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給方震撥了一個電話,讓他給圖書館送兩千塊錢,方震問都不問就答應下來。我放下電話,環顧四周,然後……然後我忽然發現自己無事可做了。


    從我前往鄭州調查老朝奉開始,這些天來馬不停蹄,疲於奔命,心情大起大落,日程特別忙。現在陡然清閑下來,我還真有點不太習慣。


    我走在大街上,一陣空虛感湧上心頭。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拋了出去,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隻能被動地等待著福禍未知的結果。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高三學生從高考考場裏走出來,他對接下來的命運無能為力,隻能忐忑不安地等待成績放榜。


    我無事可做,隻得迴過頭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愕然發現,我之困境,皆因我自己而起。我的執念,既是果,也是因。我一心堅持去偽存真,結果卻讓五脈麵臨滅頂之災;我一心要追查老朝奉,結果卻不得不與藥不然聯手;我想要彌補自己的錯誤,結果卻越補窟窿越大,越補心思越迷惘。矛盾相接,霧障叢生,最後搞得自己無所適從。


    劉一鳴說人可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這一路走來,東魯柘硯鑒出了一個心浮氣躁的我,山水小盂鑒出了一個仇恨滔天的我,南京古碑鑒出了一個心誌薄弱的我……那麽這一幅《清明上河圖》,究竟鑒出來的是什麽樣的我?我不知道。


    我隨便找了一處街邊長椅,緩緩坐下,覺得全身軟綿綿地沒有力氣,就像是跑完馬拉鬆一樣。今日天氣很好,我靠著椅背微微揚起頭,讓陽光曬在臉上,一股暖洋洋的倦意襲上心頭。就在我即將睡著的時候,腰間一顫,那隻bp機響了一聲。


    漢顯屏幕上分頁顯示:“剛得到消息,京港文化交流展覽的日程確定了,一個星期後。”


    我眉頭一皺,看來劉一鳴和老朝奉聯手狙擊,也隻能阻擋到這一步了。兩張《清明上河圖》,終究還是要直麵相對。我抬起頭,朝左右看去。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藥不然肯定是藏在某個角落窺視著我。他拿著我的大哥大,可以隨時撥打尋唿台。而我能迴應的,隻能是點頭或者搖頭。


    很快又一條信息進來:“你查得怎麽樣了?”


    我在陽光下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沒想到,這個晦澀的動作藥不然居然讀懂了:“當一個人開始等待時,他就會思考,一思考就會懷疑自己,一懷疑就會陷入迷茫。偏偏等待還很漫長。哥們兒,這種感覺很難受吧?”


    沒等我做出迴應,第四條信息又發了進來:“我也差不多啦,所以得讓自己忙碌,忙到無空瞎想就最好。等到了那邊,我就不用玩捉迷藏了。到時候咱們好好聊聊。”


    為了不讓尋唿台的小姐起疑心,藥不然用了一個隱晦的說法。香港還沒迴歸,內地警方去抓人要費不少周折。藥不然如果能順利潛入香港,行動就會重獲自由。


    可是,他想跟我聊什麽?


    “談談人生和理想。”這是典型的藥不然式迴答。隨後他又補充了一條信息:“咱們可很久沒坐下來閑扯胡吹一通啦,就像從前那樣。”


    我嘴唇露出一絲冷笑,這怪得了誰?他本來前途無量,可他自己選擇了背叛,這個局麵,根本是咎由自取——他有什麽資格惋惜,有什麽資格跟我談人生?藥不然大概是看到了我一臉嘲諷的神色,又發了一條信息過來:“你知道,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


    我看著這句話,呆了很久。這本是我對劉戰鬥說的話,現在他居然也搬出這句話來,讓我又好氣,又好笑。如果藥不然告訴我說,他是為了金錢或者仇恨,我還稍微能夠接受;現在他居然說得大義凜然,好似投靠老朝奉與五脈為敵是一件偉大事業、一個甘願為之犧牲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甘願背負苦衷與委屈。


    別開玩笑了!


    我把bp機從腰上解下來,揚起手,把它扔出去。小小的機體劃過一道半弧線落到柏油馬路上,電池和屏幕蓋被摔開。然後一輛泥土車轟隆隆地開過,把其餘的部件碾了個粉碎。


    到了晚上七點半,我終於無法忍受等待的痛苦,給圖書館打過去,問他查到什麽沒有。


    圖書館倒沒計較我提前半個小時打電話,他告訴我:“查到點東西,但我先說明白,無論有用沒用,錢我可不會退。”


    我握著話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麽激動:“說。”


    圖書館道:“晉京匯銀號在1947年因為經營不善,發生擠兌風潮,最後破產。不過算你小子運氣好,其中幾年的舊賬簿一直扔在某個股東家裏,沒挪過地方,我之前拿收廢紙的價兒收下來了。不過那些賬簿可真不少,我撅著屁股翻了一下午,累得腰酸背疼,這個可是要另外算錢的。”


    “趕快說重點。”


    “我查過了,晉京匯銀號跟樊滬記之間的業務,幾乎都是古董抵押類的貸款,大概得有那麽三十多筆。錢數有多有少,但最後都平賬了。”


    我強壓住興奮:“那麽,這裏有沒有關於缺角大齊通寶的記錄?”


    “讓我看看,嗯……還真有。民國二十五年七月十三日,戴老掌櫃質押了兩件東西,其中一件是缺角大齊通寶,一共貸了五十兩黃金,三分利,一個月後還清。”


    “另外一件是什麽?是不是戴熙字帖?”


    “咦?你怎麽知道的?”


    我的手心頓時變得無比潮濕,聲音都變得不一樣了:“你看看那行記錄旁邊,有沒有寫著一排字。”


    銀號收了古董做抵押品,都要詳細寫明它的情況,尤其是像字帖這種容易被裁剪的東西,隻要字不太多,都會全文抄錄,以免客戶贖迴的時候貨不對板,引起糾紛。


    “哦,有啊,字還不少呢。”圖書館道。


    “念給我聽。”


    “這可是要額外收費的。”


    “一百塊錢,快念!”


    圖書館清了清嗓子,念道:“餘嚐見有所謂徽宗《及春踏花圖》絹本者,畫勢浮靡,筆力怯弱,其贗畢顯,而其上有雙龍小印,頗得真味,殊不可解。今入宮得閱《石渠寶笈》,中有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細審之,卷帙蕩盡三成,徽宗簽題及雙龍印記皆不存。由是推之,張畫必橫遭剪裁,餘者絞碎,分布諸畫,《及春》不過其一耳。嗚唿,如斯傑作,惜無完體,以真羼假,不勝悲夫。然天子所藏,不敢妄言,姑錄於此,俟後人證白。”


    戴熙在這裏說得很清楚:他從前看過一幅號稱宋徽宗真跡的《及春踏花圖》,但是那個畫風太差,一眼就看穿是假的。但是這幅假畫上的雙龍小印,卻像是真的,戴熙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麽。今天他去宮裏看了《石渠寶笈》裏收藏的《清明上河圖》,推測出《清明上河圖》差不多缺了三分之一的長度,其中包括徽宗的簽題和雙龍小印都不見了。戴熙意識到,很可能《清明上河圖》在這之前被人剪走了三分之一,裁成若幹碎片,分別補綴到其他十幾幅贗品裏去,《及春踏花圖》隻是其中一幅而已。如此的傑作,居然落得殘缺不全的下場,還以真充假,真是令人傷心。可是《清明上河圖》是天子收藏的,他不敢多說什麽,隻好記在這裏,等後人來考證吧。


    戴熙說的這個情況,在古董造假中很常見。造假者經常會把一張真畫或字帖剪碎,補到十幾甚至二十幾張假畫上去。這樣一來,假畫幾可亂真,當成真品去賣,利潤可翻幾十倍。戴熙一生愛畫,當他發現《清明上河圖》也遭遇了這樣的劫難,失落的那三分之一永不可能恢複,一時之間心神激蕩,才會寫下這麽一張字帖。


    我放下話筒,對《清明上河圖》的坎坷經曆,終於有了一個通透的了解。


    當時在畫院裏繪製汴河景色的,一共有兩個人,張擇端和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宋徽宗選中了張擇端的畫,親題“清明上河圖”五字與自己的簽題,又配以雙龍小印。另外一幅畫,則被存在畫院之中,湮沒無聞,姑且代稱為乙本。


    《清明上河圖》一直流傳到明代,在李東陽收藏之後,此畫慘遭毒手,被裁掉了三分之一。造假者把這三分之一剪碎成十幾甚至幾十片,製成了一批贗品。其中最重要的一幅,叫作《及春踏花圖》,留有雙龍小印的那一片《清明上河圖》絹布,即補入了這幅畫中。


    到了嘉靖朝,殘缺不全的《清明上河圖》正品流入嚴嵩手裏。與此同時,吳人黃彪拿到了乙本,並以此為底,製成了幾可以亂真的《清明上河圖》贗品,並流入王世貞的弟弟手裏。等到嚴嵩敗亡,這一真一贗兩個版本,便徹底混淆了。沒人知道被嘉靖皇帝抄入內府中的,是真還是假。


    到了清代,戴熙先在別處看到《及春踏花圖》,產生疑問,然後在宮中看到《清明上河圖》殘本。他指出《及春踏花圖》上的雙龍印,原本屬於《清明上河圖》。但懾於皇威,他不敢聲張,把這個發現寫成《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齊通寶一起珍藏在鐵匣內,不示於人,連他兒子戴以恆都沒見過。


    戴熙死後,《戴熙字帖》和缺角大齊通寶一並失蹤,不知被誰偷偷取走,這兩樣東西輾轉落到了樊滬記。樊老掌櫃視若珍寶,從不出賣,隻在向晉京匯貸款時當過一次抵押物。此後戰亂頻生,戴熙字帖遺失,隻剩下缺角大齊通寶還留在手裏。解放後文物鋪子搞公私合營,樊老掌櫃前去文物商店賣貨,被劉戰鬥欺負,幸得黃克武仗義執言。樊老掌櫃把缺角大齊通寶送給他,以示感激。然後就到了現在,黃克武把大齊通寶交給我,讓我去跟戴氏後人交涉……


    這是我這一次調查得出的結論。


    一幅《清明上河圖》,卻有故宮和香港百瑞蓮兩個版本,必然其中一幅為真,一幅為黃彪所造之贗品。但黃彪是拿同時代的乙本造假,所以用碳-14無法比較出結果。


    《清明上河圖》被剪裁的慘事,發生在李東陽之後、黃彪造假之前的幾十年之間。理論上說,隻要找齊被裁掉的那三分之一補綴的假畫,就能拚湊出完整的《清明上河圖》。可惜究竟哪些畫上帶有《清明上河圖》的基因,已經永遠不可能知道了。唯一知道名字的,隻有一幅帶有雙龍小印的《及春踏花圖》。


    《及春踏花圖》我雖然沒看過,但這個故事我聽過。話說宋徽宗有一次在畫院主持考試,給考生們出了一道題:踏花歸來馬蹄香。意思是騎馬出去春遊的時候,踏了一路的鮮花,連馬蹄都沾染上花香了。有的考生畫出馬蹄上滿是鮮花,有的考生畫出騎馬者身在花叢中。唯有一個考生,沒有畫鮮花,而是在奔馳的馬蹄附近畫了幾隻縈繞的蝴蝶。宋徽宗大喜過望,重賞此人,拔為頭名。這幅畫,恐怕就是從這個典故來的。


    隻要找到《及春踏花圖》,把雙龍小印那一塊絹布與《清明上河圖》兩個版本做對比,就可以知道哪個版本是真的。


    這正是劉一鳴要我找的底牌。


    而如何找到《及春踏花圖》,就不是我能解決的問題了。


    我整理好思路以後,打了個電話給方震,請他轉接劉一鳴。劉一鳴已經休息了,但方震知道茲事體大,還是把他叫醒了。老人的聲音很疲憊,這些天為了維持五脈,他殫精竭慮,負擔可不小。可我知道這不是愧疚的時候,連問候都省略掉,直接把自己的發現原原本本講給劉一鳴聽。


    劉一鳴聽我講完,感慨道:“前輩手段,竟至於斯——辛苦你了,小許。”


    我又提醒道:“《及春踏花圖》是幅明代仿的宋畫,如果流傳到現在,應該也算是一件文物。我想這麽珍貴的畫,您應該能查到線索吧?”我一個人勢單力孤,但紅字門一直從事書畫鑒定,又跟許多大收藏家有來往,查一幅畫的下落對他們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及春踏花圖》這幅畫我知道。”劉一鳴說,我心中大喜,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心中一沉,“可惜它早就被扯碎了。”


    “怎麽扯碎了?被誰?”


    劉一鳴道:“抗戰結束後,五脈有一次豫陝之爭,你應該聽說過吧?”


    “我知道。”我忽然想到,這個典故居然還是鍾愛華告訴我的,命運真是奇妙。


    “七家鄭州商鋪在豫順樓設下賞珍會,力戰黃克武。黃克武連戰連捷,他們隻得從開封請來一位叫陰陽眼的高人,與黃克武賭鬥‘刀山火海’,用的就是這一幅《及春踏花圖》。陰陽眼最終擊敗了黃克武,自己付出的代價卻是《及春踏花圖》化為碎片。”


    “這也無妨。咱們需要的不是完整的《及春踏花圖》,而是雙龍小印那一片絹布。哪怕隻有一個指甲大小的殘布,對我們來說也足夠了。”


    “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並不清楚。黃克武迴來以後,對五脈的人絕口不提,似乎是發過毒誓保密。所以沒人知道那一戰的細節。”


    “那還不簡單,問一下黃老爺子不就得了嗎?”


    我之前曾經在南苑機場問過黃克武一次豫順樓的事,他當時罵我不要管閑事。現在這件事變成五脈存亡的關鍵,他總該開口了吧?


    “唉……”劉一鳴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連聲問怎麽了。劉一鳴沉默片刻道:“剛剛得到的消息,克武心髒病突發,已經被送去了香港瑪麗醫院,如今還處於昏迷中。”


    一聽到這個消息,我如五雷轟頂:“怎麽迴事?”


    劉一鳴道:“克武是跟一名女性談話之時,突然心髒病發作,直接被送去了醫院。”


    “梅素蘭?”我腦海裏跳出那個雙目已盲的老太太。


    “據隨行者說,她是在黃克武迴到賓館時出現的,兩個人在大堂隻交談了幾句,克武就病發了。”劉一鳴迴答。


    我握緊話筒,暗地裏罵了一句。這應該也是百瑞蓮的計劃之一。素姐本來就是他們手裏握著的一張牌,先用來欺騙我,然後再擊潰黃克武。如今五脈又折損一員大將,局麵變得更加岌岌可危。


    現在黃克武病重入院,生死未卜,當年豫順樓的真相無從得知,自然也沒法追查《清明上河圖》殘片的下落。


    我呆呆地握著話筒,難道我們努力了這麽久,最後還是徒勞而無功?


    劉一鳴聽我半天沒吭聲,徐徐道:“小許,你別太自責,你已經盡力了。放心吧,自古贗不勝真,邪不勝正,就算找不到那張殘片,五脈也未必會輸。隻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無偽之物,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話雖如此,他的聲音卻是疲憊不堪。我知道這是老人在安慰我。劉一鳴又道:“我年紀大了,醫生不允許我長途旅行。這次京港文化交流,小劉會代表我過去。你盡快趕迴北京吧。”


    聽他的口氣,幾乎是有點托孤的意思了。我大聲道:“還沒到認輸的時候呢!”然後把電話“啪”地掛掉。


    雖然劉老爺子向我保證,故宮版是真本,但古董鑒定這種事很難有百分之百的保證,萬一他走眼了呢?萬一故宮鑒定組從根子上就錯了呢?萬一百瑞蓮突然亮出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據呢?百瑞蓮辛苦籌劃這麽久,必然握有能證明故宮版是贗品的犀利殺招,如果我們沒有對抗的底牌,失敗的風險極大。到時候淪陷的可不止是五脈,還有中國古董市場的大好江山。


    這種情況,我怎麽能放棄,我怎麽敢放棄?


    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隻有固執。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咬定青山不放鬆。我們許家,從來都是如此迂腐,如此頑固。


    我從電話亭出來,定神環顧四周,突然湧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鍾,車輛和行人都很少,隻有一排排泛著白光的路燈矗立大街兩側。我走到人行道上,邁開步子開始奔跑。開始隻是慢跑,然後逐漸加快,我的雙腳有節奏地踏在路麵,雙拳緊握,交替擺動,像一隻笨拙的鴿子在拍打翅膀。我沿著這一條寬闊街道一路不停地跑下去,耳邊有唿唿的風響。


    我不是個熱衷體育的人,體格也隻能算中等,驟然這麽大的運動量,身體馬上就起反應了。隻跑出去大概一公裏多,我的唿吸開始喘得厲害,雙腿酸疼不已。我咬緊牙關,讓大腦鞭笞著運動神經,要榨出它們的最後一點能量,繼續保持著勻速奔跑。很快我的額頭開始流汗,襯衫的背部也開始出現洇漬。


    但隨著身體疲憊的加劇,我內心那一股煩悶之氣被一點點散發出體外,腦子越來越清明。我從老徐那裏學到了一點,壞心情就像是海綿裏的水,可以被繁重的體力運動擠壓出身體。我在紫金山下,用碑拓擠出了失衡紛亂的情緒,現在用這種瘋狂的跑步,把煩躁消耗一空。


    我一口氣跑迴到我住的賓館,全身都是汗水,像剛從黃浦江裏爬出來一樣,肺部火辣,兩條腿抖得幾乎站不住。我走進房間,門都顧不得關,一屁股坐進沙發,再也站不起來了。


    肉體極度疲憊,情緒卻無比放鬆。我靠在沙發上,腦袋後仰對著天花板,開始迴憶從鄭州開始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仔細地搜檢,看是否有什麽被遺漏的線索。說來奇怪,我已經連一個小指頭尖都抬不動,思考卻前所未有的清晰,之前的一切場景就像是放電影一樣,一格格在我眼前放映。


    我就這麽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讓這些場景在腦中一一迴放。不知過了多久,一段場景在我眼前點亮,隨即另外一段場景也亮了起來,一條看似細小的細線連綴兩者;隨即這條線段又拋出另外一個線頭,從深邃的記憶裏拽出第三個點,隨即是第四個、第五個……很快在我的腦海裏構造出一張錯綜複雜的蜘蛛網。


    我閉上眼睛,試圖把這張蜘蛛網看得更加清楚。我在想象中伸手過去,曾經模糊的線索,這次變得異常清晰。我可以摸到線條之間的組合,可以捋清楚彼此之間的走向。我感覺自己甚至可以把蜘蛛網拆卸掉,再一點點拚迴去。


    我睜開了眼睛,恰好是午夜十二點整。我攤開雙臂,支在扶手上用力,勉強讓自己從沙發裏站起來。接下來,我必須要趕去一個地方,可是發現我連房間前的走廊都未必能走完。


    這種靠大運動量排除煩躁的方式固然很好,但當你想繼續行動時,卻會造成不可避免的負麵影響。


    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我忍著劇痛,一步步挪到前台,朝值班服務員借了一支拐杖,然後在她怪異眼神的注視下,一步步挪出賓館。


    我要去的地方,是複旦大學。此時校園早已陷入沉睡,大門緊閉,隻有幾所實驗室的燈光還亮著。我對門衛說我是打籃球受傷了,才從醫院迴來。門衛也沒多問,揮手就把我放進去了。我稍微辨別了一下方向,直奔博士樓而去。


    博士樓裏雖有宿管老師,但管得沒有本科生宿舍那麽嚴格,都十二點多了,門也沒鎖。我輕手輕腳爬上三樓,然後輕輕地敲了敲戴海燕的門。戴海燕還沒起來開門,附近的幾個宿舍門卻悄悄打開一條縫,曖昧的眼神從門縫裏射出來,在我身上掃來掃去。我顧不得理睬他們,繼續有節奏地敲。敲了二十多下,門裏才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誰呀?”


    “是我,許願。”


    門被打開了,戴海燕穿著花布睡衣,睡眼惺忪。她迷迷糊糊地說:“如果你是想追求我,那可真是選了個最錯誤的時間。”


    “我知道太晚了,打擾你休息了。但是有件急事我一定得問問你。”我壓低聲音。


    “事關生死?”戴海燕問。


    “事關生死!”我鄭重地點點頭。


    戴海燕“哦”了一聲,把門再打開一點,讓我進去。我把住門框說:“事情緊急,我就不進去了,我就問幾句話,問完就走。”


    “你說吧。”戴海燕索性靠在門邊,雙手抄胸。


    我問道:“我記得你上次提到過,戴鶴軒一脈是戴氏的分家,很早就遷離了錢塘。”


    “沒錯。”


    “你那次說的是,他們家先去的河南,再遷到南京?”


    “是。”


    “他們家在河南做什麽營生?”


    “古玩。據說做得還不錯,河南地麵上數得著的大字號。一直到解放前,他們才遷迴南京。”戴海燕迴答。


    “多謝!”我一拱手,拄著拐杖轉身離開。戴海燕沒料到我走得如此幹脆,她掃了一眼那幾個開了一條門縫的宿舍,低聲嘟囔了一句“原來你還真是來問話的”,然後轉身關上了門。


    離開複旦大學以後,我返迴賓館,給戴鶴軒打了個電話過去。


    這個時間,戴鶴軒倒是沒睡,接電話的弟子說他正在練功吐納,這會兒夜深人靜,正合養氣。我懶得聽這一大套廢話,索性搬出宇宙黃帝文化推廣有限公司推廣大使的身份,讓戴鶴軒立刻來聽電話。那個弟子不敢怠慢,連忙告訴師父。過了五分鍾,戴鶴軒才慢悠悠地把電話接起來:“乖徒兒,你這麽晚打電話來,莫非在功法上有什麽疑惑讓為師開示?”


    “我找你有事要問。”我不想囉唆,直截了當地說道。


    “你不是已經找到我那個奇葩侄女了麽?”


    “和她沒關係。”


    “那就是黃煙煙嘍?她已經離開看守所了,你不知道?”


    我停頓了一下,這幾天一件事接著一件事,我都沒顧上想。一想到她出看守所我都沒去接她,心裏頗有些內疚。但眼下情勢危急,我顧不得多想,開口道:“和她們都沒有關係,我是想問你,你跟我賭鬥的那種形式叫百步穿楊,是不是河南特有的說法?”


    戴鶴軒沒想到我會問這麽個問題,說道:“對啊。‘百步穿楊’這個叫法,既不屬於北京,也不是南京叫法,隻有在河南地麵那麽叫。”


    我暗罵自己粗心。之前戴鶴軒提出跟我賭鬥時,用了這個詞兒,顯然說明他們家原來是在河南。我當時動了疑心,後來一忙起來就忘了這事了。後來戴海燕又提了一句戴鶴軒一支遷居河南,我還是沒警醒。一直到了現在這時候,我才把這兩件事聯係到一起。


    “戴海燕說你家原來也在河南待過,經營的還是古玩生意。”


    “豈止開過,我家在河南的鋪子,可也算是一省之魁首,可以排進十名之內。可惜抗戰勝利之後,我家老人對蔣介石太過信任,舉家搬來南京發展,然後……咳。”戴鶴軒不無遺憾地說。


    “那你聽說過豫順樓的賞珍會嗎?”我努力克製自己的心跳。


    戴鶴軒想了想才說道:“知道,河南古玩界挺轟動的一件事。黃克武那次大敗虧輸,從此被劉一鳴壓住一頭嘛。”


    “那次是河南七家大鋪聯手辦的,你們家有沒有參與?”


    戴鶴軒一聽,神氣十足:“有啊。我家的鋪子,排名第六位。我們家是從晚清才遷居河南,作為外來戶能有這麽高的排名,很不得了。黃帝起源於河南,我的黃帝內功,就是從家學獲得靈感……”


    我沒聽他的自吹自擂,繼續追問道:“那你知道那次賞珍會的詳細情況嗎?”我忽然想到戴鶴軒年紀,於是改口道,“你家裏老人,有提過豫順樓賞珍會上發生了什麽嗎?”


    戴鶴軒道:“那次賞珍會要求嚴格,各大鋪子隻派了一個掌櫃去,一共隻有七人。我們家派出席的那位,迴來以後隻說了一句‘僥幸得勝’,其他什麽都沒說。他們老一輩人脾氣特固執,發過了誓,打死都不開口。”


    我一陣失望,都已經追查到這一步了,難道一點機會都沒留給我?


    “真的一點都沒說?”我不甘心地問。


    “呃……他確實沒說,不過這天下哪有天衣無縫的事,我後來陸陸續續聽其他人提及過一點端倪。據說本來七位掌櫃信心十足,沒想到黃克武如有神助,連戰連捷,把他們設的套一一破去。七位掌櫃眼看撐不下去了,其中一位提議,連夜從開封請來一位姓廖的神秘高人,一戰定了乾坤。”


    “那個姓廖的,外號叫陰陽眼對吧?”我問。


    戴鶴軒道:“對,不過他什麽來曆,我就不清楚了。這人到了豫順樓,直接和黃克武上了頂樓,說要鬥一場刀山火海。其他人都退到二樓,不能上去。過了半個時辰,黃克武下樓認輸,至於陰陽眼,他是被抬下樓了。至於頂樓發生了啥,就真沒人知道了。”


    “陰陽眼什麽下落,真的沒人知道嗎?”


    “這我可不知道。”


    我失落地歎了口氣,這些信息我早就從鍾愛華和劉一鳴那兒了解了,我甚至還知道這兩個人賭鬥用的是《及春踏花圖》,比戴鶴軒了解得更詳細。現在看來。當年上了豫順樓的人,七個掌櫃都已去世,黃克武昏迷不醒,陰陽眼不知所蹤。那幅《及春踏花圖》的線索,到這裏就徹底中斷了。


    “那個陰陽眼,真的能看穿黃泉來路?”我沮喪地抓了抓頭發,心想如果他真有這種特異功能,不會隻用這一迴,走到哪裏都會有轟動,說不定在別處也能找到線索。


    戴鶴軒哈哈大笑:“你是黃帝內功的推廣大使,怎麽能相信這些荒誕不經的東西呢?特異功能又不是大白菜,怎麽會到處都是啊——所謂陰陽眼,那是河南當地的一種說法,其實就是一眼大,一眼小,先天性小眼裂家族遺傳畸形而已,跟什麽陰曹地府一點關係都沒有,封建迷信而已。”


    我抓頭發的動作驟然停住了。


    一眼大,一眼小。


    籍貫開封。


    姓廖。


    這三個條件綜合到一起,我一下子想到一個不算熟悉的人,心裏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這不就是請人吃現席、被我親手抓進監獄的大眼賊嗎!


    我清楚地記得,大眼賊是和他兒子一起落網的。兩個人的眼睛都是一大一小,可見是遺傳下來的。審訊的時候,他自報家門,就是說姓廖,家住開封。聽戴鶴軒這麽一提醒,難道說大眼賊就是陰陽眼的後人?事情有沒有這麽巧?


    我轉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居然轉迴到原點了。我最終要找的人,居然是我最早遇見的人,命運實在是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我把電話“啪”地掛掉,衝進洗手間用涼水衝了一把臉。涼水撲在臉上,微微刺激我的皮膚。我抬起頭,鏡子裏出現的是一張不存在任何迷茫的臉。


    我把方震給我的那本公安部的證件拿出來,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要盡快趕迴北京。


    我連行李都懶得理,直接走出賓館大門。一出去,劈裏啪啦一通閃光燈亮起,幾個記者從隱蔽處跳了出來。我一看,還是當初在複旦大學圍堵我的那幾個人。原來他們一直沒有放棄,死守在賓館門口,身後居然連攝像機都跟著。


    “請問您剛才又夜入戴海燕小姐的宿舍,你們的關係已經確定了嗎?”


    “您為什麽一直拒絕發表評論,是受到了官方威脅嗎?”


    “你爺爺許一城的遭遇,對你的選擇有影響嗎?”


    亂七八糟的問題撲麵而來。我沉著臉推開這些煩人的蒼蠅,一言不發地朝前走去,記者們如影隨形。在這一片嘈雜聲中,我忽然聽到一個記者喊道:“京港文化交流展馬上就要召開,到時候故宮將和百瑞蓮就《清明上河圖》進行對質,作為始作俑者,你有什麽看法?”


    我停下腳步,走到那個發問的記者麵前。那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臉胖胖的,波浪發卷,嘴唇塗得血紅。我死死盯著她,她有點畏懼地後退了一步。我伸出手奪過她手裏的麥克風,然後轉到攝像頭前,一字一句道:“我會去香港,我會帶去真相,希望你們做好準備。”


    我知道鍾愛華一定聽得到,百瑞蓮和它背後的那些人,也一定聽得到。說完這句話,我把麥克風扔給那女人,轉身離開,昂揚的戰意在我身邊升起。


    我已經想明白了。就算線索斷在大眼賊這裏,我也要去香港。此事因我而起,必須因我而平。我怎麽把五脈推下山崖的,就要怎麽把它拽迴來。這是一個鑒寶人的責任。


    那張特別證件真是好用,我靠它趕上了最近的一班軍航,在第二天清晨抵達北京。我一下舷梯,方震的吉普已經等在了停機坪上。我顧不得唿吸一口新鮮空氣,直接跳上車。


    方震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告訴我:“故宮今天會開庫調出《清明上河圖》,和其他參展文物匯合裝箱以後,劉局會親自帶隊前往香港,我也會以安保主管身份前往。”


    “幾點鍾出發?”


    “我把你送過去以後,立刻就得走,接下來怎麽跟大眼賊說,就靠你自己了。”方震麵無表情地開著車,又補充了一句,“大眼賊的案子馬上就判了,如果他有立功表現,可以有適當減刑。”


    我笑了,有他這句話就夠了。


    吉普車在馬路上飛馳,方震忽然道:“對了,你不是讓我去查鍾愛華麽?我查到一點東西。”


    “嗯?”我立刻來了精神。


    “他給你講的故事,基本屬實。他確實有個在安陽的舅舅因為收購文物失誤而自殺,這件事還跟五脈關係不小。十年之前,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在全國搞館藏文物贗品排查,在安陽查出一件贗品,黃克武親自通報給安陽,安陽當地文物局認定是鍾愛華舅舅進貨的時候搞貪汙,結果他轉天就自殺了。第二年,鍾愛華就隨他父母移居去了香港。”


    “所以他才這麽恨我們?”


    方震道:“鍾愛華在香港的經曆就不太清楚了。隻知道他父母死得很早,他加入過新義安,還惹過人命官司,後來逃入九龍寨城,再沒人見到過這個人,直到你在鄭州遇見他。”


    “九龍寨城?”


    “算了,你不會想知道這個地方的。”方震皺皺眉頭,難得流露出一絲厭惡的情緒。


    我閉上眼睛。一個小小年紀就在香港加入黑社會的家夥,搖身一變,成了國際大拍賣行的內地代理人,這個豐富經曆,簡直可以拍一部電影了。難怪這家夥狡猾得像一頭狐狸,有著和年齡不符的沉穩和成熟。我每次想到鍾愛華在鄭州表演出的那種天真熱血,就不寒而栗。


    但奇怪的是,自從在複旦我們不期相遇之後,他除了施展手段嚇退了藥不然,讓記者們限製住我的自由,就沒有進一步舉動了。他停止糾纏戴海燕,也沒給我接下來的一係列調查搗亂。


    他這種安靜,讓我略微有些不安,那是一種惡狼在草叢裏伏低身體準備撲擊前的安靜。我努力把擔憂收迴去,告訴自己這不是目前最需要擔心的問題。


    吉普很快來到位於南城郊外一處僻靜的監獄大門前。方震跟裏麵的人交代了幾句,然後匆匆驅車離去。監獄的工作人員把我帶到一間接待室,讓我填了一張探視犯人的申請表格。我沒有辦案公安的身份,進不了審訊室,就隻能通過探視程序去見到大眼賊。


    這個接待室很簡陋,牆漆剝落大半,刷上去的標語模糊不清。屋子被正中間一道暗褐色的齊胸高桌隔開,但桌子上方沒用玻璃隔開。


    我坐定以後,沒過多一會兒,大眼賊被一名看守從另外一個門帶進屋子。這家夥身穿灰色的囚犯服,頭發剃了個精光,精神倒是不錯,進了門還有心思左顧右盼。大眼賊一看來探視的是我,大眼一瞪,那隻小眼卻眯了起來:“您這麵相,可是越來越不對勁了。”


    我這才想起來,上次見他,大眼賊幫我批了個麵相,說我麵懸金剪,正對人中,是個劫相——你別說,很快就出了《清明上河圖》這檔子事,不知算不算應驗。這家夥的陰陽眼,還真是有點門道。


    “哪裏不對勁?”我問。


    “您臉上這把金剪,如今兩條剪刃是半開半閉,摸不清去向,不知道是要剪下去還是張開,所以是個懸命。吉兇如何,就得看您自己一念之間。”大眼賊說得眉飛色舞,旁邊看守咳了一聲,大眼賊連忙謙遜地擺擺手,“哎,不過這些都是封建迷信,我正勞動改造呢,就是順口胡說,您別當真。”


    我開門見山:“這次我來找你,是有件事要問你。”大眼賊晃晃腦袋,一臉委屈:“我的犯罪事實都交代清楚了,沒有隱瞞。”


    “你們家解放前一直是開封的?”


    “是,到我這輩,才慢慢往外走。”


    我一指他的臉:“你這一對眼睛,是天生的?”


    大眼賊一愣:“是啊,您是打算給我辦保外就醫?我研究過,這個不符合條件……”


    我打斷他的話:“你們家裏人,也都是這樣的陰陽眼嗎?”大眼賊聽見“陰陽眼”三個字,臉色大變:“您……您連這個都知道啦?”


    “迴答我的問題。”


    大眼賊習慣性地把右手湊到嘴邊,這時才發現沒煙,苦笑一聲,小眼露出幾分感慨:“我們家族這個毛病,醫學上叫先天性小眼裂,遺傳的。人家都是祖傳寶貝,我們家是祖傳毛病,您說多倒黴。長成那副模樣,別說做官做買賣,就是給人當長工幹活都不受待見,到處都受歧視。我家祖先一看沒轍,索性化廢為寶,自稱這是陰陽眼,能看穿黃泉來路。從前的人特別迷信,真以為我們家是天生異象,碰到算命看卦、下葬入穴、驅鬼祭神什麽的,都找我們家,久而久之,就有了陰陽眼的名頭。”


    “整個開封,是不是就你們一家有陰陽眼?”我問。


    “別的地方不知道,在開封,我們家那是獨一份——這倒黴病可不是到處都有哇。”


    我深吸了口氣:“四十多年前,開封有個陰陽眼去了鄭州的豫順樓,打敗了五脈一個叫黃克武的高手。這事你知道嗎?”


    大眼賊一點沒猶豫:“知道。”


    “是你家族的人幹的嗎?”


    “是我家二爺爺。”大眼賊答得特別幹脆。


    我雙手猛然抓住高桌邊緣,心髒差點停跳。那個豫順樓之戰的神秘人,居然就這麽現身了。


    “你能詳細講講麽?”我強抑興奮。


    大眼賊這個人是表演型人格,我從別人那裏探聽線索,總要費一番周折,隻有這家夥說話特別痛快。他一聽我要他講自己家的故事,頓時興致就上來了,拇指一翹,身子後仰,得意道:“我那個二爺爺,可真是廖家中的一個異數。他叫廖定,我們家裏人都是靠給人算命看相為生,隻有他不搞這一套,一心研究古玩。我之所以投身古玩這個行業,一部分原因也是受二爺爺的影響。隻可惜時運不濟,解放以後我英雄無用武之地,虛度光陰,隻能淪落到如今……”


    “說正題!”


    “好,好。我聽家裏老人講,二爺爺從前是個江湖騙子,憑著一對陰陽眼在北方幾省闖蕩。後來他也不知怎麽的,騙到了一位高人頭上。人家一眼識破他的詭計,把他給困住了。不過高人就是高人,手段高,胸襟也高,他對我二爺爺說你資質不錯,用來騙人太浪費了,就教了他一些古董的鑒定手法,給了筆錢,打發他迴老家做點正當生意。我二爺爺深受感動,迴到開封以後,把騙人的伎倆都收了,一門心思鑽研古董。世界上就怕認真二字,我二爺爺本來就是個聰明人,這麽一潛心研究,真搞出名堂來了,成了一個古董鑒定的高手。到後來,圈子裏都傳說他的陰陽眼不光能看黃泉去路,還能貫穿古今,看貨一看一個準,越傳越神。但我二爺爺知道,他這一切都是高人所賜,但高人沒正式收他當徒弟,他也不敢妄稱,就在家裏擺了個生祠,為高人立了一塊長生牌,天天三炷香,從來沒斷過。後來那位高人因為倒賣文物,被國家當漢奸給槍斃了,我二爺爺……”


    “等一下!”我大喝一聲,眼睛幾乎要瞪得爆裂出來,“那個高人,叫什麽?”


    “姓許,叫許一城,是五脈的掌門人——五脈你知道吧?它又叫明眼梅花,自古……”


    大眼賊接下來的喋喋不休,我完全沒聽進去。我整個人僵在座位上,動彈不得,內心巨浪滔天。我萬萬沒想到,這件事居然牽扯到了我爺爺許一城,這可真是橫生波瀾。


    “哎,你怎麽了?怎麽臉色這麽差,要不咱們休息一下?”大眼賊關切地問道。


    “不,不用,你繼續。”


    “許一城因為賣文物給日本人,被當作漢奸槍斃。我二爺爺在長生牌位前大哭了一場,說打死他都不信許掌門會當漢奸。我二爺爺哭完以後,買賣也不做了,宣布退隱,估計受的刺激不小。抗戰勝利以後,有人突然來找二爺爺,說請他去鄭州豫順樓救急。本來二爺爺都迴絕了,可他一聽要對付的是五脈中人,一拍桌子,說許掌門死得那麽慘,跟五脈那群忘恩負義的東西有直接關係,他的仇我不能不報,立刻就趕了過去。”


    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眼眶濕潤起來。許一城當年身死,舉國皆斥為漢奸,想不到在開封這裏,還有人一直相信他是清白的。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不知道了。”大眼賊說,“我二爺爺出去的時候,帶的是一幅畫,迴來時卻隻帶了一堆碎片。迴來不久,他就咽氣了。”


    我幾乎坐不住了。那幅畫,肯定就是《及春踏花圖》,果然如劉一鳴所說,在賭鬥中被拆成了碎片。


    “那堆碎片去了哪裏?”


    大眼賊道:“二爺爺臨終遺言,說他已經替許掌門報了一部分仇,無愧於心,讓我們把那張畫的碎片陪葬。這樣在陰曹地府告訴許掌門說為他報了仇時,也好有個憑據。”


    “陪葬?廖定葬在哪裏?”我問。


    大眼賊又說:“二爺爺說他死後要葬在許掌門離魂之地,這樣二魂相近,方便他尋見許一城的魂魄。我們家裏人遵照遺言,把二爺爺火化,骨灰裝進錦盒,一路運到北平埋葬。”


    “等一下,火化?”我大驚。


    “我們陰陽眼能窺視天機,為天地所不容。所以我們家曆代不留屍骸,死後全都火化。”大眼賊一本正經地說。


    我暗叫糟糕,如果這樣的話,那陪葬的《及春踏花圖》碎片豈不是也化為了灰燼?不會讓我在最後關頭抱憾而歸吧?不行,無論如何,我要親眼看到那些紙灰,才肯罷休。


    “廖定是葬在北京哪裏?”我問。


    大眼賊點了點頭,朝東邊伸手遙遙一指:“我二爺爺下葬之地,就是當年許一城被槍決的刑場旁邊,就在如今燕郊靈山腳下。”


    我傻在了原地。


    我站在公路旁的一片凸起的丘陵之上,負手遠望。廣袤的燕山蜿蜒至此,山勢已盡,餘脈突拔而成一座尖峰靈山,東接群山,其他三麵皆是平原。峰頂有一座建於遼代的靈山寶塔,五級八角,與東邊的盤山塔、西邊的孤山塔結成三角之勢。


    燕郊這裏距離北京五十多公裏,屬於三河市境內。明、清兩代,三河都屬順天府,一直算是京畿之地。清代皇帝拜謁東陵,就在這裏駐蹕,所以三河素有“天子腳下,禦駕行宮”之稱。民國遷都南京,直隸改河北省,它才劃歸為河北,但老百姓心目裏,始終把它當成北京延伸的一部分。


    我爺爺許一城被老朝奉陷害,以漢奸的罪名處決,即行刑於此。而解決這次五脈危機的關鍵人物廖定,他的埋骨之地,也在這裏。如果還嫌命運不夠奇妙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們,我們許家四口人的墓園,就在不遠處的靈山寶塔墓園,離刑場舊址不過數百米之遙。造化這隻大手,把我撥來弄去,劃了一個大大的圓,最終卻將我送迴到了起點。這究竟預示著什麽呢?


    我舉頭仰望,天空湛藍,清澈到仿佛可以看到飄渺的靈魂。一陣微風吹過,似乎有幾縷輕煙憑空浮動,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變換著形狀。


    “爺爺,爸爸,是你們嗎?”我喃喃自語。


    我沒等到迴答,也不必等到迴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抬步邁下丘陵,手裏緊緊攥著一把工兵鏟。


    廖家當初把廖定葬在靈山腳下,遵照遺囑並沒有特意設墓,隻是在緊鄰刑場的正東方起了一個低矮的小土包,連墓碑都沒立。刑場旁邊乃是大兇之地,誰也不會想到會有人特意埋在這裏。也幸虧如此,讓廖定的墳墓躲過了這幾十年來的各種折騰,一直幸存到了現在。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小土包上麵覆上了一層碧綠色的雜草,密布著螞蟻窩,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如果不是大眼賊指點,我就算腳踩到墳包,都發現不了。


    挖墳掘墓是不道德的事,我來之前特意請求大眼賊準許。大眼賊是個好人,他對我的要求沒有異議,隻希望作為迴報,我能定期帶幾本最新的法律書籍去牢裏,他好學習。


    我把隨身帶的香燭擺好,恭恭敬敬衝著廖定的墳磕了三個頭,說五脈遇難,我今日不得不冒犯開墳,五脈是許一城的心血所在,他若在世,必不會袖手旁觀,希望廖二爺爺在天之靈能夠理解,不要怪罪雲雲。


    說完以後,我拿起工兵鏟,狠狠地插進泥土裏,然後雙手一抬,鏟出一塊泥土。螞蟻們驚慌失措地四散而逃,我顧不上憐惜這些小東西的性命,又鏟起了第二下。這個土包不大,我很快就把它全都挖開了,露出來的是個標準的主墓室加左右耳室的結構,隻不過規模非常小,跟微縮模型差不多。


    我又鏟了幾下,在墓室正中,鏟子頭突然碰到一樣東西。我急忙俯身,從土裏挖出一個錦盒來。這盒子也就一尺見方,通身鐵製,外頭覆了一層錦緞。錦緞已經腐朽不堪,看不出顏色,手指一碰即爛。盒子外殼鏽跡斑斑,上頭勉強可以分辨出“廖定之墓”四個字。


    我把鐵盒小心翼翼地捧出來,發現上頭沒掛鎖,隻用一根糟朽了的木銷子卡住。我把木銷子拔開,打開盒子,裏頭是一堆灰白色的骨灰。在骨灰當中,還可以分辨出有紙灰痕跡。這兩者很容易分辨,骨灰顆粒較大,呈灰白色,紙灰發黑,更為細膩。


    我臉色蒼白,雙手幾乎抱不住盒子。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灰飛煙滅了。我與真相隻有咫尺之遙,卻倒在了最後一步上。


    我沮喪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胸中的鬱悶簡直要讓人窒息。我失魂落魄之下,右手一歪,盒子朝一側傾去,我嚇了一跳,連忙恢複平衡,廖定算是我許家恩人,挖墳已經很過分了,可不能讓他的骨灰都灑出來。


    就這麽來迴一顛倒,我忽然看到,盒子裏的灰燼之中,似乎多了樣東西。我湊過去瞪大了眼睛,看到露出一角枯黃。我屏住唿吸,用隨身帶的鑷子輕輕地夾住那一角,拈出一張小絹片來。


    這絹片隻有小嬰兒手掌那麽大,一直埋在盒子的最底下。它的形狀很不規則,邊緣發黑卷邊,顯然是火燒成的。我夾起紙片,對著陽光看去。絹質老舊,但上頭的痕跡仍舊可以分辨。這是一塊小巧的暗紅色印記,上頭猶有雙龍形跡,絹麵還沾著幾滴像是眼淚一樣的痕跡。


    沒錯,就是它,就是那片自明代以來就失蹤了的《清明上河圖》殘本餘片,就是那片可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關鍵證據。


    我哈哈大笑,整個人倒在草地上,四肢伸展開來。


    原來,是這麽迴事。


    廖定和《及春踏花圖》顯然是分開來燒的。廖家在開封先將廖定火化,骨灰帶來北京在靈山這裏下葬。在把骨灰盒埋下去之前,把《及春踏花圖》的碎絹片點燃扔進盒子裏,這才算是入土為安。


    那幾滴眼淚狀的東西,叫作燭淚。


    劉一鳴在301醫院培訓我時說過,書畫在重裱的時候,要加膠、加礬、加蠟,把背麵軋出光來。重裱次數多了,側看絹麵會有一層極為淡薄的光芒,叫鏡麵,也叫鑒雲。這片雙龍小印本來屬於《清明上河圖》的,被補綴到《及春踏花圖》上以後,被特意軋過幾次。在燃燒之時,絹麵的膠、礬、蠟起了一點保護作用,加上盒子一關,裏麵空氣稀薄,使得這一片沒有燃燒完全。蠟融化之後,就留下了眼淚一樣的痕跡。


    造假者本意是為了修補破綻,卻無意中保護了原作。《及春踏花圖》的其他部分都燒成了灰,偏偏這一片因為抹過了蠟而幸存下來。


    為了虛假而施展的手段,卻遺留下了真實,這是一件多麽諷刺的事情啊。


    我躺在草坪上,手裏拈著殘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到後來,竟然淚流滿麵。


    劉一鳴說得不錯,人可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


    這一幅徽宗贗品,鑒出了我爺爺許一城的坦蕩胸襟,鑒出了廖定的煌煌忠義,也鑒出了我內心深處最底層的希冀——我的家人從來沒有拋棄我,他們一直在我身邊。不然實在無法解釋,為何我一直苦苦追尋的東西,會藏身於許家四位成員埋葬的墓園附近。


    我跪倒在地,在這片許一城被處決的刑場旁,在這一片埋葬著我所有親人的墓園旁,嚎啕大哭。那一刻,我就像是迴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一樣,每個人都在,他們都麵帶微笑看著我,叫著我的名字。


    天空變得更藍了,幾片白雲悄然飄過,為我遮去了熾熱的陽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古董局中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伯庸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伯庸著並收藏古董局中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