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你先迴去吧。”


    呂西安平淡的語氣當中帶著一點悵然,今天的天氣、惡劣的環境,以及遠方那些露屍於外的可憐人們,讓他的心情變得很糟糕。


    他消極的情緒自然也被喬治感受到了,他聽得出來,姐夫所說的並不僅僅是讓他迴去複命而已。


    “您……您對接下來的攻勢不看好嗎?”他小聲問。


    “是的,我恐怕我們難以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因為確定旁邊沒有其他人在偷聽,所以呂西安倒也沒什麽忌諱,直接說出了心中所想,“現在俄國人的頑強和他們工事的堅固都已經不是秘密了,他們現在雖然遭受到了嚴重的損失,但是還存有足夠的戰鬥意誌和給養,所以他們將繼續堅守下去,挫敗我們的進攻,隻有在一次次的浴血奮戰,讓他們的士氣和儲備都消耗殆盡之後,我們才能走到勝利的終點。”


    喬治擰起了眉頭,暗暗咽下了唾沫。一直以來,他都是一個相當驕傲的少年軍人,先輩們的光輝業績更是讓他對法蘭西軍隊的光榮深信不疑,而在來到了克裏米亞之後,之前幾次會戰的勝利,讓他堅信法國軍隊相對於俄國人的優越性,他實在難以相信,當來到了這座要塞城下之後,法蘭西將會如此難以逾越半步。


    在發動攻勢之前就斷言無法成功,如果是旁人說出這樣的話,喬治恐怕會暴怒,痛斥對方的這種消極的失敗主義言論,並且蔑視對方為膽小鬼,可是,這話卻是從他的姐夫、一個負有盛名的戰鬥英雄口中說出來的,這實在讓他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他十分敬佩自己的這位姐夫,所以知道對方絕對不是個膽小鬼,可是這種話聽上去還是太難聽了。


    “長官,我認為您應該對我軍更有信心一些,因為畢竟我們現在占據著決定性的優勢。”他大起膽子對呂西安說,“現在,塞瓦斯托波爾要塞已經被我們整個地包圍了,它極端孤立,什麽給養和彈藥都送不到他們的手裏,所以現在他們力量削弱一分就是永久少一分,而我們卻可以得到從本土過來的源源不斷的供給!現在我認為他們已經消耗到了底線了,整個要塞都已經變成了紙糊的房子,看上去十分堅固,但是卻已經脆弱不堪,隻要我們輕輕再輕輕踢上一腳,那麽它就會轟然倒塌!”


    說到這裏,喬治眼睛裏麵滿是激動的光芒,好像在期待著接下來攻陷要塞之後全軍的歡唿一樣。


    “俄國人比你想象得要頑強得多,他們可以在絕境之下迸發出令人難以想象的戰鬥意誌,所以雖然現在他們形勢絕望,但是也不可能輕易擊垮他們。”然而,呂西安馬上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另外,現在俄國人在克裏米亞還有很多部隊,我們不可能用全部的兵力來進攻要塞,必須防備他們的進攻。”


    “難道您害怕了嗎?這些俄國人我覺得根本不足為懼,事實證明他們從來都不是法蘭西人的對手!”喬治忍不住問。


    “你,一個不用上前線的副官,質問我害怕不害怕?”呂西安有些惱怒了,“我從軍這麽多年了,還從來都沒有害怕過!告訴你吧,在戰場上,盲目自信並不是勇敢,很大可能隻是因為無知!既然你都沒有上過幾次前線,那就不要輕易質疑那些老兵們的判斷!”


    “果然……您是在瞧不起我嗎?”喬治臉色瞬間有些發白了,顯然這也是他最為擔心的事情。“我雖然沒有您的經驗,但是至少我有足夠的勇敢,不會對任何要塞有所畏懼!”


    呂西安有些暗暗後悔,他真切地明白自己的話,雖然並非有意,但是已經挫傷了一個年輕人的自尊心——盡管其實是他有錯在先。


    “不,我沒有質疑你,我隻是說,我們不能輕率地貶低敵人,那隻會讓我們判斷失誤,並且蒙受預料之外的損失,你以後一定會飛黃騰達的,而到時候你身上就會肩負著太多人的生命,到時候如果你還抱有這種輕率的想法的話,。”呂西安輕輕地歎了口氣,感覺精神更加疲憊了,“好吧,你早點迴去吧,把我的意見都告訴總司令,他會做出判斷的。”


    “我會把您的話和您的態度都原封不動地轉告給總司令的,包括您私下裏跟我說的顧慮,雖然我不認同您的意見,但是我會如實轉達。”喬治點了點頭,不過神情當中還是有些不太高興,“不過,長官,我想提醒下您之前答應過我什麽。”


    呂西安愣了一下之後,終於明白了,然後他突然背上滲出了些冷汗。“喬治……”


    之前喬治跟他說過,他想要上前線,呂西安勸過幾次之後終於答應了,不過因為喬治一直在總司令的身邊所以沒有實現,如今他又重提舊事,這讓呂西安心慌了。


    因為比起之前野外的會戰,現在這種攻堅戰要更加艱苦,也更加危險得多,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讓喬治參戰,那就算他也沒有辦法保證喬治的安全……


    “喬治,這件事以後再說。”片刻之後,他擺了擺手。


    “不,長官,比起……比起被您看成僅僅是您的妻弟,一個少不更事的青年,我更希望您將我真正看成一個戰士,一個軍銜比您低的少尉。”帶著一點反抗性的語氣,喬治昂起頭來看著呂西安,“您應該以這種態度來對待我,這才是對我的尊重,而且我是一個成年人了,我需要得到這樣的尊重!”


    聽到這樣的迴答之後,呂西安心裏隻能苦笑,年輕人總是這樣血氣方剛,不會理解長輩們對他們的苦心。


    不過,年輕人也正是因為有血氣才可愛吧。


    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沒辦法答應這個危險的要求。


    “這件事以後再說,不用再談了。”呂西安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好吧,你先迴去複命吧。”


    喬治一下子沒動,繼續看著呂西安。


    “既然你知道我是長官,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呂西安忍不住了,直接嗬斥了對方。


    “我會忠於我的義務的。”沉默了許久之後,喬治微微有些顫抖,留下了這曖昧不清的一句話,然後轉身就離開了。


    ……………………


    就在呂西安和喬治這對內兄弟在前線的塹壕當中爭論的時候,在後方營地的司令部營帳當中,圍繞著新一輪即將發動的總攻,另一場爭論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不過,不同的是,參與者們都是法軍內部的最高層將領們,而會議的主持人正是法蘭西遠征軍的主帥德-特雷維爾元帥。


    眼下雖然還隻是下午,但是因為冬日的陰雲,光線變得很暗,以至於營帳當中不得不點亮了蠟燭,陰影投射到每個人的臉上,讓這些穿著華服的高級將領們顯得有些陰森。


    雖然他們個個都穿著軍禮服而且胸前別著勳章,但是每個人都顯得有些憔悴,不少人神情因為病痛而顯得委頓,縱使有些人依舊還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和對勝利的渴望,但是他們也不可避免地因為綿延的戰事而多了幾分焦慮。


    確實,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太久了,而且雖然聯軍取得了幾次會戰的勝利,但是距離最終的勝利卻還是遙遙無期。


    眼下,前線的窘迫和後方的焦慮匯聚在了一起,都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讓人不堪重負。


    不過,端坐在主位上的特雷維爾元帥依舊神態平靜,經曆過那個時代的老將軍,確實有著那個時代的風度,明明承受著最大壓力的是他,他卻比其他人要顯得鎮定自若得多。


    剛才,他的參謀官們已經將之前他們製定的計劃知會給了這些將領,惹起了將軍們的騷動,而元帥卻一言不發,靜靜地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一尊偶像一樣,任由這些將軍們竊竊私語。


    “總司令閣下,我覺得這場攻勢應該推遲,或者取消!”短暫的竊竊私語之後,終於,有一個人抬起頭來看向了特雷維爾元帥,並且大聲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這……太倉促了,而且留給我們的時間太少,更重要的是,我們承擔了比我們應該承擔的那份更高的責任,這對我們的士兵提出了過分的要求!”


    在其他人的注視下,一身軍服的約瑟夫-波拿巴親王侃侃而談,“我不是質疑您的計劃,可是之前幾次攻勢已經證明俄國人的頑強超出了我們的預計,我們……我們縱使再發動一次新的攻勢,如果沒有改變其他條件的話,那麽我不認為我們這次就能獲得勝利。”


    這位親王,是在不久之前作為近衛軍的統帥來到克裏米亞的,雖然來戰場的時間比較晚,而且名義上也隻是和其他將領同級的師長,但是他的特殊身份卻讓他擁有了不同尋常的話語權,並且近衛軍的身份也十分特殊,這可是皇帝陛下最親信、待遇最高的部隊。


    而作為皇室的親王,以及最精銳的部隊的長官,約瑟夫-波拿巴自然也並未將自己視為普通的將領,因而在各種場合之下說話也相當直率,並沒有多少顧忌。


    同樣,因為他的身份特殊,所以當他明確地表示了反對意見之後,其他將領們的竊竊私語反而結束了,大家都暗暗看著親王和元帥,似乎是在等待著他們之間統一意見。


    “殿下,發動這樣的攻勢,我們必須要取得時間上的突然性,如果我們慢慢集結部隊的話,俄國人肯定會察覺並且做出防備的。”一位參謀軍官迴答,“雖然這可能縮短了您的部隊的準備時間,但是既然是在前線,那麽您的部隊理應隨時待命投入戰鬥才對。”


    “我們很樂意在野外和俄國人會戰,並且撕碎他們,但是直接進攻要塞就是兩迴事了。”親王並沒有因為對方的話而放棄自己的意見,仍舊繼續堅持解釋著,“我們這樣的精銳部隊投入到強行進攻敵軍的工事和陣線,這是浪費!更何況還要我們擔任主攻……損失實在太大了,而在您的計劃裏麵,英國人呢?他們扮演了什麽角色?難道他們就是在擔任看客嗎?我覺得這是嚴重的不平等,我們應該承擔共同的義務才對。如果需要蒙受損失,那麽就應該讓他們和我們一起蒙受同樣的損失,不是嗎?”


    因為新的計劃裏麵,他的部隊將會承擔一部分的主攻任務,所以親王當然對計劃十分不滿意,不過,雖然親王這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但是他這席話並非沒有道理,確實很多將領們都對計劃裏沒有多少英國人參與進攻而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有些不滿。


    這下,其他人也紛紛竊竊私語了,各自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這一片嘈雜當中,特雷維爾元帥輕輕地拿起了自己的元帥權杖,然後揮動了一下,雖然動作幅度很小,但是其他人紛紛停了下來,等待著元帥的訓示。


    “原本,我也是希望讓兩軍承擔共同責任的,但是拉格倫元帥現在……已經病得太重了,所以英國人沒辦法配合我們的行動,頂多隻能指望他們守住外圍陣地,不至於讓外麵的俄軍打破我們的封鎖線。”元帥突然開口了,“至於攻城,我們隻能自己上。”


    聽了元帥的話之後,眾人麵麵相覷,因為元帥的話,暗含的意思恐怕就是英軍的主帥病入膏肓,以至於沒辦法指揮部隊了。


    ……在戰事進展到如此激烈的階段時,英軍的主帥卻失去了指揮部隊的能力,這樣的噩耗不由得讓每個將領的心情更加焦躁了幾分。


    更有甚者,他們已經聯想到了,法國軍隊的主帥,年紀甚至比拉格倫元帥還要大。


    “不用擔心,我死不了!”仿佛是感受到了每個人的心中所想似的,特雷維爾元帥沒好氣地說,“至少在拿下塞瓦斯托波爾之前我死不了。”


    “既然這樣,司令官閣下,為了避免英國人的混亂狀態影響到我們,我們還是先停下行動吧。”沉默了許久之後,親王小心地說,“現在發動進攻實在太勉強了。”


    “不,不行,必須按計劃行事!”特雷維爾元帥的語氣變得嚴厲了,“如果拉格倫元帥一直重病,那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嗎?不,這是不行的,不管怎麽樣,我們必須盡快攻陷這座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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