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半個月範進不是在紅袖招,就是在各處豪門巨室的家裏飲宴酬酢,連梁盼弟這裏都不曾見,何況是胡大姐兒。半月光景不見,胡大姐兒的神色已經憔悴了許多,兩眼既紅且腫,看樣子似乎剛剛哭過。


    在這裏碰到範進,也出乎胡大姐兒預料,讓她頗有些吃驚,梁盼弟更像是被人抓了現行似的,顯得手足無措,很有些尷尬的笑了兩聲,“進仔也是剛到,他來找我聊天……敘敘舊……”說完之後,又覺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範進倒是很平靜,看著胡大姐兒問道:“怎麽了,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怎麽看你哭的這麽難過?你爹又打你了,還是你那後娘欺負你?”


    “不……都不是。進哥兒,盼弟姐姐,你們可要幫我,幫幫阿爹,他被張舉人的家人抓去了。”


    梁盼弟眉頭一挑:“張舉人,莫不是張師陸張家?他家又不是衙門,有什麽權力抓人?”


    “可不就是那個張家,還不是我弟弟惹的禍,他與張家一個寡婦……私下裏很要好,結果被張家的人當場捉了。張家的人說,那寡婦是要請旌表立牌坊的,這事不能這麽算了,非要把我弟弟浸豬籠。我爹隻有弟弟一個兒子,隻好央了人說項,答應賠一筆錢給張家,息事寧人。可是銀子數目太大,一時湊不齊,他們就把阿爹……給抓去了,說是要銀子才能放人。我在廣州隻認識梁姐與進哥兒,這事隻有求你們幫忙了。”她說著話,又忍不住大哭起來。


    梁盼弟隻好拉著她的手哄她,又問道:“你那後娘呢?她當初判準改嫁時,可是帶了一份嫁妝錢走的。”


    “後娘雖然有幾兩銀子,可是也不夠數,她說……說是什麽要留條後路,不能把銀子拿去填海,免得人財兩空。”


    範進接過話來,“到底張家要多少銀子才肯放人,總要有個數目才好談。”


    “五十……五十兩。”


    這個數目對於眼下大多數大明平民來說,都是終生不可能達到的天文數字,胡大姐兒自己說出來,也覺得很是難為情。自己與梁盼弟並無交情,這麽一大筆數目,對方當然沒有代籌之理,隻好又解釋道:


    “我是想問下,三姐認不認識些有錢的朋友,可以借貸一些。再不然就是有沒有有麵子的朋友,可以跟張家吃吃講茶,把事情‘叫’開。”


    梁三姐用力地一拍桌子:“丟他老母!五十兩!還反了他了!張家這不是擺明了欺負我們金沙仔?這件事你不要怕,三姐幫你撐場麵,三人抬不動一個理字,我就不相信他敢把你阿爹怎麽樣!”


    範進一搖折扇,“張家最近幫府裏辦糧台,很是狂妄,總是說跟製軍麵前如何得用,又與中丞門下哪位夫子相善。知府衙門常來常往,於知縣衙門則索性不放在眼裏。雖然道試未至,張師陸已經聲明,這一科其心於解元,而不是爭秀才。城裏幾家大戶都對他家不滿,但是也沒有什麽辦法。現在的他們正在得意,衙門都奈何不了他們,何況是咱們,跟他們講道理,多半行不通。”


    “不講道理,那就講手,我砍他個落花流水,看他放不放人!”


    “張家人多勢眾,三姐再能打,也是沒用的。我們第一步,還是先把人要出來。五十兩銀子……我來拿。”


    胡大姐兒聽的心頭一震,連忙搖頭道:“進哥兒……不能……不能讓你拿錢。”


    “怎麽,我的銀子不是銀子?從前你幫了我這麽多,我幫你一次也是應該的,走吧,先跟我迴家去拿銀子,把胡老爹贖出來再說其他的事。”


    梁盼弟也點著頭,又對範進道:“你拿了銀子,不要急著送過去,我找人陪你過去,看他們敢怎麽樣。”


    出了飯館,胡大姐兒緊跟著範進向城裏走,走了約莫半裏路,迴頭望不見梁盼弟的狗肉鋪子,胡大姐兒才小聲道:“進哥兒……你……你是不是和一個叫海棠的女人……很要好。我聽後娘說,那不是什麽好女人,阿爹還鬧著要告訴大嬸。結果出了弟弟的事,爹才沒顧得上。娘當初教過我,男人在外麵怎麽樣,女人是不能幹涉的,我也沒有要管進哥兒的意思,隻是聽娘說,那個女人人品不好,我怕進哥兒上他的當……”


    範進迴過身,打量著胡大姐兒,把後者看的陣陣發毛,低下頭道:“我不是……不是要管進哥兒什麽,大嬸那裏,我也沒有亂說話……”


    “我知道,我相信大姐兒是個好姑娘,不會亂講話的。來跟我說說,我娘現在怎麽樣?”


    “大嬸很好啊,雖然進哥兒沒考中府試,但是鄉親們相信,你下一科一定中的。地裏的活,還是有幾位嬸子在料理,家裏有我。爹不讓我幫大嬸幹活,可是他要殺豬,管不到我的。我阿爹那個人,有時候喜歡亂說話,進哥兒不要生他的氣,這次如果不救他,我真擔心張家人會打死他……”


    範進點點頭,在胡大姐兒肩上一拍,“放心吧,我家裏有銀子,肯定能把大叔救出來。除了銀子,還有些首飾,是我這幾天賺來的。有幾件本來就想送給你,就是一直沒時間,等到了我家,你慢慢挑,喜歡什麽就拿什麽。我跟那個海棠或是紅袖招的人沒有什麽,不像你想的那樣。”


    範進這幾日迴家時候不多,自己也手懶,房間裏頗有些雜亂,胡大姐兒一進來,就很自然的拿起撣子打掃房間,又取抹布來準備擦桌子。範進取了銀箱出來,將大姐兒招唿到麵前,打開箱蓋朝裏一指道:“你看,這不就是銀子?”


    “銀……銀子……好多銀子!”胡大姐兒初時也是被嚇了一跳,隨即又變的歡喜起來,“這銀子怕不是有七八十兩,還有這些首飾,拿給大嬸看,大嬸一定高興。怪不得後娘說,進哥兒發了大財……”


    她說到這裏,又有些不好意思,懦懦道:“進哥兒,我不會白拿這筆錢,一定會給你打借據。將來我會慢慢想辦法,還掉你的債。”


    範進抬手在胡大姐兒頭上輕拍一下,“借據個頭啊。大家這麽熟了,誰用誰的銀子,又有什麽關係,來這根釵子你喜歡不喜歡?點翠包金的,金子不多,可是倒也不紮眼,丟了也不會心疼,送給你戴吧。”


    胡大姐兒連連擺著手,“不……我不能要,真的進哥兒……我不能……”她說話之間,臉已經漲的通紅,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人變的害羞又有些恐懼,而於這種情緒之外,似乎又期待著發生些什麽,幾種情緒夾雜一處,讓她頗不能自已。


    可就在此時,院門被人用力踢開,隨即喧鬧聲從外麵傳進來。範進將銀箱一合,邁步走出房間,隻見數名青衣小帽的健仆提棍棒已經衝進來,人群正中,則是五花大綁的胡屠戶。


    一見了範進,胡屠戶大喊道:“進仔,你要救救大伯啊,這些人說今天要是湊不出五十兩銀子,就要打死我。你賣畫賺了很多銀子是不是?隻要拿銀子出來,你和大姐的事好商量。”


    胡大姐兒這時也從房間裏跑出來,見幾個仆人都拿著棍棒,連忙道:“不許動手!你們不是要銀子麽,我拿給你們。”說話之間先跑迴房間裏,時間不長,就將散碎的白銀捧出來,放在院落正中的石桌上。


    胡屠戶看著白花花的銀兩,臉上也露出笑容,連忙道:“我就說了有銀子,你們怎麽還不信?趕快給我鬆綁,快鬆開啊!”


    那為首仆人的注意力也被這些白花花的銀子所吸引,呆了片刻,才忽然迴過神來,用手一指範進。


    “你是誰?為什麽住在我們家的別院裏?還偷我們家的銀子!這是我們張家的別院,銀子也是我們家主人埋下的,沒想到被你起了出來,真是好大膽子。來人啊,把他捆起來,送去見官。”


    範進冷冷一笑,“怎麽,見財起意,想要把這筆銀子吃下來?貪財是人之常情,但是也要掂量分量,當心吃不下去,反倒撐破了肚子。最好搞清楚,這些銀子是誰的,免得給自己找病。”


    “範進你當我們認不出你麽?南海案首是吧?縣令的門生是吧?這些在我們張家看來,一錢不值!我家老爺與大中丞身邊幾位夫子都是好交情,府衙裏的老爹,我們全都相熟,你以為我會怕你個窮酸書生?給我打!”


    為首者既發了話,立刻有兩名仆人提了棍棒就朝範進衝來,胡大姐兒尖叫著進哥快跑向其中一個仆人衝過去。


    她在範進麵前一向是老實又有些懦弱的樣子,可這時卻像是一頭發瘋的母虎,格外勇猛。那名仆人怒喝一聲,“賤人,找死麽!”手中棍子朝著大姐兒兜頭打下去。


    這名仆人對於胡大姐兒這樣的女孩是沒有什麽憐惜之心的,棍子的用力很猛,在空氣中帶起一陣風聲。以當下張家的勢力,這名仆人實際不怎麽擔心把胡大姐兒打死,會承擔什麽嚴重後果。反正是外鄉人,最多破費一些,就可以解決。所以這一棍用的是重手,全無留力。


    胡大姐兒並不懂打架,在村裏就是靠父親的殺豬刀嚇人,現在連殺豬刀都沒有就純粹隻是為了衛護範進而忘了什麽叫恐懼。棍子打過來並不懂得躲,依舊傻傻地迎上去。


    就在棍棒即將落到胡大姐兒頭上時,一隻胳膊從旁架出,將棍一墊一抓,手便緊攥住棍梢,這一棍總算沒落到胡大姐兒身上。那仆人試圖把棍子抽迴來,卻發現根本拽不動,緊接著就發現,攥住自己棍棒的書生,目光裏竟露出一絲讓人恐懼莫名的寒意。


    “有我在這,沒你們欺負她的份!想打架,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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