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這好日子在哪裏?這種話隻合騙我這涉事未深的丫頭,在我麵前,這種話休得提起。本以為你縱然這科不能考上功名,也可以掙幾頓飽飯。哪知,現在連糧差都丟了,且說說看,就你手上的幾兩銀子,能在省城支撐幾天?”


    喝多了酒的胡屠戶,就是個大嗓門,在院落裏大吵大鬧,酒氣熏的人直欲作嘔,胡大姐兒又羞又急,想拉父親卻又不敢。


    梁盼弟還在支應狗肉鋪子,院裏就隻有範進、胡大姐父女以及那寡婦劉氏。劉氏倒是沒有甩臉色給範進,反倒是左右轉圜,


    “進仔,你也別怪你大伯脾性不好,咱們小戶人家,睜開眼睛便要想著怎麽吃飯。講交情頂不了肚餓,何況是做人父母的,自然想要女兒嫁的好不受委屈。本以為你有個糧差,從牙行裏坐地分肥,也能不愁吃穿,可好端端的,糧差也被免掉了,這可讓大姐兒怎麽辦?依我看不如還是按我的路走,去做個訟師。你那一狀告倒楊三爸的本事,嬸子是知道的,若是肯去做刀筆,就憑你的手段,不用幾年就能在廣州買房子。”


    範進搖頭道:“刀筆是不能做的,我還要繼續趕考,若是做了刀筆,於名聲有礙,功名二字便不好想。再說,就算做刀筆,也要先有個秀才身份才好,否則事發了,是要到衙門吃板子的。”


    胡屠戶道:“那你就迴家去住。省城裏開銷那麽大,老子每天累死累活殺豬賣肉,怕還不夠你在省城住兩天。我女兒的私房,盡數貼補給了你,還當我不知道麽?迴鄉下去,至少省了這裏的開銷。”


    “阿爹,洪總甲與進哥兒鬧的這麽僵,他怎麽迴鄉下啊?”


    “誰讓他自己不好,既不能讀書,又偏要去得罪總甲,少不得就得阿爹出麵,請幾位有頭臉的人物出來說項。他破出些銀子,擺幾桌酒席,在洪老爺子麵前賠罪,想那洪總甲亦不是不明理的人,總不會不講人情。”


    範進又搖搖頭,“這事辦不到。我堂堂個讀書人,為什麽要去向個鄉老洪承恩認錯?若是我認錯了,範莊就被洪家莊吃定了,好不容易爭迴來的東西,又都會輸迴去。這個錯,我認不起。”


    “認不起也得認!人家洪家的人既在衙門裏當老爺又會讀書,洪少爺是府試案首,眼看就要中秀才,成為宰相根苗,到了明年一旦發過,就是舉人老爺了。何況你惡了大宗師,就算大收試過了,道試一定不錄,功名上和人家差了不止一步。這個時候不低頭認錯,等你想低頭時,怕是也晚了!隻說眼下,我孝敬幾位衙門老爹的常例都加了許多,還不都是拜你所賜?”


    胡大姐兒急道:“爹,你不講道理,前幾天你靠進哥兒麵子,一文錢孝敬也不用交的,那時你怎麽不說。”


    劉氏道:“大姐兒,別和你爹抬杠,這可不好。進仔啊,你聽你大伯一句,男人總不能吃女人飯,就算三姐肯養你,難道這口飯你就吃的心安理得?就算你想待在省城,也要自己有個謀生之技。”


    範進道:“謀生之技,自然是有的,這不就要上街。”說話間,他指了指院落裏放的書箱,和用一根木棍撐起的布標。胡屠戶不識字,隻問道:“這上麵寫了些什麽東西,怎麽謀生?”


    範進指著布標,一字一句讀道:“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時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南海案首範進,與此賣畫。這招牌加上文房四寶,就是小侄謀生的本錢。”


    胡屠戶等三人不通文墨,自然不知這是唐寅詩篇,隻當是範進所作,胡大姐兒看著範進,滿臉崇拜之意,“我就說進哥兒的才學好,這首詩做的這麽好聽,這畫一準能賣的好。”


    “哼,詩的好有什麽用,要考上功名,才有用處。你看看人家張家少爺,就因為祖上幾輩功名,就連府衙都要給他麵子,這軍糧生意人家說做就做了。賣畫?誰又知道行不行。”


    範進笑著背起書箱,“行不行,就隻有做了才知道,總之我既不會用大姐兒的錢,也不會靠三姐養我,我有信心靠賣畫過活,不勞各位操心了。”


    他院落裏本就沒有什麽值錢物件,也就不用特意吩咐什麽,提起招牌向外走去,胡屠戶看著範進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窮酸!從小我就知道,他是個沒出息的廢物,不肯想辦法發財,隻想著賣畫,早晚淪落到街頭賣字的地步。多虧這親事不曾說定,否則就虧大了。大姐兒,跟我迴家去,今後不許你再往範進的院子裏來。”


    說話之間,胡屠戶已經拖著胡大姐兒向外走,劉氏在後麵轉著眼睛,忽然道:“慢著些,不妨等他這兩天迴來,看看這賣畫生意如何,再做計較。”


    廣州城裏,此時已頗為炎熱。南方的氣候潮濕,空氣都變的粘稠,風吹在身上不會讓人覺得涼快,反倒是覺得衣服和皮膚要粘在一起。胸口像壓了塊石頭,唿吸都不順暢。風中夾雜著海水的鹹腥以及魚蝦腐爛混合的味道,讓人聞之欲嘔。


    年輕的書生高舉著招牌,穿行於街巷間,由於時下不認識字的人還是多數,少年就隻好犧牲喉嚨大聲地吆喝。這種天氣裏,汗出的多,水分流失的就快。


    走到一處茶攤之前,範進停下腳,將幾文錢遞過去,買了涼茶來喝。茶攤老板卻也是南海人,聽他吆喝,知其是南海案首,如今竟淪落到長街賣畫的地步,大為唏噓。問道:“公子,你這畫怎麽賣法?”


    “畫好的五十文一幅,若是臨時畫,則要議價。若是老丈要,這第一幅畫,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可怎麽行?老朽這裏雖然生意不大,但是幾文錢還是拿得出。”掌櫃邊說,邊取了錢箱數了五十文銅錢出來,範進卻不肯拿,隻又討了碗涼茶來吃。


    “老人家的涼茶很好,隻要有這個吃,就足以抵畫資了。我這畫算不得好,您老人家見笑。”


    說話間範進從書箱裏取了個畫軸遞給老者,老人接過畫,遠處,幾個穿短打的壯漢向這邊張望著,一人道:“洪書辦那邊有話,要咱們好好教訓範進一頓,什麽時候動手啊?”


    “急什麽?他到處嚷嚷是南海案首,我們這一動手,萬一惹來巡街事情就麻煩了,還是要找個沒人地方才好下手。再說梁三妹不是好惹角色,洪老爹那不好得罪,肥佬王梁三妹也不好對付。治一經損一經,就不是混碼頭的道理,總要刀切豆腐兩麵光才好。看看這範進畫的是什麽東西再說,如果畫的不夠好,咱們就沒必要打他,讓他自己餓死算了。”


    幾人正說話間,老人已經將畫展開,又來到茶棚以外,尋了個釘子,要把畫掛在茶棚之外,風吹畫動,幾個壯漢看過去,隨即便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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