤手空拳,照樣闖下偌大一片家業,自己這些後輩子孫又有什麽關過不去?


    最可靠的就是土地,隻要自己把力氣用下去,土地就會給自己迴報。何況還有海上的關係,多出幾次海,族裏就會富裕起來。抱著類似想法的洪家人,頂著日頭,赤著臂膀,揮舞農具開始播種希望,期待收獲幸福。


    馬蹄聲,就是在這時響起的,在廣州鄉下很少有人騎馬,是以馬蹄聲一響,立刻引起農人的注意。沐浴在陽光之下一匹雪白的駿馬上,年輕的書生緊握著韁繩,緩慢地前進。


    很顯然,他於控馬還不純熟,還需要一點點鍛煉,但是在書生袍服掩飾下,這種緩慢也成為了一種風度,絲毫不顯得可笑。等到書生離得近了些,有些洪家人揉揉眼睛仔細辨認著,忽然叫道:“範進?”


    “鄉親們,你們好,我是小範莊的範進,這邊的洪家人,你們好麽?”在馬上的範進朝著田裏耕作的農人揮揮手,隨即勒住韁繩,免得馬踏進田地裏。“我知道,你們最近過的很不順,不過不要緊,你們很快就會發現,這不算什麽,因為你們未來會更不順的。今天我來,就是告訴你們,這片田地以及你們的房子,都不再屬於你們了。洪家寨,不再姓洪了!”


    身後,大批身著鴛鴦戰襖的明軍,身著皂衣的捕快以及明黃罩甲的錦衣力士蜂擁而出,如同顏色駁雜的地毯迅速鋪開,隨即就淹沒了洪家寨。洪家寨門外,看門的大狗,不解地看著無數陌生人衝向自己的家園,汪汪狂吠一陣夾起尾巴試圖跑掉,但很快,一雙官靴出現在大狗視線之前,隨即一抹冷厲的刀鋒亮起,世界一片黑暗。


    洪家人與範進的矛盾,洪家子弟並非一無所知,他們也知道自己兩邊不對付。乃至洪承恩病倒,範家得勢,很可能也與這種矛盾有關。他們也想到過,範進可能會殺迴來報複,也想過方式。比如帶著村裏人來洪家找茬,找人來打,又或者帶著公人下鄉橫征暴斂,惟獨沒有想到的,居然是以泰山壓頂之勢,就這麽壓下來,掃蕩了一切。


    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哀號聲以及牲畜的悲鳴聲,很快在洪家寨內響起。帶隊的官員高聲宣布了廣東巡撫對洪家的處置,隨後官軍、捕快、錦衣來自不同機構的人馬開始了自己的行動,大家都需要戰功,而戰功來自洪家。


    小範莊場院裏,大小範莊百姓臉上都流露著幸福、渴望以及羨慕的神情,看著土台上那年輕的書生。


    已經升任糧長的範長旺在鄉間,幾已是皇帝般的存在,可是在身為晚輩的書生麵前,卻不敢拿大。固然宗法製度下,晚輩不能忤逆長輩之意,可是這書生身邊既有一身明黃飛魚服的錦衣緹騎,又有明盔亮甲的大明官健扈從,就由不得族長不低頭。


    胡大姐兒在下麵的人群裏,緊緊盯著台上的書生,雙手不自覺的握緊,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在盤繞:這是我的進哥兒……我們已經什麽都做過了,他是我的相公,他有麵子我就光彩。


    胡屠戶在旁則很有些不甘的吸著煙袋,嘴裏嘟囔著,“應該找個機會再去和他談談,上次說的似乎少了點……”可是看看那些軍衛官健,卻又有些沒底氣。


    小範莊大多數鄉親看來,範進給他們的印象都是老實本分外帶有點窩囊,不成什麽大氣候。直到上次給大家講解大明律令,才讓百姓知道,這個讀書人有些才學,但也限於知識分子這一領域,直到今天,百姓們再看著這個鄉親時,目光裏不自覺多了幾分懼怕。


    曾經威風八麵的洪家,現在已經成了個名詞而已,整個家族都已經被連根拔起。那位橫行鄉裏無人能製的老總甲,不但中了風,人還被投進監獄裏。


    由於案情重大,據說是特別枷號不準探視,身邊隻有兩個子侄侍奉湯藥,連便溺都多半便在身上。想著他是那樣的跋扈,現在收場卻是這樣的淒涼,讓人心裏不由有些感慨,人生確實無常。


    比起洪家寨發生的一切,城裏的洪家人或許該感到幸運。官軍因為在洪家寨內搜到了一些刀槍外加兩門火銃,就開始了殺戮。行刑聲和慘叫聲,讓原本打算趁火打劫分一筆肥的金沙百姓全都嚇破了膽。即便是與洪家仇恨最深的,見到那情景後,也在小聲嘀咕著,“這實在太慘了……”


    被殺的人,前後超過兩百,這還沒算那些實在受不了官兵的摧殘而自殺的女人。這還是中丞不願意興大獄,否則洪家這次不是被殺多少,而是剩下幾個的問題。就連家中女子,也幾乎被判了官賣。


    好在最後還是考慮到少造冤孽,沒追究婦人之罪,但是那些洪家的女人即便沒被官兵睡過的,將來怎麽生存下去,也是個巨大問題。她們賴以維持生存的土地以及男性親族,都已經沒有了。


    錦衣衛拷打口供的手段極是高明,在他們的刑法之下,幾沒有幾人熬的住。雖然洪大安逃遁不知去向,洪家其他人則一口咬定什麽都不知道,但是幾套刑具下來,終於還是有人熬不住招認了洪家與林鳳的關係。


    金沙十八村基本都有人趕海,洪家趕海人與林鳳的接觸,比範通還要早些,兩下是福建大同鄉,彼此有關照,林鳳的胞妹看中了洪大安這個讀書人,自願委身。兩下結的是骨肉至親,洪家能夠在鄉間迅速致富,與林鳳的照拂也不無幫助。


    從洪承恩的角度看,他未必想要結這麽門要命的親家,但是很多事並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林鳳想要結親,他也沒辦法抗拒。畢竟不管是海貿還是從家族安全考慮,得罪這麽個海王都不是明智之舉。遲遲拖延著婚事不辦,又催促著孫子去考科舉,也都是其想的自保手段。


    可惜在官府層麵,他的苦衷並不能被理解,林鳳謀反的罪名定死,洪家通賊的罪名就逃不掉。一個宗族的好處固然是可以互為援手,有福同享,當大禍臨頭時,宗族中人也就很難跑的掉。


    除去殺頭抄家外,原屬洪家的田地也被官府判令剝奪。淩雲翼為防洪家剩餘子弟生變,下令對其實行遷移,一部分老弱婦女留在原地,青壯男性或充軍到前線當夫子,或是遷去羅旁山一帶,還有些遷入邊遠村鎮。


    既失去了宗族的庇護,又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一切隻能從頭開始,可以想象,那些沒被官法製裁的洪家人,未來境遇也好不到哪裏去。至於眼下,洪家百年來開辟的土地,全部被官府收用,等若打斷了整個洪家人的骨頭。


    包括在洪家寨居住的外姓人,他們也是沒有自己田地的,全都租賃洪家田地,等若是洪家把田皮再轉租。現在田皮迴到官府手裏,他們的佃戶關係,也得重新確定。


    官府要這些田皮意義有限,最後還是要租出去,範進作為大功臣,給自己家族爭取的利益就是優先承租權。莊稼人不會嫌地多,自己耕種不過來,也可以轉租出去。即便這些土地都隻是田皮,對百姓而言,也同樣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包括洪家留下的女眷,那些外姓佃戶,也同樣是財產的一部分。


    按範進之前的安排,這些好處金沙四姓都可以分到,所有被洪家欺壓過的人,這迴算是連本帶利討迴了損失。當然,親疏有別,最大的得利者自然還是大下範莊。


    今天在場院裏召集的,就是屬於大小範莊的分田大會。分的除了田,還有牲口。像是馬騾這種大畜,自然是都到了軍隊手裏,但是考慮到範進在巡撫幕中做事,總要顧慮巡撫麵子。堂堂中丞的麵皮,怎麽也能值幾頭耕牛外帶毛驢,連洪家養的豬狗鴨鵝,還是給範家留了一些,沒都變成軍兵腹內之食。


    這些東西尤其是耕牛乃至於農具,對於莊稼人而言,都是極珍貴的財富。範姓子弟全都站在最前麵,高揚著臉,臉上滿是得意神色。若幹年所受的屈辱,一朝揚眉吐氣,意氣風發,臉上不自覺,總是有些趾高氣揚的味道露出來,仿佛個個都是洪承恩附體。


    範長旺咳嗽幾聲,從身上取出來個薄子,方要念又迴頭與範進商議什麽。作為範家最出挑的後生,加上輩分確實不低,範進現在已經有資格以族老身份在台上,商議處分財產的事。


    胡屠戶小聲道:“老族長才認識幾個字,這一薄子上的東西,還不都是進仔寫的?他不過是當個傳聲筒,連個傳話的都當不好,也實在無用。大姐兒,昨天他說的是,把洪家大豬都給我對吧?若是分給姓範的幾頭,看我答應不答應!”


    “爹……求你別說了。”胡大姐兒小聲哀求著父親,想著昨天範進對她透露財產分配的細節。那些細節本來無關緊要,反正等到今天一切都能見分曉,但是父親依舊會逼著自己來問,原因就是認為自己與範進關係不一般,就理應享受到別人享受不到的權力。包括優先知情權在內,也是其中一部分。


    胡大姐兒當日獻出自己自己,本是出自一片愛戀,可是父親數次的需索,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己那天的付出成了一場皮肉交易。進哥兒隻是用一大筆錢買下了自己的身體,與那些不要臉的女人沒有什麽區別。


    雖然範進本人沒有這種想法,可是當她敲開範家房門,看到範進與薩世忠及那位陳將軍談笑風生的模樣時,她就意識到自己來的不是時候。那些官兵以及錦衣衛看她的眼光,就像是一記記鞭子抽在心頭,讓心時刻在流血。


    即使沒讀過書,那些目光裏流露出的信息,胡大姐兒也看的出來。這些人的目光裏滿是鄙夷外加疑惑,覺得自己這樣的粗醜村姑是沒資格纏著巡撫幕僚的。


    如果範進說一句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用鞭子把自己趕走,就像趕那些牲口一樣。當然,最後範進還是拉著她說了陣子話,讓那些士兵認識到,自己對他很重要,這讓大姐兒很開心,但越是如此,越是不想讓這份純真沾染半點世俗汙濁。


    範長旺咳嗽兩聲,終於開口喊人,優先喊的,自然是範姓。而範姓之中,又是以小範莊為優先。不過範進的分配方案也兼顧了公平原則,總體而言,小範莊得利,但是不至於大到讓大範莊難以容忍的地步。外姓人所得比範姓要少,可是也足以令他們滿意。這口巨大的年豬一殺,人人碗裏,都可以見到葷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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