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讓杜伊勒裏花園染上了一種奇幻般的暗金色彩,遊人三三兩兩的漫步其中,感受著初秋的魅力。其中,就包括兩位青年男女。


    男的灰色頭發,臉型較圓,身上穿著一套筆挺的宮廷侍從軍官的製服,看上去英俊挺拔,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女性身旁,眼光一直沒有離開她;而女性則穿著細絲綢裙子,頭上戴著一頂漂亮的粉色帽子,金發從帽簷傾瀉而下。她右手撐著一把小陽傘,左手則負在背後,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天邊的紅霞,配著沉靜的美麗麵孔,看上去若有所思。


    青年人幾次動了嘴,但卻沒說出話來,一副想說什麽又怕惹得對方不高興的樣子。直到最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要打破這份讓自己無所適從的沉寂。


    “特雷維爾小姐,我真的很榮幸您今天能賞光……”


    他殷勤的恭維,總算讓那位小姐注意到了自己。


    夏洛特的視線從天邊的紅霞稍微往偏過了一點,習慣性的微笑重新迴到那張姣好的臉上。


    “您約了那麽多迴,我今天總算有些時間,所以就來這邊看看。”


    如果青年能夠仔細注視那碧藍而又幽深的瞳仁的話,他就會發現裏麵毫無任何與愉悅、高興相關的成色。然而,他既做不到,也無心去看。


    夏洛特-德-特雷維爾小姐那漂亮而高傲的臉蛋,出於天賦的優雅舉止,聰慧靈敏的頭腦,使得其一顰一笑都那樣讓他迷醉。他想要接近她,卻又深覺她站在自己伸手不及的地方。


    “我真的真的非常榮幸……”青年人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在這種驚喜麵前幾乎已經語無倫次,原本就有些蒼白的麵孔,此刻顯得愈發蒼白。


    “德-博旺先生,最近挺忙的吧?”夏洛特的笑容愈發柔和了,口中的譏嘲也被恰到好處地完全掩飾成了寒暄與問候。“看上去今天精神不太好的樣子啊。”


    青年人臉色微不可見地窘了一下,然後很快就被笑容掩蓋了。


    “抱歉,最近是因為經常要侍奉王上的緣故,所以晚上要花費太多精神,還請您見諒!”


    “哦,”夏洛特微微一挑眉,笑容裏似乎有了一些驚訝,“侍奉王上可不是什麽輕鬆的差事,還真是讓您辛苦了啊!”


    夏洛特太了解這些人了,因為她觸目所見的地方,這種人比比皆是。


    他們差不多成天在外麵過日子,就連應付日常生活也覺得時間不夠支配。社交界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難以抗拒的吸引力,竟能使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每晚從九點鍾滯留到淩晨兩三點,既花費那麽多的金錢,又忍受那麽多的疲勞,結果他們卻甘之如飴覺得這是人生的意義。


    除了喜歡縱情享樂之外,他的主要缺點是喜歡麵子和虛榮,有時候為了抬高自己不惜說謊吹牛。就這位德-博旺先生的資曆和宮廷地位,哪有機會侍奉國王身邊?明明是經常晚上在哪些地方尋歡作樂結果掏空了精神吧……


    不過話說迴來,這個年紀的青年人又有哪個不是如此呢?她也沒心思去點破。


    不,他不是這樣,他不一樣。


    那熟悉身影閃過了她心頭,使得她忍不住又抬起頭來,注視著被染紅了的夕陽。


    也不知道他今天怎麽樣了。


    似乎是被夏洛特那種“驚異”所鼓舞,大銀行家德-博旺男爵之子,年輕的莫裏斯-德-博旺先生精神大振,連話也流暢了許多。


    “這沒什麽,”他笑得十分歡暢,真心的歡暢,“能夠為法蘭西服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榮幸,辛苦一點並沒有什麽,我能受得住。您能賞光在這個時候和我一起在杜伊勒裏花園裏走一走,就已經是對這個可憐人最完美的報酬了……我毫無遺憾。”


    “啊!真是難得啊……”明明知道對方隻是在說大話,夏洛特的笑容卻改都沒改一下,“法蘭西如果每個青年都像您這樣,那還怕什麽英國俄國!”


    “哪裏哪裏……”突如其來的的幸福讓青年人幾乎迷醉。“您實在過於誇獎我了……”


    夏洛特再次別開了臉,免得讓人發現自己心中的不耐和厭惡。


    然而莫裏斯卻誤以為這是公爵小姐的羞澀,於是心跳更加快了幾分。


    能夠和這樣的美人在花園裏漫步,我這究竟是多大的幸福啊!他在心中暗想。


    不,這還不夠,如果……如果我能和她走到一起……那將是多大的幸福!


    青年人一下子在腦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那種青年人特有的緋色念頭。


    我配得上她嗎?


    應該配得上吧,她雖然是特雷維爾公爵的嫡親孫女兒,但是我也是大銀行家、法蘭西銀行董事的獨子,雖然有一個妹妹,但是父親總會把大部分的家產傳給我的,有了這樣一大筆家資,我難道會配不上一個公爵小姐嗎?現在已經不是一百年前了。


    那她會怎麽想呢?她也會這麽想嗎?她到底是怎麽看我的?是喜歡還是討厭我呢?


    從她現在的樣子來看,也許有點希望吧……如果……如果……


    正當百樣思緒在青年人心頭輾轉翻騰時,公爵小姐終於重新開口了,聲音是那麽輕柔婉轉。


    “您的一家果然是國家棟梁啊,父親為國家的穩定而辛苦操勞,兒子也為侍奉王上殫精竭慮……”


    父親,又是父親。


    這個詞讓青年人心頭不禁一冷。


    對自己那位成就卓然的父親,莫裏斯既崇拜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每一個活在自己父親盛名陰影中的兒子,恐怕都對自己的父親會有這樣一種複雜的觀感。


    “還好吧,這是我們應該做的。”莫裏斯勉強笑著迴答。


    似乎是沒看出來青年人此刻的心情,夏洛特又開口了。


    “說到您的父親,我還真是挺佩服他的呢。掙下了那麽大家業,還為國家做了這麽多貢獻,法蘭西如果缺了他,還不知道會鬧出多大亂子呢!”


    她的語氣之輕鬆自然,即使夏爾本人來了也幾乎認不出她就是那一晚上說出“我要砍掉他們的頭”那句話的人。


    “是啊,”莫裏斯也歎了口氣,“最近他一直在忙著為政府張羅新的一批鐵路債券,可忙得昏天黑地啊,一天到晚也見不到人……”


    “這麽忙?”夏洛特顯示了恰到好處的質疑。


    “政府缺錢唄!”


    “政府怎麽會缺錢呢?”夏洛特顯得有些疑惑。


    “問得好,小姐。從我懂事起就聽說政府缺錢,卻想不清楚政府為什麽缺錢……”莫裏斯有意讓語調顯得輕快,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引用起了這句俏皮話。


    他具有那種人們稱之為“能夠拾人牙慧”程度的才智,可以把別人的俏皮話、偶爾出現在戲劇裏或小報上的俏皮話據為已有,而且說了再說,添枝加葉地到處引用。當然,他頗為俊朗的外貌和青年人特有的快活脾氣,還可以使得自己並不那麽令人討厭。


    再加上他那個有幾千萬身家的父親,尤其是他那個有幾千萬身家的父親,使得不少太太們竟把他捧為才子,想方設法要讓自己的女兒和他接近,而別人也不敢反駁她們。


    然而夏洛特卻能看得出來,她掩藏在無盡的笑容裏麵的犀利視線,早已經將這位可憐的青年人掂量了個通透。一個平民或一個僥幸剛剛被封為貴族的人,不論具有多高的天分和長處,她的血管裏也沒有一滴血是為他們而流動的,更別說這種平凡之輩了。


    “這樣啊……”夏洛特微微歎了口氣,“那還真是辛苦了。”


    “我替父親謝謝您的關心的尊重,”莫裏斯躬身行了個禮,“另外,我們家也會繼續為特雷維爾家服務的,一如既往,能夠幫忙到您,我們十分榮幸。”


    “謝謝。”夏洛特微笑著迴答。


    兩家的金錢往來十分頻繁,特雷維爾公爵公爵的很多項目,都是從博旺男爵這裏融資的,而且公爵還在很多其他貴族(也就是同黨)對這樣大銀行家的借款中做了擔保人。


    所以暫時維持兩家的和諧關係,既必要也必須,夏洛特即使再怎麽厭惡博旺男爵和他的兒子,也不得不暫時維持那種還過得去的關係。


    “說起來,爺爺還真有些擔心呢。他最近通過博旺先生投資的礦山,現在還沒有分紅派息,最近還跟我念叨過這件事呢。”夏洛特的笑容裏有些遲疑,“您知道,我還是他的秘書,所以這種話爺爺也跟我說過。”


    這才是今天夏洛特的最終本意。


    青年人有些遲疑,因為父親基本上不跟自己討論業務上的問題。


    但是……夏洛特笑容裏的緊張和期待,讓他無法開口拒絕。


    你可能在這樣的情景下說“對不起,這不是我能管的事情……”嗎?


    “這個沒關係,我會幫您去問問的。”青年人趕緊一口保證。


    “那就太好了!”夏洛特似乎鬆了口氣,“有您的幫忙,我就放心了!”


    接著,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最近巴黎社交界的趣事,不得不說,談到這個時,莫裏斯是有些才能的,他能把一件平常的事講得妙趣橫生。


    夏洛特任由莫裏斯講述,時不時微笑點頭。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之後,夏洛特再次抬頭看著天空。


    “哎呀,太陽都快下山了啊!”她感歎了一句,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年輕人,“博旺先生,今天就到這兒吧,我得迴家了。”


    莫裏斯雖然心中不舍,但還是點了點頭。“真希望下次能繼續和您這樣漫步,這簡直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樂趣……”


    走到馬車邊,夏洛特打算上車廂時,莫裏斯伸出了手。


    “不,先生,沒關係的。”夏洛特笑著迴絕了他的幫助,然後自己從踏板上走迴了車廂。她不可能願意接觸到對方的手。


    然而被衝昏了頭腦的青年人,卻恰巧把這種厭惡當成了羞澀與貞潔的證明。他望著疾馳而去的馬車,輕輕說了句。


    “她可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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