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青花人物罐之中,“周亞夫細柳營”“鬼穀子下山”和“劉備三顧茅廬”已經現世,“西廂記焚香拜月”和“尉遲恭單騎救主”卻不見蹤影。那天我跟黃克武談完,他允諾發動他的關係,在全國範圍內做一次排查,看是否能找得到。


    黃克武作為五脈中僅存的幾位高人之一,聲望不在劉一鳴之下,人脈關係也是極廣。有他出手,我相信很快就能有結果——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才一周時間就查出來了,效率未免太高了吧?


    黃煙煙知道我誤會了,說道:“這和我爺爺沒關係,是我找到的。”


    “你?”


    我有點不敢相信。不是看不起煙煙,但跟黃克武比,她還是稚嫩太多。一聽我這口氣,煙煙有點不高興。我趕緊哄了幾句,她才說明白。


    原來黃克武確實發動了各地關係網去找,連藥家的資源都用上了,可一直沒有任何進展。黃煙煙忽然意識到,他們進入了一個誤區:所有的搜尋力量,都放在了古董行業,卻忽略了一個資源同樣豐富卻不太被人關注的領域——博物館。


    從故宮到各地博物館,館藏著的好東西,遠比市麵上流通的文物要多。隻因為博物館內的東西不可流通販賣,不是商品,隻供展示研究,所以在古董市場往往被人有意無意忽略掉了。實際上,無論中國還是外國,博物館才是真正的文物歸宿之地。


    煙煙想到這一點,就自己去借來了中國文物館藏名錄翻閱。這份名錄很厚,裏麵涵蓋了中國所有一、二、三級博物館的重要藏品清單,每五年更新一次。瓷器類的名單非常多,好在索引做得不錯,她可以直接去查明代萬曆年的人物罐。


    結果這麽一查,還真被她查到了。


    在山東煙台有一個煙台市閩商博物館,一九五八年建的,正縣級事業單位,一個地區性綜合類博物館,規模不大,不過學術力量很強。山東一共隻有三家博物館有資質進行團體考古挖掘,它是其中一家。這座博物館裏的多是閩商航海文化文物與山東當地青銅器、鐵器、玉器為主,瓷器相對比較少,更沒有什麽一級文物。不過在館藏名錄裏,赫然寫著藏有一件萬曆年人物青花罐,但沒寫清楚細節。


    若是別人翻,可能匆匆略過。煙煙心思縝密,注意到了這條記錄,然後特意請煙台當地的朋友去實地看了一眼,確認上麵的紋飾果然是尉遲恭單騎救主。


    這事說起來挺不可思議。無論是藥來還是老朝奉,都是古董行當裏的老手,藥不然、柳成絛、歐陽穆穆等人,也是年輕一輩裏的佼佼者。這些頂尖高手為了尋找五罐,打得頭破血流,甚至送了性命。可這“尉遲恭單騎救主”罐堂而皇之地擺在一處小博物館裏,居然無人問津。


    隻能說,這是燈下黑。所有人都被思維盲區給誤導了,全專注在古董江湖,卻忘了古董並非隻在江湖中有。


    我心中一陣感動。這事說起來輕巧,做起來卻沒那麽容易。全國館藏的青花瓷太多,人物罐也不是特別罕見的物件,要一條一條確認,並最終鎖定煙台閩商博物館,得花費大心思才成。煙煙可真是下了功夫。


    “煙煙,多謝你。”我真心實意地道謝。


    “呃……不用謝,應該的。”


    對麵的聲音有點扭捏,然後立刻掛斷了。我歎了口氣,煙煙還是在逃避。這件事到底該怎麽解決,我也很頭疼,感覺比福公號的難度還大。


    不多想了,先辦正事!


    我沒多耽擱,立刻通知了藥不是。我們兩人當即買了最近一班火車,奔赴煙台。


    “你可要提前想好,我們到了以後該怎麽辦。”藥不是托腮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樹木,對我說道。


    我在座位上閉起眼睛,這件事細想起來,還真是棘手。


    我們的目的不是罐子,而是罐內的坐標。可現在人家是館藏文物,別說敲開了取坐標,就連開箱用手去摸一下,都得一層層報告打上去。我們不是老朝奉,不能幹雞鳴狗盜的事,隻能循正規途徑,這就很束縛手腳。


    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請五脈施壓,最終拿到這個罐子,怎麽開?唯一懂得“飛橋登仙”之術的尹銀匠已經瘋了,不可能讓他再施展一次。


    哎呀,想起來這些事情真是千頭萬緒。我心想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無論如何,先把它弄到手總沒錯。


    藥不是看出了我內心的糾結,冷哼了一聲:“如果你覺得不行,那就用我的方法。”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麽意思,一個學經商的家夥,還能有啥辦法?我連忙開口道:“這不是古董鋪子,也不是你和沈雲琛的商業計劃,這是博物館,你那套可別往這使。”


    “最好如此。”藥不是吐出四個字,轉過臉去,繼續看窗外的景物。我看他沒有聊天的興致,樂得清靜,在座位上閉目養神。我忍不住迴想起當初跟藥不然去天津的情景,同樣是坐火車,他弟弟可比他有意思多了。


    藥不是突然又把視線移過來:“你是不是在想,跟藥不然同車有意思多了?”


    這家夥……難道有透視眼不成?我趕緊低下頭,像是一個在課堂上偷看小人書被老師抓到的小學生。藥不是眯著眼睛盯了我一陣,換了一個坐姿,意味深長地說:“我給你講個藥不然的故事吧。”


    “嗯?”我一愣,他什麽時候有這種雅興了?


    “藥不然上初中時,學校來了一個轉學生,高幹子弟。這位高幹子弟很囂張,橫行霸道,連老師都不敢管。結果半個學期不到,他因為偷窺女人洗澡,狼狽地背了一個處分轉走了。別人不知道怎麽迴事,我卻清楚得很,這一切都是藥不然策劃的。他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在女浴室的牆上鑿了一個孔洞,然後特意選在女校長洗澡的時候,把高幹子弟騙到牆邊,讓他當場被抓了個正著。‘人洞並獲’,證據確鑿,那個高幹子弟隻能黯然離校。”


    這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藥不然在初中就已經這麽妖孽了啊。


    “你知道這件事最可怕的一點在哪裏嗎?”藥不是的聲調微微提高,眼神也隨之銳利,“除了我,沒有人知道是藥不然幹的。他們根本想不到一個整天笑眯眯的小男生,會策劃出這麽狠辣的局。就連我,也隻是通過從他的日常行為的蛛絲馬跡中,才推斷出真相。藥不然為了一個目的,竟然把行動貫徹得如此徹底,但同時他又把真正的心思,隱藏得如此之深。”


    我倒吸一口涼氣。


    藥不是道:“別人是外柔內剛,我這個弟弟是外剛內柔,中間還夾著一層霧。沒人能看穿他到底在想些什麽——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跟他做敵人,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和僥幸,不要試圖去猜測他的想法。某種意義上,他比老朝奉更難對付。”


    說完他把頭再度轉向窗外,把再也沒有半分睡意的我晾在旁邊。


    我們抵達煙台之後,哪也沒停,直奔煙台閩商博物館而去。


    煙台閩商博物館位於一處相當有特色的老建築裏,那是一座閩南天後廟。歇山重簷、雕梁畫棟,上覆翠藍琉璃瓦,閩南風格強烈,十分精致。當年福建船幫商賈為了保佑海路平安,在航線沿途修了一係列海神娘娘廟。現在拿這個來做博物館,所以才叫做閩商博物館。


    山門和大殿前的那些精致石雕,是這裏的一大特色。看解說牌,據說當年一磚一石皆是從泉州運來,梁枋、雀替、重簷之間,有近百處各色浮雕,個個皆有典故。可惜我們有心事在身,無暇欣賞,買了兩張票,匆匆進了廟裏。


    得先確認了罐子的存在,再想辦法。畢竟從名錄上看都是虛的,眼見為實。


    館內不大,遊客寥寥,標牌擺設什麽的漫不經心。如今大家都熱衷於商品經濟,講究***不如茶葉蛋,各地大博物館尚且蕭條,何況這種小館。


    我們轉了一圈,裏麵展品還真不少,最醒目的是一件秦嵌銅詔版鐵權,這大概算是鎮館之寶了。瓷器分類比較少,但也有那麽十幾件,以清代居多,像什麽乾隆朝的金胎畫琺琅雙耳杯、康熙朝的青花開光八仙圖花觚等等,還有明代景德鎮窯的纏枝梅瓶,元代鈞窯的天青釉玫瑰紫斑碗,宋代的建陽窯、越窯的也有那麽幾件。


    可是唯獨沒看到萬曆年的人物青花罐。


    這事挺奇怪的。煙煙明明拜托了當地朋友來查驗過,確實還在。怎麽我們一到這兒,這罐子就失蹤了?


    不會老朝奉又搶先一步吧?我和藥不是對望一眼,都有遮掩不住的擔心。這次來煙台,除了黃煙煙就隻有我和藥不是知道,按說保密工作不會有紕漏——可對手是老朝奉的話,可真就不好說了。


    我們趕緊找來講解員詢問,那是個小姑娘,除了解說詞之外什麽都不知道。她被我們問得滿頭大汗,隻得說去請示領導。結果一問,領導出差去了,啥時候迴來不知道。


    這時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走過來,態度和氣,問我們有什麽事。他是個標準的山東大漢,臉膛是黑紫色的,皮膚皴皺,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曝曬。唯有兩隻圓眼閃亮,透著儒雅之氣。


    他自我介紹叫梁冀——跟漢代那個跋扈大將軍同名——是煙台閩商博物館的專家,我跟他攀談了幾句,梁冀雙目放光,搓著大手欣喜地說道:“你們很內行嘛。”


    山東人本來就熱情,一言相投,立刻熟絡起來。交談中我了解到,梁冀在這裏負責野外考古,不過最近館裏經費緊張,野外作業暫停。他沒別的事情好做,就跑來博物館裏待著。他剛才看到我們追問解說小姑娘,發現我們不是走馬觀花的普通遊客,趕緊親自過來招唿。


    “現在願意來這裏看的人不多了,懂的人就更少了。連我手下的隊員,也跑了快一半了,留不住人。”梁冀感慨地擦了擦鏡片,抑製不住熱情,“歡迎你們能來,挺好,挺好!這個博物館雖然小,可也有些不錯的東西呢。”


    這位考古專家,想必是寂寞得太久了,難得看到兩位感興趣的知音,分外熱情。我聊了幾句,趁機問他:“聽說這裏有一件萬曆年的‘尉遲恭單騎救主’人物青花罐,可是我們沒看到啊。”


    “喲,這件東西兩位也知道啊?”梁冀更高興了,往周圍一指,“你們也看見了,這廟裏地方小,文物擺不開,所以我們采用輪放製,定期更換。那些撤下來的,都封存了擱在庫房裏。你說的青花罐我知道,恰好是昨天撤換下來的。”


    “我們能不能去庫房裏看看?”我試探性地提出要求。


    梁冀為難地抓了抓頭,說館裏有規定,入庫文物不能拿出來。我看他語氣不是很堅決,懇求道:“我們都是外地來的,不可能在煙台待到下次換展,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梁冀有點左右為難,說:“咱們這館裏還有別的好玩意兒,我可以免費給你講講,何必非要那青花罐子不可呢?”我再三堅持,但梁冀原則性很強,怎麽說就是不鬆口,堅決不肯違反規定。


    我以退為進,作勢要走。梁冀連忙拽住,說要不這樣吧,下午我可以提前輪換一批文物,把它從庫裏放出來布展,你們就能看到了。


    這個折中的方案雖然不是我們的本意,但也勉強可以接受。於是我們找了個地方吃午飯,等到下午又來到博物館裏。梁冀早早地等在了門口,熱情地給我們一指,說布好了。


    我們順著他的指頭一看,隻見那件“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人物罐,就這麽悄然立在了一個大玻璃櫃子裏。這是件大開門的瓷器,我一眼就能確定,它和其他四件是一窯所出,無論色澤、釉質、開片都如出一轍。我拿出《泉田報告》裏附的那張民國老照片比較,也完全一樣。


    “真美啊……”我不由得感慨道。


    不摻雜任何功利目的,它就是這樣一件不可多得的藝術精品。那種從容不迫的雍容氣質,以及那美妙的蘇料釉色,都讓人情不自禁地產生迷戀之情。


    梁冀也按住雙膝,身子前傾,像寵溺自己孩子一樣望著它,一臉陶醉:“這個館裏好瓷器也有那麽幾件,但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經常一個人看半天都看不夠。”


    我腦門頂在玻璃櫃上,盡量湊近。這麽輕易就看到了它,讓我總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前三個罐子,我們都是曆盡艱辛,才能接觸到其中的秘密,現在第四件如此輕易地出現在麵前,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其實古董這一行就是這樣,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有時候事情根本沒那麽複雜,遠比你想象中簡單。


    我盡量去觀察,努力去尋找上麵的釉囊衣。可惜間隔還是太遠,加上玻璃擦得不是很幹淨,影響了觀察效果。非得把它抱起來看,用手去觸摸凹凸,才能分辨出準確位置。我把手貼在櫃子上,努力抓過去,現在這個秘密離我近在咫尺,真恨不得立刻砸碎玻璃,把它狠狠抱住。


    有了它,我就擁有四個坐標,在與老朝奉的競爭中處於有利位置。


    “這罐子哪裏弄來的?”我問。


    梁冀道:“哦,這件不是出土文物,是一九五八年建館的時候從民間收上來的,可惜捐獻者的檔案早就找不到了。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我懷疑是戰亂逃難至此的大戶從北邊帶過來的。”


    民國二十年之後,五罐分散。前四件分別落到藥、鄭、柳、歐陽幾家手裏,這第五個罐子流落山東,也不足為奇。


    我盯著櫃子端詳良久,眼睛盯著青花罐,腦子裏卻在飛快盤算。


    跟博物館打交道,和古董鋪子完全不同。古董商人重利,隻要價格合適,什麽都可以談。博物館是事業單位,有自己的一套規章製度,學術氣氛重,官僚氣息也重。不按規矩來,事情很難辦成。


    我和藥不是來得匆忙,隻帶了一份故宮開的介紹信,這是黃克武幫我們弄到的。但這介紹信隻是介紹,沒有管理效力,至於如何“借”走罐子,還得我們自己想辦法。


    梁冀不知道我的心思,還在樂嗬嗬地給我講解著。我問他這罐子是否曾經外借給兄弟博物館展出什麽的,梁冀斷然否決:“這怎麽可能,這雖然不是鎮館之寶,但也極具考古和欣賞價值,博物館怎麽可能會放走?我們提交藏品目錄時,都不敢寫得太清楚,就是怕別人借走了不還。”


    難怪煙煙查的目錄上語焉不詳,原來還藏了這個心思在裏頭。我心想這可麻煩了,這裏如此看重這件文物,拿走的難度豈不是更大?


    這時藥不是走過去,把我推開,開口問道:“這個,能買嗎?”梁冀臉色驟然就變了。我急道:“藥不是,你怎麽這麽說話呢!這是國家文物,不允許買賣,那是犯罪。”


    藥不是不動聲色:“我就是問問而已。”


    梁冀仿佛受到了極大侮辱,他麵色一變,把我們往屋外推:“我還以為你們是同行呢,想不到是古董販子!滾滾滾,給我出去!”我還想分辯幾句,結果梁冀根本不聽。他膀大腰圓,推搡我們兩個不費吹灰之力。我們就這麽被生生趕出了博物館。


    我站在大街上,低聲埋怨藥不是,怪他太唐突。明知道梁冀是個熱愛文物事業的人,幹嗎還說那種話刺激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一下子全沒了。藥不是道:“他隻是研究員而已,連副館長都算不上,這事他做不了主。”


    “那你幹嗎跟他說這個?”


    “我可不是跟他說。”藥不是伸出手臂,往前一指。我迴頭看去,一個矮胖子從博物館裏走出來,衝我們使了個眼色,做了“跟我走”的手勢。我們跟著他走到一處僻靜角落。矮胖子遞給我張名片,我一看,原來他是這裏的館長。


    “兩位剛才跟梁老師的交談,我恰好都聽到了。梁老師是個專業人才,對外這塊接觸不多,工作態度有點簡單粗暴,我替他道個歉。”館長笑眯眯地說。


    我和藥不是都沒吭聲,知道肯定還有下文。館長道:“剛才這位先生問的……是能不能買?”


    藥不是點點頭。


    “我們博物館是公益事業單位,不是地攤兒市場,絕不允許出現文物倒買倒賣的行為。”館長嚴肅地指出,隨即又說道,“當然,我們歡迎全社會監督,對藏品進行嚴格篩選,去蕪存菁,優化品質。”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我們都聽明白了。博物館不能倒買倒賣,但沒說不能處理贗品。有館長居中操作,找一個專家,出一份鑒定報告說這幾件文物是假的,按贗品報廢淘汰,偷偷流到古董販子手裏,這錢還不用過博物館的賬——就算上級主管部門發現了,隻消迴一句“鑒定有爭議”就結了,沒法追責,誰鑒定古董還沒個走眼的時候?


    我出發之前,特意去問過沈雲琛,她最有商業頭腦,對這些貓膩門兒清。地方上的小博物館生存窘迫,不得不各謀生路。倒賣館藏文物,就成了唯一一條生財之道。館長赤膊上陣,跟古董販子親自勾結,這根本不算什麽大事。


    我望著滿懷期待的館長,心中慨歎。我知道,隻要藥不是開個價,價都不用太高,館長立刻就會開始操作,把“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罐做成一件贗品,交到我們手裏。為了拿到一件真東西,居然要先把它說成假的,這件事真是充滿了諷刺。


    藥不是剛要開口,我卻一扯他袖子,無比嚴肅地說:“這不行。”藥不是一愣,不明白我為什麽攔住。我搶先一步,對館長道:“您說得對,博物館不該允許文物倒買倒賣,它應該留在這裏。”


    館長沒料到我居然說出這麽一番話,還以為有什麽深意。我又斬釘截鐵地重複了一遍,他像是看神經病一樣打量了我幾眼,滿臉陰沉地走開了。館長倒不擔心我們去舉報他,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錯。寫成筆錄,完全是官方口氣。


    等館長離開後,藥不是看向我,臉色也不太好:“你最好有一個解釋。”我吐出一口氣:“我說過了,從博物館偷文物出來,這是犯罪。”


    藥不是有點惱怒:“我們是從博物館手裏收購廢品,就算出事,也是鑒定專家和館長玩忽失職,與我們沒關係。”我迴答:“法律或許可以規避,但良心可過不去。如果咱們玩這麽一手把青花罐騙出來,那和老朝奉有什麽區別?我們還怎麽好意思去反對他?”


    這真不是我忽然變成道德家或者聖母,這隻是我的堅持,也是許家的堅持。我相信我爺爺、我父親他們在此,也不會用這種齷齪的手段去獲取文物。一個人行事,必須要符合他的本心,否則這些事豈非全無意義?


    “若是拿不到裏麵的坐標,你就更沒機會反對他了。”藥不是提醒道。


    “坐標的事,我會另外想辦法,但絕不能從館長手裏偷。”


    “你這個感情用事的白癡。”


    藥不是毫不留情地罵了一句,不過沒有繼續勸說。他一看到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對這件事非常認真,認真到即使是他也不敢再打這個主意。我看了他一眼:“你別打算瞞著我去偷偷交易,造成既成事實。”


    藥不是冷哼一聲,把臉轉過去。聯手這麽久了,他有什麽思路,我也差不多能猜得出來。


    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我們兩個迴到旅館,商討下一步該怎麽辦。我的想法是,請黃克武出麵,讓故宮或者國博出一封官方的借調函,把這個青花罐調去北京。中華鑒古學會對尹銀匠的手藝很感興趣,請幾位專家研究一下,借助現代科學,也許能在不損傷罐子的基礎上,把裏麵的坐標提出來,皆大歡喜。


    這裏麵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但目前也沒有什麽特別好的辦法。藥不是對此沒發表評論,表示隨便我,他還在生著悶氣呢。


    我正琢磨著怎麽跟黃克武開口,忽然房門砰砰響起,敲門聲很重。我一開門,梁冀忽地衝進來,揪住我衣領,憤怒地吼道:“你們怎麽敢做這種事?”


    我被這大漢一揪,雙腿差點離地。我莫名其妙地問他怎麽了。梁冀怒道:“你們這些古董販子,來這裏偷東西,還問我怎麽了?”


    藥不是走過來,讓他放手:“我們隻是隨口問了一句,怎麽就成了偷東西了?你講的話,要負法律責任的知道嗎?”梁冀把我往地下一擱,氣勢洶洶道:“你們出門沒看見我們館長?”


    “看見了。”


    “他沒跟你們說歡迎全社會監督、嚴格篩選?”


    “說了啊。”


    “那你們還說自己不是賊!”梁冀大怒,“那個老龜孫靠這套說辭,偷偷賣了館裏多少東西!”


    藥不是冷冷道:“本來我們是想買的,可惜這位想做聖人,沒同意,所以我們灰溜溜地迴來了。”


    “放屁!他今天又簽了清庫條,明擺著又要偷東西了,難道不是給你們?!”


    我和藥不是對視一眼,心裏同時升起一陣疑惑,趕緊問梁冀到底怎麽迴事。梁冀見我們表情不似作偽,也慢慢冷靜下來。他倒退兩步,坐到椅子上,開始說起來。


    梁冀說他早就發覺館長在偷偷賣文物,開始是一些小件,然後連一些大件也敢賣。手法和我猜的如出一轍,先簽清庫單,然後把東西批成贗品或損毀,報廢處理。梁冀特別心疼,可也沒辦法。館長賣了東西,會拿去給博物館發工資。全館的人得了好處,都明裏暗裏配合,梁冀一個人縱然不滿,也沒轍。


    “剛才下班前,我清點完展品,看到館長讓管庫把清庫條開好,就知道又有東西要遭殃了。我一想,今天隻有你們來問過那個萬曆人物青花罐,就過來找你們算賬了——你們真沒打算買?”


    “這是犯罪行為,我不會參與的。”我解釋了一句,看向藥不是。藥不是反應最快:“看來是另外有人找上門來了。”


    “老朝奉?”我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麽競爭者。


    藥不是眼神閃動:“應該不是行動泄密,而是有人尾隨著我們到這裏來,所以他勾結館長的時間,比我們慢了半拍。”我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我們本來占據時間優勢,結果因為我堅持不能犯罪,放棄了機會,讓人家後來者居上。老朝奉那些人,可沒這種道德負擔,可以毫不含糊地買通館長。


    我們倆正說著話,房門“啪”的一響,抬頭一看,梁冀居然走了。


    我本來請他跟我們一起合作的。想不到他一發現跟我們無關,轉身就走。這位的脾氣,可真是夠急的。我從房門探出頭去,人跑得早沒了蹤影,喊都喊不迴來。


    次日一早,我們一早就趕到博物館門口,等著開門。可到了開館時間,大門卻依然緊閉著,隻聽到院內似乎有叫嚷聲,似乎發生了什麽事。連警察都匆匆趕到,旁邊售票處的小門這才打開,放他們進去。


    我們也想跟著混進去,檢票員卻不讓。我亮出故宮介紹信,一臉嚴肅地說我們北京來的。那檢票的小孩不知道這介紹信沒啥效力,一聽故宮、北京,又蓋著公章,覺得來頭好大,哪還敢阻攔。


    我們循著聲音走過山門,走到正殿前頭。此時那裏已經聚集了十來個人,看穿著都是博物館員工,館長站在最前頭,表情惱火。


    在正殿門口,梁冀高舉著“尉遲恭單騎救主”青花罐,宛如霸王舉鼎,踏在白玉石台階上,眼睛通紅地瞪著台階下麵的人。館長氣急敗壞地喊道:“老梁,你快下來,別鬧!”


    梁冀把罐子一舉,台下群眾一陣驚恐。他大吼道:“你們都看見了!這是真貨,貨真價實!沒有瑕疵!不是廢品!”館長道:“沒人說這不是真貨,你快下來,下來!”梁冀吼道:“既然是真的,你為什麽要把東西偷走賣掉?”


    館長嚇了一跳,雖然這事館裏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公開說出來性質便大不一樣。他怒極反笑,說道:“老梁你瘋了吧?這是說的什麽混賬話!”梁冀卻不肯閉口,曆數著館長偷偷賣掉的東西,一條一條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大概能推測出現場情況。館長一早過來拿貨,不料梁冀捷足先登,搶先一步進了展廳,把青花罐控製在手裏,公開鬧事,這樣一來便可以攪黃這筆生意。這位考古隊長,恐怕是鬱悶到了極點,這次借機全發泄出來了。


    奇怪的是,他怎麽反應得如此激烈。我看梁冀的表情,充滿了絕望和幻滅,似乎遭受了重大打擊。他性子急歸急,可昨天情緒還好,怎麽今天就崩潰到這種程度?


    兩名警察互相使了個眼色,悄無聲息地繞到兩側,打算動用武力夾擊。梁冀渾然不覺,繼續衝館長大叫。館長繼續做工作,溫言寬慰,梁冀卻不為所動,要求館長立下字據,承諾絕不清退任何一件文物。館長說:“你下來把東西放下,咱們慢慢談。”梁冀說:“你先簽好,我再放下東西。”兩邊陷入僵局。


    望著梁冀在殿前的聲嘶力竭,我忽然有點同情這位考古隊長。他一心撲在野外考古和博物館事業上,卻窘於現實,無處伸誌。麵對著領導的違法和同事的漠然,他空有憤怒,卻沒有同盟也欠缺能力,隻能用這種最極端的方式表達不滿。一個小人物對現實的抗爭,悲壯而絕望。


    無論這事怎麽解決,他的職業生涯恐怕也要結束了。


    我們對此無能為力,隻能遠遠地靜觀。警察們此時已經進入到了最佳的位置,館長繼續長篇大論,吸引他的注意力。梁冀的精神狀態異常亢奮,全然沒覺察到警察的狀態,把火力全集中在館長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兩名警察同時從兩側撲過去,一個抱腿一個夾胸,登時把梁冀撲倒在地。梁冀猝不及防,手裏一鬆,那青花罐一下子朝下麵滾落下來。館長嚇得伸手去接,可反應晚了一步,這罐子滑過他的手指,隻聽得嘩啦一聲,在青石台階上磕了個粉碎。


    這一下子,連館長、梁冀、警察、博物館員工和冷眼旁觀的我和藥不是,都呆住了。這一刻,博物館好像被人施了一個時光停止的魔法,凍結了所有人的動作。


    這一件寶貝,就這麽摔碎了?


    我和藥不是三步並兩步跑過去,隻來得及看到了一地的碎瓷渣。這次可沒有“三顧茅廬”那麽幸運,正殿高台距離地麵有三米多高,一個瓷罐重重摔下來,必定是死無全屍,不可能再有一個大瓷片給你撿。那裏麵的坐標,自然也是碎得不成樣子,就是真的仙人來了也拚不迴去。


    我晃了晃腦袋,覺得像是在做夢一樣,一點都不真實。這“尉遲恭單騎救主”罐,輕飄飄地出現在我麵前,然後又輕飄飄地離去。浮光掠影地跟我發生了一點交集,然後……它就這麽徹底消失了,無可挽迴。


    遠處的梁冀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哭聲,館長氣急敗壞的叫罵,警察的嗬斥,員工們的議論紛紛,構成了這一處小小悲劇的注解。


    這一切,就像是一部荒誕小說。如果沒有我們的介入,也許青花罐會好好地待在博物館裏,直到永遠;如果館長不是那麽急著做成這筆生意,梁冀也不會選擇如此激烈的反抗方式;如果老朝奉的人報價再晚上那麽一天,事情說不定也有轉圜的餘地。我們的執著,老朝奉的引誘,館長的貪婪,梁冀的悲壯和抗爭,種種因果,最終卻變成了無人是贏家的悲慘結局。


    我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藥不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說他剛才看到一個人影,從博物館正門離開。想來那就是老朝奉派來和館長接洽的人,一看罐子被摔碎,立刻就走了。我連忙收起混亂思緒,趕緊跟藥不是追出門去。可惜這裏正對著一條熱鬧大街,我們衝到門口一看,前方車水馬龍,行人熙熙攘攘,那人早隱沒在人群裏不見了。


    事到如今,就算折返迴去逼問館長,也沒了任何意義。我們隻好頹喪地返迴旅館,藥不是去前台訂返程的火車票,我直接迴房間躺倒在床上,心裏鬱悶無比。


    這趟煙台之旅,真的是太失敗了。我們與第四件罐子失之交臂,眼睜睜看著它被毀掉。福公號的五個坐標,就這樣永久地失掉一個。失去這一個坐標,對尋找福公號有什麽影響,我不太清楚,這還得請教戴海燕才成。但它給我心理上的衝擊,實在是有點大。


    這個青花罐,它熬過了明代的戰爭,熬過了民國亂世,熬過了“破四舊”“**”,結果卻毀在這國泰民安的商品經濟社會,毀於一個地方小博物館的小小紛爭。大風大浪都闖過來,卻在一條小陰溝裏翻了船。


    我記得禪宗公案有一個故事,說有一位將軍馳騁疆場,曆經百戰,浴血搏殺,無數次與鬼門關擦身而過,最後得勝歸朝。他帶著一身榮耀返迴自家府邸,半路上正趕上兩個地痞流氓打架,一塊磚頭飛過,正中太陽穴,結果將軍墜地不治。禪宗以此表達世事無常之苦,現在想想,和這罐子的遭遇還真是有點相似。


    古董也罷,古董江湖也罷,不也正是這世事的一部分麽?


    往好的方麵想,老朝奉派來的人,也啥都沒得到。這是唯一值得寬慰的事。


    我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忽然大哥大響了。


    這大哥大是藥來送我的。當初去衛輝,藥不是要求斷絕一切來往,所以我就給扔家裏了,迴北京之後才重新帶在身上。這會兒響起,我估計是煙煙打電話過來詢問進展,趕緊接起電話。


    對麵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傳來,讓我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


    “小許,你最近可是夠忙的啊。”


    老朝奉!他終於坐不住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從容親熱,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藥不是恰好走進屋子來,我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安靜,然後悄悄按下了擴音鍵。藥不是反應很快,他立刻一動不動,保持著完全的安靜。


    “老朝奉,是你。”我故意把名字說出來。藥不是一聽居然是他,鏡片後閃過兩道利芒。


    老朝奉道:“我得承認,我低估你了。我本來以為你還是那個《清明上河圖》時候的愣頭青,沒想到居然成長到了這地步。手下人一次小小的失誤,居然讓你鑽出如此之大的一個口子,我現在很被動啊。”


    能讓宿敵說出這種話來,可比一百次表揚都讓人舒坦。我微微一笑:“承蒙您平日的教誨,我才能學以致用。”


    “算了,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咱們還得往前看不是?”老朝奉也挺淡然。


    我沒有跟著他的節奏走:“不要繞圈子了,你打電話來,到底想要做什麽?”


    老朝奉嗬嗬一笑:“我是想和你談談合作。”


    “免了,我們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毫不猶豫地拒絕。


    “那好,我換個詞,咱們談筆交易如何?”


    “我可沒心情跟你談。”我一口迴絕。藥不是說過,一切送上門的東西都不能要。老朝奉要跟我交易,背後一定有大陰謀,絕不讓敵人如願。老朝奉早料到我的態度,他淡淡道:“小許,你還是聽聽吧,不然木戶小姐可不會開心。”


    “你說什麽?”我大吃一驚,手機差點沒握住。


    話筒裏忽然傳來了木戶加奈的嗚嗚聲,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然後又換成了老朝奉的聲音:“我們可以繼續談了吧?”我憤怒地吼道:“你這個卑鄙小人!我們之間的恩怨,不要牽扯無辜的人進來。”


    老朝奉沒說話,似乎在不急不忙地等著我的迴應。事關木戶小姐的生死,我別無選擇,隻得咬緊牙關道:“好,談!你說!”


    老朝奉道:“我這個交易,是關於那五件青花人物罐的。”


    我心裏一動,“尉遲恭單騎救主”剛剛被摔碎,他就打電話過來了,這前後一定有牽連。


    “我想你現在也應該知道了。當年許信歸國,擊沉了福公號,然後把牽星坐標藏在五個青花人物罐裏。現如今‘尉遲恭單騎救主’已毀,真是讓人惋惜。你我手裏,都殘缺不全,不妨互通一下有無。”


    老朝奉的這個提議,有點意思。


    我仔細盤算了一下。目前我手裏得到的,有“細柳營”“鬼穀子”和“三顧茅廬”的三句話。老朝奉手裏,卻不知道拿到了多少。但他既然提出交換,說明我至少有一個坐標是他未掌握的。


    不過我沒急著開口,等著他的下文。


    他繼續說道:“我對小許你,從來都實話實說。如今在我手裏的,除了‘細柳營’和‘鬼穀子’之外,還有老鄭家的‘西廂記’,這都要感謝鄭教授。”


    “鄭教授……”


    “不錯,當年藥來去長春的故事你也知道。其實‘西廂記’並沒有失蹤,被鄭安國妥藏在了某處,隻有他跟他兒子知道去處。多虧了鄭教授記憶力好,這麽多年一直沒忘,把它獻給了我。”


    聽老朝奉這麽一說,我才明白。原來“西廂記”的下落,鄭教授從小就知道,可竟然誰都沒告訴,連藥來都不知道。直到投靠老朝奉後,他才吐露出來——這老鄭家的人,到底有多瘋魔啊?!他爹為了件瓷器能把救命糧給舍了,他一個十歲的孩子,爹媽餓死在身邊,自己奄奄一息,居然也死藏著秘密不肯說。即使被藥來救下帶迴北京,他也隻字不提,就這麽隱忍了幾十年。


    鄭家基因裏的瘋狂和固執,真是歎為觀止。


    可這個故事裏,有一個大問題。


    “沒有尹銀匠的‘飛橋登仙’,你怎麽打開那罐子?”我問。


    老朝奉嗬嗬一笑:“因為那個罐子,從來就沒修補好嘛。”


    “什麽?”


    “那五個青花人物罐,早在民國二十年就被打開過,隨後重新修補好了四個。唯獨‘西廂記’這罐子,卻沒來得及修補。”


    我知道他沒必要撒謊。藥慎行既然有辦法開罐,自然有辦法補上。隻不過修補極費時間,他隻來得及補了四個,就失蹤了,這不算離奇。我相信老朝奉對慶豐樓那件事,肯定還有更多情報。不過此時問他,他必然不會迴答。我按捺住好奇,聽他繼續說道:


    “總之,‘西廂記’如今在我手裏,全世界獨此一份。”


    我反唇相譏:“‘三顧茅廬’在我手裏,也是全世界獨此一份。”老朝奉嗬嗬笑道:“所以啊,我們不妨互通有無。”


    我大概明白他為何打電話來了。我與老朝奉各有三罐,其中分別有一罐為對方所無,我缺“西廂記”,他缺“三顧茅廬”。若是任何一方再得到“尉遲恭單騎救主”,都會占據主動優勢。可這個罐子竟然慘遭不幸,兩邊都沒得著。現在我們手裏坐標殘缺不全,兩個人若不湊在一起,誰也別想搞清楚福公號的沉沒位置。


    這世事豈止是無常,簡直就是諷刺!


    難怪老朝奉立刻就打電話來,跟我這個大仇人交易,他別無選擇。


    他沒有,但我有選擇啊。


    我冷笑道:“坐標的事,我可不急。我又不急著撈出福公號,隻要讓你撈不到就夠了。”


    老朝奉似乎對此早有成算:“嗬嗬,小許,你還是太小看現代的海洋勘測技術了。我實話告訴你,憑現在日本的技術實力,隻要鎖定大致區域,就一定能找到沉船位置,隻是時間花費多少而已。現在你跟我交換坐標,我呢,能省點麻煩;你呢,能爭取到和我同一個起跑線。咱們各握四個坐標,公平競爭,各自憑本事去撈——再這麽拖下去,隻會對你越發不利。”


    我沉默不語。他果然是隻老狐狸,句句都砸在了關鍵之處,逼著我按他劃下的路走。


    “我怎麽知道你給我的坐標是真是假?”我問。


    “這五個坐標,彼此之間都有關聯。如果其中一個坐標是假的,跟其他幾個根本對不上榫頭。你身邊想必也有高人通曉牽星術。交換之時,讓這些專業人士去驗證就是了。”


    老朝奉幾乎要把我給說服了,我忽然覺得對麵有動靜,略一抬頭,看到藥不是舉著一張白紙,上麵有他匆匆寫的四個字:“三顧茅廬”,旁邊還加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略一思忖,便知道他是什麽用意,遂對著電話開口問道:“既然‘三顧茅廬’對你也有用,當初為何要在杭州把它毀了?”


    我原來就隱隱有這個疑問。老朝奉拚命搜集坐標,每一個青花罐都很重要。可他在杭州的架勢,真可稱得上是處心積慮,又是曾小哥布置家具機關,又是鄭教授買通小孩,似乎不砸碎瓷罐誓不罷休。


    老朝奉哈哈大笑起來:“我來問你,這麽大一罐子摔在地上,碎成幾百片,結果恰好藏有坐標的那部分,碎成一整塊,你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我愣住了。


    對啊,一個罐子摔碎,哪有那麽巧,把坐標摔成一塊,不多也不少。我之前覺得是有點巧合,可並沒往深裏去琢磨。


    “小許,你金石專業不錯,瓷器還是了解得太少哇。”老朝奉語重心長,“你沒注意過那青花罐的開片紋路吧?”


    老朝奉說的沒錯,我確實隻關注那些青花罐的紋飾,尋找釉囊衣,還真沒注意過釉麵開片的形態。


    開片是燒製瓷器時釉麵開裂的裂痕,最初是技術缺憾,後來反成了瓷器魅力的一部分,還細分成諸如網形紋、梅花紋、蛇紋、蟹爪紋、百圾碎等等。後人燒製瓷器,有時還故意燒出開片。我一直覺得這個隻有鑒賞上的價值,所以並未過多關注,也沒認真研究過。


    經老朝奉這麽一提醒,我連忙把木戶加奈的那套老照片翻出來,仔細去看。那個三顧茅廬罐上,釉麵呈魚子紋狀,但在諸葛亮胳膊周圍有一圈不太起眼的細縫紋,恰好圍著衣袖轉了一圈,其圍成的形狀,恰好是藥不是撿到的那枚碎片形狀。


    我想起來了,《玄瓷成鑒》明明提到過這個現象,可惜我隻是草草翻過這一段。書裏說過,自然開片,浮於釉麵,不及胎骨,若隱若現。若是刻意開片者,則會深入瓷胎,邊緣分明。


    “三顧茅廬”罐這一圈開片紋路清晰明白,顯然是有人有意為之。


    這種深入胎內的開片手法,可以控製開片的走向和形狀,外麵還會多塗一層釉膠。當瓷器摔碎時,它就像是鋼化玻璃一樣,允許罐體沿開片方向碎裂,保留特定形狀的整塊碎片。《玄瓷成鑒》把這種手法稱為“摔雲”,水平高的人,可以保證想保留哪部分瓷麵,就能讓哪片不碎。


    現在迴想起來,在紹興的教堂裏,尹銀匠觀察碎片邊緣時曾說了一句:“不像是摔出來的,更像切出來的。”我早應該注意到!


    老朝奉略帶遺憾地說道:“本來呢,我是想製造一場意外,把它摔碎,然後不引人注意地取迴碎片。沒想到準備了半天,反而給你做了嫁衣。”


    “這大概就是天意吧。”我冷然道。


    老朝奉道:“好了,三天之後,晚上十點,北京城老地方見,我等著你。”


    他不待我是否同意,直接掛斷了電話。


    我把大哥大放下,看向藥不是。他全程都聽完了,卻沒急著發表意見,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櫃麵,似乎在沉思這意外的變化。


    “先旨聲明,木戶小姐我無論如何,都得去救。”我先表明自己的態度。以藥不是的狠勁,說不定會很幹脆地犧牲掉木戶加奈,這是不能接受的。


    藥不是似笑非笑:“我記得你跟她曾經有婚約?”我連忙辯解道:“這與那個無關。木戶小姐有恩於我們許家,這次又特意來中國通報重要情報。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藥不是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作糾纏:“從我的感覺來說,老朝奉這次提出的交易,似乎很公平。我們各自得到四個坐標,憑本事去打撈,挺好。”


    “可是如果他說謊呢?”


    藥不是搖搖頭:“老朝奉應該沒撒謊。”


    “你怎麽知道?”


    “簡單的邏輯推斷罷了。如果他手裏牌特別差或特別好,都不會跟我們交換。博弈學的原理,是讓每一個人都在削弱對手和壯大自己之間取得納什均衡。如果你手握四個坐標,會和掌握三個坐標的對手談判交換嗎?”


    我搖搖頭,當然不會,這是顯而易見的。戴海燕說過,掌握至少四個坐標是出海捕撈的先決條件。我自己若已經達成這個條件,何必再幫助敵人跨過門檻呢?


    藥不是繼續說:“‘尉遲恭單騎救主’被毀掉之後,他主動打電話要求交易,說明他的壓力比我們還大。你想,細柳營和鬼穀子元氣大傷,警方順著這個鏈條已經發起了數輪打擊,五脈內部也開始搞起清查整頓。他急需取得一場勝利,來挽救之前的損失,恢複組織士氣。說不定日本方麵,也在對他施壓,畢竟一支打撈沉船的考察隊的維持費用非常昂貴,不可能無限期地等下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答應這次交易?”


    藥不是豎起一根指頭,目光沉靜:“還記得我第一次見麵跟你說過嗎?永遠不要信任主動送上門的線索。”


    我又一次來到通惠河旁的那間老宅。老宅子沒什麽變化,門口還坐著兩個蹲虎石墩,門楣上的纏花紋路依舊清晰。不過因為已經晚上十點了,院子裏那半棵槐樹看著比白天猙獰得多,跟個妖精似的張牙舞爪。


    我一個人邁入院子,裏麵早已有人等待。樹下站著一個很熟悉的身影,頭發和眉毛被剃了個精光,但那張慘白的臉色,想認錯了都難。我不由得歎了一口氣:“你現在居然還敢現身?”


    柳成絛惡狠狠地瞪著我,那眼神如利劍一樣刺向我的胸口,仿佛要把我的心髒攪得稀巴爛。他壓低了嗓子道:“我一定會親手把你燒成瓷器,一定!”


    這家夥被我搞得失去了一切,為了躲避警方通緝,連頭發眉頭都給剃光了。原來那副風雅模樣蕩然無存,連那種說話風格都變了。


    現在全國最恨我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我懶得跟他在口舌上計較,開門見山:“我現在已經如約來了,老朝奉呢?”柳成絛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舔了舔舌頭:“收拾你,有我就夠了。”他一臉獰笑著向我靠近。


    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從後麵的廂房中傳出來:“成絛,別胡鬧。”


    柳成絛停下腳步,嘴角抽搐了一下,強抑住自己的怒火。我朝那邊的黑暗中望去,一個老人和一名女子慢慢走了過來。


    木戶加奈麵色驚慌,頭發散亂,雙手被捆縛在身後。而站在她身後的,居然是鄭教授。


    我有些失望,不過也不算太失望。指望老朝奉在這時候現身,不太現實。他派了柳成絛和鄭教授來代表,多少讓我鬆了一口氣。萬一來的是藥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鄭教授深深看了我一眼:“小許,我在煙台看見你了,可惜沒時間打招唿。”


    我恍然大悟。老朝奉派去煙台的人,居然是鄭教授!難怪那個館長那麽痛快地答應交易,難怪梁冀會反抗得那麽絕望。鄭教授也算是考古圈裏的名人,他出麵,和別人的效果可大不相同。梁冀搞不好還是他的學生,見到尊敬的老師暗中搞這麽齷齪的事,難免情緒崩潰。


    鄭教授看到我麵露冷笑,不禁有些赧然。他目光略有躲閃,喃喃說著那博物館管理混亂,好東西擱那實在浪費雲雲。他給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早在塘王廟裏我就見識過了。


    “鄭教授,您居然把‘西廂記’罐獻給了老朝奉,難道他是您爹?”我諷刺道。


    鄭教授一點愧疚也沒有,胸口一挺:“如果我父親在世的話,他會作出同樣的選擇。犧牲一件萬曆蘇料青花,可以換迴十件柴器。那可是柴窯啊!多少瓷人夢寐以求的柴器!哪怕用我的命去換,也心甘情願。”


    柳成絛不耐煩道:“好了好了,瓷器課就上到這裏。趕快交換吧。”


    我一揮手:“我現在已經來了,她作為人質已無意義。你們先放她離開,交易才正式開始。”


    鄭教授倒沒耍花樣,給木戶加奈解開繩子。她身子往前一傾,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我見狀快走兩步,把木戶加奈扶住。她抬頭一看是我,把頭埋到我胸口,放聲大哭。她從小生活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等驚嚇。我滿是愧疚地連聲說:“真對不起,連累你了,現在沒事了,沒事了……”木戶加奈哭了好一陣,才止住抽泣。


    “他們有沒有虐待你?有沒有受傷?”我關切地問道。木戶加奈搖搖頭,表示沒有。我對她低聲道:“你快離開這裏,外麵有人接應。”她知道這不是說話的時候,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我表示沒問題。


    木戶加奈這才飛快地離開院子,消失在夜幕裏。


    我確定她脫離了危險,才開口道:“你們想要如何交易?”


    我們對彼此都沒有信任可言,必須得有一個雙方都放心的流程才成。柳城絛陰狠地看著我,若不是鄭教授主事,他有可能直接出手把我弄死,再搜屍體。


    鄭教授道:“張鬆獻圖。”


    張鬆獻圖是一種古老的古董交易方式,一般用於雙方實力不平等的情報交換。不像古董或金錢那樣,價值與物件本身固定,情報的價值,別人看一眼可能就全沒了。比如說我有張藏寶圖,你拿一百兩銀子來換,我若先把圖給你,你看一眼全記住了,然後反悔不交易。你比我強,我想把錢討迴來都沒辦法,血本無歸。


    張鬆獻圖,就是為了這種情況而設,讓弱者先挑,以圖安心。強者也不虧,因為他們強勢,不怕弱者反悔。說白了,就是通過偏袒弱者的交易方式,讓雙方毀約成本的承受力達到平衡。


    具體到這次交易上來,他們先給我“西廂記”的坐標,我驗證無誤後,再把“三顧茅廬”給他們。依循這個流程,他們即使給我假的,我也不怕,因為我的坐標還沒給他們。他們也不用擔心我給他們假的,因為這院裏他們場麵占優,就算發現作假,再問我要便是。


    我滿意地點點頭,鄭教授這麽安排,也算是有誠意了。這個交易方式看似簡單,卻也下了一番心思。


    鄭教授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麵寫著一句話:“西邊看獅子星一指半。”雖然我看不懂,但風格和我手裏的三份如出一轍。


    我看了他一眼,後退兩步,拿起大哥大撥號。柳成絛則悄無聲息地站到我身後,隻要我有要跑的企圖,他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電話對麵,戴海燕已經恭候多時。她已經預約了複旦大學的海事計算機,可以迅速驗證其準確性。她聽我報完,劈裏啪啦地開始敲擊鍵盤。整個計算過程,不超過五分鍾,很快她就告訴我,這個坐標的真實性超過80%。


    我本以為她會告訴我是或不是,沒想到她會報出一個百分比。


    戴海燕說:“我隻能確定這個坐標和目前已知的三個坐標不矛盾,至於是不是真的,無法判斷。”我說:“那你能否確認一下,那個地點是否在明代的中日航線附近?”


    明代的中日航線是從長崎到澳門以及福建,戴海燕那邊忙活了一陣,說沒錯,確實在這條航線上。我說行了,這就夠了。於是對鄭教授點了點頭,表示收到。


    “現在輪到你了。”


    我掏出一支筆和筆記本,撕下一張,嘩嘩寫下幾筆。鄭教授接過去,也拿起一個大哥大,一邊低聲說著話一邊走到另外一個角落。柳成絛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舔著嘴唇,跟一隻亮著綠眼的藏獒似的,隨時可能掙脫繩索撲上來。


    “你為什麽會跟著老朝奉?”我忽然發問。柳成絛一怔,他沒想到我還敢主動跟他搭話。我笑道:“反正鄭教授的驗證還得等一會兒,你又不能對我動手,幹嗎不聊聊?”


    柳成絛“哼”了一聲,把臉轉了過去。我主動湊過去,笑眯眯地說:“謨問齋公私合營之後,你們柳家南下,本與古董這個圈子再無瓜葛。父輩本來已經斷掉了念想,你又何苦摻和進來?”


    “關你屁事?!”他把匕首狠狠一捏。


    “閑聊嘛。我聽說你小時候不愛出去玩,就在家待著,生生磨煉出了一手鑒古的手法?嘖,這麽好的條件,幹嗎不走正道?”


    柳成絛勃然大怒,拿刀就刺了過來:“你沒得過白化病,哪能知道我的痛苦?”他滿懷怒氣,刺得根本沒有準頭,我輕輕躲過去,繼續道:“別把自己的遭遇歸罪給環境,沒人能逼你選擇,除了你自己。”


    “我可沒得選!”柳成絛惡狠狠地又刺了過來。我知道已經刺痛他的弱點了。一個白化病少年,在家庭、學校和社會上會遭遇什麽樣的壓力,可想而知。他變得如此殘忍、極端,恐怕都源自於此。柳成絛對老朝奉如此死心塌地,大概是因為老朝奉給了他正常社會所不能給予的東西吧!


    “你覺得隻有在老朝奉這裏,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把人燒成瓷器,你才覺得內心得到認同?”我喋喋不休,柳成絛越來越惱怒,刀子揮得越來越快。好在他因為憤怒,手腕抖得厲害,我一步一步往後退去,勉強能躲開攻擊。院子很小,我們倆隻能繞著那棵大槐樹你追我趕。


    “你知道嗎?這棵槐樹是被雷活活劈死的,最能惹來怨氣。你身上的那些人命,現在都吊在樹上,朝下看著你呢。”我大聲喊著。


    柳成絛壓根不信,可他還是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內心有鬼的人,總會有著莫名的恐懼。我趁機跑遠了幾步,高聲數著:“你看,這是你的女友,那個是你的助理,掛在樹梢尖上的胖子,是你那個合作夥伴吧?看到眼珠在轉了嗎?他們都想拽著你一起進窯去燒呢……”


    也不知道柳成絛是根本不信,還是為了遮掩內心的驚慌,他大吼了一聲,把匕首朝我丟過來。我頭一偏,刀刃“撲哧”正刺入槐樹幹內。


    “成絛,住手!”


    這時鄭教授迴返過來,見柳成絛正揮刀亂舞,趕緊大聲喝止。柳成絛卻恍若未聞,仍舊朝我撲過來。鄭教授一把死死拽住他胳膊,才勉強按住這個快瘋的家夥。我背靠著槐樹,微微喘著氣,如果鄭教授再晚點迴來,說不定我就真掛在這兒了。


    柳成絛刻意背對著槐樹,脊背弓起,似乎在微微發抖。鄭教授皺了皺眉頭,不知我對他幹了什麽。不過他沒有問詳情,還是先說正事:“驗證過了,小許你給的坐標沒有問題。”


    “很好,這樣我們就處於同一條起跑線了。”我平靜地說,“那麽祝兩位晚安,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說完之後,我輕鞠一躬,朝院外走去。


    鄭教授沒攔著我,交易已經結束,現在即使他們發難把我弄死,也沒任何意義。


    柳成絛輕輕喘著氣,怒視著我,卻沒有再衝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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