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徐占鼇的首肯,梁嶽又繼續道:“涼州的演變其實可以完美呈現這句話,早年間涼人以血勇聞名,身為抵抗九鞅的最前線,丁壯從軍伍、婦孺隨徭役。西北大戰的勝利,涼州百姓出力最巨、流血最多。”


    “可西北大戰數年,涼州打得千瘡百孔、十室九空,戰後卻又沒有得到及時的休養生息,才會釀成後來霸山之亂。如今霸山賊寇難除,其實就是涼州百姓對國朝失去了歸屬感。朝廷在西北之戰後,繼續東征西討,雖勢如破竹,卻失去了半個涼州。”


    “戰無可勝這一句,正應了後麵那一句,‘國之勝,非勝也;王之勝,非勝也;民之勝,方勝也’。細數古來大國,絕不會因一城一池而亡,皆是由百姓離心而滅。”


    “好!”徐占鼇終於露出喜色,看向一旁的太子,道:“太子殿下聽懂了嗎,你怎麽看?”


    “啊?”太子看著梁嶽侃侃而談的樣子,正在滿心羨慕,聽到自己突然被點名了,頓時就一個激靈。


    他不是說得挺好的嗎?


    我怎麽看……


    我就坐在這裏老老實實地看唄,如果有把瓜子兒就更好了。


    小胖子又不敢怠慢,趕緊起身點頭道:“我覺得梁嶽說得對!”


    “他說得確實對。”徐占鼇道:“霸山這件事上,陛下不止一次承認過,當年的抉擇可能就是錯了。兵鋒雖盛,苦戰勞民,如果及時休養生息,涼州血勇就不會變成霸山賊寇。所以即使是雄才大略如陛下,也是會做錯事情的。太子殿下,做錯事情不可怕,隻要及時承認,便可重迴正道。你若是犯了什麽錯誤,主動承認,我可以不訓斥你。”


    “唔……”太子也不是傻子,自然聽出他這是在點自己了,扁著嘴說道:“徐師,是我錯了。我忘記帶書,還拿了梁嶽的。”


    梁嶽這才意識到,這個徐師的修為恐怕很高。


    自己還以為方才的動作神不知鬼不覺,結果對方都不需要抬頭,早就有所察覺。


    還真是伱在底下做什麽,老師在講台上都看得見啊。


    “很好。”徐占鼇聽到太子認錯,滿意地點點頭,“既然殿下承認了,那迴頭把《平鞅九策》手抄十遍,此事也就過去了。”


    “啊?”太子釋然的笑臉瞬間變成遭重的哭臉。


    原來不罵你不代表不罰你啊?


    人生的悲歡就都是來得如此突然。


    ……


    課間休息的當口。


    徐占鼇負手而立於園欄杆旁,梁嶽站在他側後方。


    太子殿下則在座位上發奮抄書。


    有的時候梁嶽看著他,真的很難意識到這是一個快三十歲的人。尤其是在人心叵測的皇家,居然能一把年紀還像孩子一樣,屬實有些神奇。


    不過想一想當今的胤朝皇帝,再看看眼前這位太師大人,好像也能理解一些了。


    他的長輩們都太強勢了。


    雄才大略的父親、霸道嚴厲的老師、文武雙全的弟弟……


    太子的整個生長環境都一直在被人保護著,同時也壓製著。他隻能多聽別人的話,自己盡量少做一些事情,才會什麽都不做錯。


    做的事情少,自然就得不到曆練。


    站在這個儲君的位置,倒也不能說他錯。畢竟他已經是太子了,隻要不犯大錯,就是最有可能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你博聞強記、學識過人,為何要去禦都衛當值?”徐占鼇忽然出聲問道,“如果參加今年的科舉,豈不是前途無量?”


    他既然如此問,自然是很熟悉梁嶽的履曆,看來還是提前做了調查。


    “學生家境貧寒,祖父、父親、叔父盡皆為國戰死,母親一人養家。我早些當值,才能幫忙母親分擔重擔,撫養弟妹。”梁嶽如實答道。


    “有些可惜。”徐占鼇道:“一朝登科、金榜題名,方是入朝正道。你如今雖然也立下大功獲伴讀之位,可將來升了官,難免還是會被人輕視。好在還有誅邪衙門給你作為後盾,不過玄門仙官的身份,也無法助你再進一步。”


    梁嶽知道對方說的都是實話。


    胤朝官場裏科舉出身的人多了,自然就形成了一股風氣。


    靠家中勢力入朝的權貴子弟,或者是梁嶽這樣憑功勞入朝的武人,都會處於鄙視鏈的底端。


    而這些科舉出身的官員中,根據不同的書院或是不同的科舉排名,其中也有區別。


    像徐占鼇這般劍道書院出身、又是當年科考榜眼入朝的,簡直就是鄙視鏈的最頂端,各個維度的人上人。


    也難怪他總帶著一股傲氣。


    不過梁嶽並不在乎這個。


    如今他玄門弟子的身份進可攻、退可守,若是在朝中發展不順,大不了一走了之。


    如果真是科舉出身,反倒就沒有那麽自由了,難免會一入朝就囿於同榜、同院、師承等等,被迫有了派係。


    現在完全不用顧那些。


    老子是仙官,哪管你們這些哩個啷?


    於是他答道:“學生能有今日,已經心滿意足,十分感謝朝廷與太子殿下。至於更高的大誌向,也不敢奢求。”


    徐占鼇道:“你若是今年應考,以你才學,不說榜上前三,至少三甲之內定有你姓名。你如果有心,我可以幫你安排書院名師,助你攻讀備考。否則見明珠蒙塵,我總是於心不忍。對太子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梁嶽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沒反應過來對方的點撥。


    眼前的人是禮部尚書,四年一度的科舉正是由他主持。


    這些年來,朝廷中很少有人會主動靠近太子,太子也不大會拉攏別人。所以隻聽聞有某某官員是六皇子鐵杆,可很少聽說有誰是太子鐵杆。


    太子一派的大人物,也就隻有這位禮部尚書了。因為有太師的身份,自動就被綁在了太子的戰車上。一旦太子登基,那他憑借這層身份,立刻就會擁有無限尊榮。若是太子失敗,那他的地位也會一落千丈。


    所以徐占鼇絕對是希望太子好的。


    他這麽熱心推薦自己去參加科舉,應該就是想自己以這一途徑入朝,更容易參與到一些實權官職裏,將來可以給太子提供助力。


    否則自己現在的太子伴讀是個毫無實權的虛職,誅邪司行走更是個遠離朝堂中心的仙官,對太子的助力也有限。


    隻要自己願意應考,那以自己的能力和這個禮部尚書的老師,前途絕對是不會差的。


    可梁嶽實在是不大願意。


    他現在這幾件事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哪還有功夫備考?


    相比之下,他還是覺得努力修行更重要。


    比起科舉,他也是對強大自身之後參加奪城之戰更感興趣。


    所以他還是婉拒道:“老師如此看重,實在令學生惶恐。可學生畢竟出身玄門,日日修行已經耗費大半精力,又要隨同誅邪司辦事,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心力了。”


    “唉。”徐占鼇拍拍他的肩膀,“人各有誌,我也不勉強你。無論你在江湖廟堂,記得有我這個老師就好。”


    梁嶽聞言,頗有些感動,立刻迴道:“多謝徐師!”


    不再稱唿太師大人,而是與太子一樣的稱唿。


    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徐占鼇自然不可能是圖他什麽。恰恰相反,這位禮部尚書說出這樣的話,是在告訴梁嶽,以後出門可以用徐占鼇學生的身份自居了。


    不再是伴讀與太師那種套近乎的關係,而是真正的師承弟子。


    這是一種很大的認可!


    事實也確實如此。


    雖然現在的徐占鼇看起來老成持重,可如果有人熟悉他,肯定會記得他年輕時候就以狂傲聞名。


    他出身世家,在劍道書院中就是同代最卓越的弟子,唯一一次失敗,是後來在科舉裏輸給了劍道書院中另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弟子——現今的戶部尚書孟守愚。


    後來入朝以後徐占鼇也是晉升最快的新星,二十幾年官至禮部尚書,在文壇同樣才華橫溢,書畫造詣冠絕當代。


    各方麵都驚才絕豔的徐占鼇,眼裏從來沒有凡人。世間能得到他認可的人,少之又少。


    可是今日一見到梁嶽,那一股子外表謙虛、內懷傲骨的氣質,以及足以支撐他自信的才華,都令徐占鼇感到熟悉。


    徐占鼇看著侃侃而談的梁嶽,滿眼都是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這才有了愛才之心,有意讓他參加科舉,僅僅一麵就承認了他的弟子身份。


    這一邊師徒定調的時刻,那邊正在抄書的太子抬起頭來,見到這一幕,忽然有些怔怔出神。


    啊?


    原來徐師也可以笑得這麽欣慰、這麽開心,這麽喜歡一個學生嗎?


    原來他也可以拍晚輩的肩膀啊。


    原來師生之間畫麵也可以這麽溫馨。


    嗬嗬。


    真好啊。


    為什麽我有點想哭?


    雖然這裏是東宮,雖然是我跟徐師學習了多年,可是……或許我才是多餘的吧。


    突然有點想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


    再見了徐師。


    今晚我就要去遠航。


    ……


    自皇城中離開以後,梁嶽牽著馬朝前走去,要離開皇城根兒一段距離才可以縱馬。


    今日心情不錯,得到了禮部尚書的賞識,代表以後在朝中又多了一道人脈。雖說這種賞識沒那麽值錢,可那畢竟是當朝大佬之一,多少人想混個臉熟都不得門路。


    當今朝堂若是排座次,徐占鼇不說能進第一排,至少第二排是穩的。等將來太子登基,那他這個太師之位立馬開始金光閃閃,必然穩坐第一排。


    這個太子伴讀,當得果然不虧。


    看似實權不如一個九品小官,可接觸到的都是頂尖人物。


    正當他準備上馬的時候,後麵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馬蹄響。轉過頭,就見皇城方向走出來一輛四馬並拉的車駕。


    隨著馬車出現,後方還有一隊禦都衛輕騎隨時護送。


    梁嶽見過這輛車駕。


    它的主人正是當朝左相梁輔國。


    皇城附近是見世麵哈,剛還在想徐師在朝堂上至少穩坐第二排,這就來了一個穩坐第一排前列的超級大佬。


    梁嶽看著這輛車駕朝著自己的方向行來,他牽著馬向側麵讓了讓。


    同時還在心裏吐槽,要麽說朝堂上左相最狂呢,這麽寬敞的廣場,就非得往自己這麵走。


    可他讓過之後繼續向前走沒幾步,就見那輛車駕橫著從前麵繞過來,突然擋在了他的麵前。


    一名背著一把金色鐮刀的蒙麵護衛,站在車邊,朝梁嶽吐出簡短的兩個字。


    “上車。”


    早上好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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