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愛華是這一次《清明上河圖》危機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他把我誘入鄭州,接下來的一切麻煩都不會發生。這個家夥有著精湛的演技、犀利的洞察和果決的手段,放到戰爭時期,簡直就是個王牌間諜的料。不知道百瑞蓮是從哪裏挖掘出這麽一個人。


    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立刻跳出去,狠狠地揍他一頓,然後拷問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可惜我不能,這家夥隻是百瑞蓮計劃的一線執行者,在他背後,隱藏著一個比五脈還要龐大的勢力。如果我現在對他出手,隻會打草驚蛇。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現在隻能選擇隱忍。


    “他就是鍾愛華吧?”藥不然悄聲問我。我點點頭,百分之二百地確定。


    “這家夥捧的玫瑰花都是高級貨,有意思……”藥不然捏著下巴,喃喃自語,眼睛忽然一亮,“戴海燕今年三十歲左右,又是單身。那麽鍾愛華這副打扮出現在這裏,用意不言而喻啊。”


    “不會吧?年紀相差將近十歲呢。”我知道鍾愛華手段多端,擅長蠱惑人心,但我沒想到他居然做到這種地步,這是打算**麽?


    “你懂什麽,三十歲的女博士生,又是單身,很容易陷入姐弟戀。再說了,他連你都能哄得暈頭轉向,騙騙大齡女青年算得了什麽?”


    “該死……”


    我暗暗罵了一句。如果讓鍾愛華得手,那我們可就徹底沒指望了。情郎和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選擇幫誰那還用說嗎?唯一讓我覺得欣慰的是,鍾愛華目前並沒有達到目的。若他已經弄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戴海燕就沒了利用價值,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捧著玫瑰過來,說明現在還沒俘獲戴海燕的芳心。


    “怎麽辦?”我不得不求助藥不然。這種涉及感情的問題,我太笨拙了,隻能請專家出馬。藥不然捏著下巴,目送鍾愛華進入博士樓,笑嘻嘻地對我說:“等著看熱鬧吧。”


    話音剛落,一大束玫瑰花從天而降,落在水泥地上,花朵摔得到處都是。周圍的學生發出一陣惋惜聲,也有喝彩的聲音。沒過多久,鍾愛華狼狽地從樓裏走出來,臉上倒沒見什麽沮喪神色。他看看地上的玫瑰花,一一撿起來放進塑料袋裏,轉身離去。


    我對藥不然的未卜先知大為驚奇:“你怎麽知道這家夥肯定失敗?”


    “很簡單,他犯了戰略性的錯誤。”藥不然語重心長地豎起食指,在我眼前輕佻地晃了晃,“戴鶴軒不是說了麽?這個戴海燕一貫反對她叔父的氣功宣傳,還堅持不懈地寫文章揭露,這說明她是個理性的女性,而且獨立意識很強。這樣的女性大多有著一套明晰、清楚的審美標準和價值判斷,不會被所謂的時髦、浪漫所迷惑。想用玫瑰花收買人心,這招實在是太俗了。”


    分析完以後,藥不然叫來旁邊一個拿著相機的女學生,問她怎麽迴事。女學生特別興奮,跟藥不然說這是個小開,不知怎麽就看上戴老師了,一天三次玫瑰花,每迴都是九十九朵,堅持不懈,可真是下了血本了。現在整個校園都很轟動,每天都有人定時來這裏圍觀情聖——可惜戴老師好像對這個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每次都從窗戶直接扔下來。


    “這個小開可真是情種,別看戴老師這麽對他,人家可是一點都沒顯得不耐煩,每天還是按時來送,風雨無阻。真是個癡情的人。看到他彎腰一朵朵撿玫瑰,我們都覺得真可憐呐。戴老師可太殘忍了。”女生說得眼圈都紅了,把懷裏的瓊瑤小說抱緊。


    藥不然溫言撫慰了她一番,然後迴轉過來道:“和我猜的差不多。這樣的女性,普通的辦法是不行的,你得比她強勢,不容她反抗,或者讓她覺得你比她聰明。”藥不然分析得頭頭是道,我這方麵沒天分,隻好問那你怎麽辦。


    藥不然露出一個燦爛笑容:“鑒定,我不行;泡妞,你不行。”


    今天時間有點晚了,我和藥不然在複旦大學附近找了個旅館住下。他讓我在房間裏待著,自己跑了出去。到了晚上快十點鍾藥不然才迴來,手裏還拎著幾件衣服。到了第二天一早,他鑽進衛生間折騰了好一陣。等他一出來我一看,嗬,藥不然形象大變,鼻梁上架了副金絲眼鏡,穿了一件淺藍色條紋的白襯衫,紐扣扣得一絲不苟,活脫脫一位謝絕國外高薪聘請毅然迴國的華僑年輕科學家。


    “我們走吧。”藥不然說。我愣了半天,才跟上去。


    憑借藥不然的魅力,我們從學生那裏輕而易舉就問到了戴海燕的行程。她上午有課,一般中午吃過飯都會去圖書館看兩個小時書,雷打不動。


    鍾愛華照舊在早上和中午出現了兩次,又有一百九十八朵玫瑰慘遭遺棄。


    複旦的圖書館分兩處,文圖和理圖。戴海燕雖然專業是生物學,不過她去的大多是前者。我們兩個中午吃過飯以後偷偷來到文圖。這裏的閱覽室特別大,窗明幾淨。右側是一排排的書架,中間被一長條淺黃色的木製櫃台隔開,幾個老師在來迴巡視。左邊閱讀區裏井然有序地擺放著二十幾排漆木大桌和鋁製不鏽鋼椅子,星星點點的學生和老師坐在裏麵,各自低頭翻書或做筆記,屋子裏很安靜。


    藥不然指著角落道:“在那兒呢。”


    我一看,看到一個姑娘正靠窗捧著書在看。這姑娘膚色略黑,鼻梁高挺,和戴鶴軒有幾分相似,這家人估計都有點俊男美女的遺傳。不過她戴著一副厚底寬邊的眼鏡,估計得有個五六百度,把臉襯得很小。


    藥不然衝我做了個必勝的手勢,抄起一本很厚的英文書走過去。我隔了三排坐下,遠遠觀望。隻見藥不然走到戴海燕桌前,她抬起頭,兩個人交談了幾句,那姑娘忽然“撲哧”笑了一聲,氣氛十分融洽。我暗讚這小子好手段,鍾愛華幾天都搞不定的女人,他一會兒工夫就拿下了。


    兩個人嘰嘰咕咕了一陣,藥不然揮手優雅地告辭,然後帶著笑意走到我對麵坐下。


    “成了?”我問。


    “慘敗。”藥不然一攤手,臉上的笑意像冰淇淋一樣僵在臉上。


    “……怎麽迴事?”


    藥不然嘬著牙花子道:“我一湊過去,人家就看出來意圖了,兩三句話就把我給打發了,根本沒容我發揮。”我呆了呆,腦子一轉,猛地一拍桌子:“咱們都被鍾愛華坑了!”


    我的聲音有點高,周圍一個學生嚴厲地瞪了我一眼,噓了一聲。我連忙垂下頭,壓低聲音對藥不然道:“咱們接近戴海燕是為了什麽?是為了問她殘本的線索,不是覬覦戴家的家產,不跟她談朋友這事兒也能辦成啊!鍾愛華那幾朵玫瑰花,把我們的思路給帶偏了。”


    藥不然也迴過味兒來了:“這迴麻煩了,打草驚蛇……”


    “我看,老老實實跟人姑娘說得了,不要搞歪門邪道。”


    “要說你去說。”藥不然眼皮一翻。


    我略作思忖,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戴海燕麵前。戴海燕把手裏的書“啪”地擱下,對著我笑意盈盈,就是不說話。


    我畢恭畢敬地問道:“是戴老師嗎?”


    “你早就知道了,何必多問這麽一句廢話?”戴海燕是張娃娃臉,嘴上卻尖刻得很。我這才意識到,那笑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大概就像是周瑜看見來盜書的蔣幹時浮現出的笑意吧。


    她這麽一說,我頓時有點接不下去了。腦子裏轉了一圈,我決定還是說實話的好。我坐到她對麵,語氣平淡:“您好,我有一些關於《清明上河圖》的問題,想請教一下您。”


    “你向一位生物學博士諮詢古董的問題?”戴海燕道。


    “我為什麽請教您,想必您也心裏有數,就不必說這句廢話了吧?”我把剛才她的嘲諷扔了迴去。戴海燕卻沒生氣,她打量了我一番,鏡片後的雙眸閃過濃鬱的興致:“戴熙?”


    “是。”


    戴海燕朝我身後看了一眼:“你跟剛才那位方鴻漸是一夥的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方鴻漸是《圍城》裏的人物,拿這位克萊登大學的畢業生來比喻藥不然,倒也有點意思。


    “是的。我們來自北京,我叫許願,是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我作了自我介紹。


    戴海燕的表情有點意外:“你是許願?”


    “你知道?”


    “最近報紙上都是《清明上河圖》的報道,你現在可是個紅人。”


    我心裏大喜,她一個生物學博士,居然也對這些新聞保持關注,這可以省掉我不少唇舌。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一點:“那麽您願意迴答我的問題了嗎?”


    戴海燕扶了扶眼鏡,卻沒直接迴答:“那個天天送玫瑰花的討厭鬼,也是你們的人?”


    “敵人。”我決定對這個姑娘盡量說實話。


    戴海燕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至少你沒試圖用一些拙劣的謊言來侮辱我。”我還沒來得及得意,她下巴微微抬起,“不過人家一天三次玫瑰花。你們又打算送什麽?”


    我雙手在桌上一攤:“我可不會拿感情開玩笑,再說戴老師你也不是那種輕易會被人迷惑的女人吧?”


    戴海燕哈哈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姑且當你是恭維吧,雖然太過生硬。”她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鍾,站起身來,“時間快到了,我要去上課。你們想知道的話,這樣吧,你們晚飯後到我宿舍來。”


    她居然這麽爽快就答應了?我一下有點不敢相信,連忙追問了一句:“這麽說戴老師您答應了?”


    “因為你是許願嘛。破獲佛頭案的古董新秀、一手挑起《清明上河圖》爭論的大名人、揭穿古董黑幕的求真者。”這些都是報紙上給我封的頭銜。


    “也沒報紙上說的那麽誇張啦。”我抓抓頭,謙遜道。


    戴海燕笑盈盈地合上手裏的書,又露出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笑容:“別誤會,我對你沒有任何興趣或崇敬。我之所以答應跟你談話,隻是想借這個機會當麵告訴你,你有多麽愚蠢。”


    把目瞪口呆的我拋在原地,戴海燕起身離開文圖。藥不然湊過來問進展如何,我說咱們晚上去她宿舍詳談。藥不然一伸大拇指:“哥們兒你果然深藏不露,已經有我在大學時的八成風采了。”


    我苦笑著搖搖頭,不知該怎麽描述自己的感受才好。這個女人,不簡單,絕對不簡單。


    到了晚上六點半下課,鍾愛華又來了一次,重複了送花、扔花的程序一次,然後灰溜溜地離開。圍觀的人群散開以後,我和藥不然這才悄悄走進博士樓三層,來到戴海燕的房間前。


    我敲了敲門,裏麵的人說進來。我和藥不然一進房間,先嚇了一跳。


    這個宿舍,幾乎就像是一個翻版的實驗室。桌子上和床邊堆著一摞摞的外文資料,臨牆的矮櫃上擺放著幾具實驗儀器,玻璃燒杯裏擱著牙刷和牙膏。牆上還貼著一張人體解剖圖,上頭的肌肉和神經清晰可見。現在告訴我說她的衣櫃裏藏著一具骷髏我都信。屋子裏東西很多,但擺放極有條理。除了沒有什麽生活味道以外,可以說是完美無缺。


    戴海燕正坐在一把會旋轉的沙發椅上,用柳葉刀削著蘋果,蘋果皮一圈圈垂下去,厚薄一樣,一直不斷。


    “坐吧。”她頭也不抬。


    可屋子裏沒有別的椅子,我和藥不然隻好一人找了一堆書墊在屁股下。她把蘋果慢慢削完,然後切成三片,遞給我們每人一片,還揮了揮柳葉刀:“已經消過毒了。”我和藥不然接過蘋果,發現切得特別均勻,跟拿尺子量過似的。


    戴海燕把自己那份扔進嘴裏吃完,這才扶了扶眼鏡,開口說道:“我這裏的地址,也是戴鶴軒告訴你的吧?”


    她用“也”字,自然是指鍾愛華也是從戴鶴軒那裏得到的消息。我覺得沒什麽事能瞞過她,便實話實說:“我與戴鶴軒賭鬥,我贏了。”


    “贏一個江湖騙子,也沒什麽光彩。”戴海燕的鏡片掠過一絲厭惡,“你知道我為什麽討厭他嗎?”


    “他騙人。”


    “不,騙人隻是惡,算不得大罪。但他宣揚的那一套東西,隻能用蠢來形容。這個世界上,可怕的不是惡人,而是蠢人。我至今也無法理解,那些違背物理常識、違背人體規律的謊話,為什麽那麽多人相信,那麽多人膜拜,甚至還有記者幫忙宣傳,還有官員幫著推波助瀾。居然真的有人相信存在特異功能和氣功,真是一種悲哀。”


    我估計她肯定得先好好痛罵一頓戴鶴軒,於是也沒吭聲,隻是點頭附和。


    戴海燕看向我的眼神陡然變得嚴厲起來:“而許願先生,你和戴鶴軒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


    “為什麽您會這麽說呢?”我驚訝地反問道。


    戴海燕說道:“你講了一個愚蠢的故事,卻惹得全國大眾沸沸揚揚,把你捧上名不副實的高位。那你和戴鶴軒有什麽分別?”


    “我不明白。”


    “你放心吧。我今天之所以把你叫來這裏,就是想當麵駁斥你那漏洞百出的所謂質疑,讓你知道自己蠢在何處。”


    戴海燕把蘋果核擱在一個搪瓷盤裏,用柳葉刀一指。我注意到,在她身前的那一摞書,風格和其他技術資料完全不同,放在最上頭的一本是中華書局印的《明史》,底下十來本的書名也都是文史類的,書脊上貼著標簽,估計都是複旦圖書館的館藏書。


    而在這摞書旁邊,是幾張報紙,其中最醒目的就是《首都晚報》,而且是刊登了我那篇《揭秘》的那一期,其他還有幾份南方和港澳報紙,都是轉載這篇文章的。


    戴海燕拿起《首都晚報》抖了抖道:“我要說的,就是你這篇荒唐的東西。我這個人有潔癖,不能容忍那些蠢或錯誤的東西。《清明上河圖》恰好和我戴家還有點淵源,所以當我看到這些謬論時,隻覺得如鯁在喉。你既然主動送上門來,我自然要一吐為快!”


    這姑娘挺有意思,看到別人說錯了話,非要扯住說清楚不可。看來,她之所以選擇我而不是鍾愛華,不過是因為我是揭秘《清明上河圖》的作者,值得罵的地方更多罷了——誠如戴鶴軒所說,她性子確實有點怪。但其實這也不算怪,她隻是特別較真,對真相有執著的追求,這與我五脈“去偽存真”的精神並無本質區別,理應欽佩才對。


    而且我不怕她指出我的錯誤。恰好相反,如果她說出我的問題,證明她確實從戴熙那裏得到過什麽消息,這是一件好事。


    “願聞其詳。”我簡單地迴答。


    戴海燕把報紙打開:“你在這裏講一個傳奇故事。陸完收藏《清明上河圖》,後來王姓外甥偷偷謄了一幅贗品,被王忬拿去獻給嚴氏父子。結果嚴世藩的裱糊匠湯臣發現其偽,導致王忬被殺。後陸府家道中落,真本也落入嚴府。王忬之子王世貞撰寫《金瓶梅》毒殺嚴世藩,在葬禮上竊走嚴世藩一條胳膊和一本《清明上河圖》,隨後嚴嵩倒台,另外一本《清明上河圖》被抄入內府。沒錯吧?”


    “沒錯。”


    “你從來沒查證過?”


    “怎麽會,我還是做過點資料查證的。”我為自己辯護。


    “你查的資料,是不是《寒花庵隨筆》《銷夏閑記》和清人的《缺名筆記》?”


    戴海燕從那一摞文史書籍裏選出三冊書,扔在我的麵前。我看了眼書名,暗暗稱奇。這些書都是影印本,雖不算罕見,但也算是專業古籍,不是什麽人都能找到的。她一個學生物的,居然比一般的曆史係學生都熟稔,卻是難得。


    “是,這是記錄這段掌故的原始出處。”


    戴海燕忍不住拍了拍桌子:“對材料不加辨析,不做比較,照單全收,愚蠢,愚蠢,愚蠢!”雙目圓睜,似乎對我感到十分氣憤。這說得我有些不悅,便軟中帶硬地迴了一句:“您不妨說說,哪裏有問題?”


    戴海燕道:“好!我就一條條說給你聽!先說第一點吧。你的故事裏頭,陸夫人的王姓外甥在陸府觀畫,不帶紙筆,隻憑記憶,前後數月,終於謄出一幅贗品,這是你的原話吧?”我點點頭。戴海燕道:“這一開始,就大錯特錯!你以為古人謄畫,真是靠記憶嗎?”


    “難道不是嗎?”我反問。


    “當然不是!”戴海燕眼睛一瞪,“抄畫和抄書是兩碼事。抄書是記錄符號,隻要內容對了,筆跡形式並不重要;但抄畫卻完全不一樣,運筆形式就是內容本身,這是一種技巧性的工作,哪怕對照著畫,都很難做到一模一樣,別說硬背了。像《清明上河圖》這種細節無比龐雜的畫,更不可能靠死記硬背去複製。”


    “也許人家是天才。”


    “也許,但我相信另外一種解釋,你是個笨蛋。”戴海燕毫不客氣地繼續說道,“你小時玩過蠟燭吧?蠟燭的燭油滴到紙上,會讓紙張變得透明。古人謄畫,也是同樣原理,他們會先是在宣紙上塗黃蠟,用灌滿熱水的鐵鬥壓在其上,反複碾壓,讓蠟徹底融入紙麵,讓紙變得透明。然後臨摹的人會把透明紙鋪在原畫之上,用細筆在透明紙上描出線條,再拿開對著原畫臨摹——看到沒有?臨摹一幅畫都如此費勁,你故事裏那個王姓外甥想靠記憶就複製,根本就是個神話。你的整個理論,從一開始就站不住腳!”


    我聽到這裏,額頭上微微開始出汗。戴海燕的脾氣很急,但她說的話條理卻很清楚,我無法反駁。


    戴海燕見我不說話了,沒見同情,反而眼神更為淩厲。她從書堆裏又翻出一本王世貞自己的《弇州山人四部稿》:“你還說,王世貞毒殺嚴世藩,是因為自己父親王忬被嚴嵩所殺。你自己好好看看王世貞自己是怎麽說的吧。”


    我翻開一看,裏麵夾著一個書簽,那一頁用鉛筆劃出來一段話。這是隆慶元年,王世貞向同榜進士、內閣大學士李春芳進言其父被殺原因時說的。王世貞說了三點理由:一是因為楊繼盛;二是因為沈練;三是因為徐階。前兩者都是被嚴嵩迫害而死的忠臣,後一位是推翻了嚴嵩的名相。


    “請問,王世貞列舉的這三個父親被嚴嵩所殺的理由裏,到底哪條和《清明上河圖》有關係?”戴海燕問。


    “呃……也許是他自己不願意說。”我仍舊試圖辯解。


    戴海燕大笑:“好,你還不死心?”她又扔出幾本《明史》,仍舊是裏麵夾著書簽,用鉛筆劃了線。我一一翻開看,一看是嚴氏父子的傳記,越看我額頭的汗越多。


    戴海燕猶嫌不過癮,她繼續問道:“王忬之死,在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初一,王世貞扶棺返迴老家江蘇太倉,是在十一月二十七日,從此一直隱居,到隆慶二年才出來仕官。而嚴嵩在嘉靖四十一年倒台,嚴世藩被發配到雷州,中途逃迴江西老家分宜,直到四十四年被殺。我請問你,在江蘇的王世貞,哪來的機會在北京朝堂與在江西的嚴世藩相見?”


    我啞口無言。


    “至於什麽白衣書生在葬禮上竊走一條胳膊和《清明上河圖》的橋段,我都懶得說了。人的臂骨是很結實的,在眾目睽睽之下,王世貞居然能迅速鋸斷屍體從容離去,你當他是什麽東西?非洲鬣狗嗎?”


    戴海燕見我無言以對,居高臨下地發起了最後的進攻:“最後一點,你說王世貞用《金瓶梅》毒死嚴世藩,可你也看到了,明史裏清清楚楚地寫道,嚴世藩是在嘉靖四十四年被公開處斬的,哪裏來的毒殺?又談何在葬禮上被王世貞偷走一條胳膊?”


    這一條條反駁砸下來,一砸一個坑,隻砸得我眼冒金星,張口結舌,毫無反抗餘地。


    “你這個故事處處都是漏洞,若是把這當成一段故事,寫個小說,也就算了。偏偏你還煞有其事地當成史實去質疑別人,還惹得全國議論,這就太不像話了。我一個學生物的,隨便翻幾本大路史料,就看出了其中破綻。你們這些所謂專業人士,到底腦子裏進了多少水?”


    藥不然把手搭在我肩上,表示極大的同情——他也不敢說話,生怕招惹到戴海燕。


    這些細節,其實隻要細查一下,都可以水落石出。可我太過信任素姐,居然沒多方查證,草草翻了幾本書就寫了上去。想不到,這故事居然如此經不起推敲。當時的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


    而且這些問題還是被一個學生物的姑娘指出來的,我真是有點無地自容。


    我垂著頭,大腦在飛速消化著這一個意外變故。仔細想想,這其實是一件好事。


    整個質疑《清明上河圖》的基礎,是王世貞為父報仇,從嚴府竊走真本,不知所蹤;贗本抄入內府,流傳至今成為故宮本。如果這個故事不成立,豈不就證明故宮的《清明上河圖》是真的麽?


    可很快又有一個問題湧入腦海:戴海燕指出的這些破綻,我也許看不出來,但五脈裏什麽能人沒有,劉一鳴什麽學問,他怎麽會看不出?我那篇揭秘《清明上河圖》的文章,讓五脈幾乎陷入滅頂之災,可為什麽卻沒見劉一鳴或其他什麽人站出來批駁呢?明明隻要像戴海燕一樣拿出幾本書,謠言就會不攻自破啊?


    難道說,故宮裏藏的根本就是一件贗品,沒法公開站出來說?


    戴海燕這時候說了一句話,又把我的注意力拉了迴去:“你的故事不成立,不代表這件事是假的。”


    “什麽?”我糊塗了。


    “雖然王世貞沒幹過報仇的事,但是他確實和《清明上河圖》贗品糾纏不清。”她翻開《弇州山人四部稿續稿》中的一頁,我伸頭一看,發現王世貞專門寫了一段關於《清明上河圖》的話:“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有真贗本,餘均獲寓目。真本人物舟車橋道宮室皆細如發,而絕老勁有力,初落墨相家,尋籍入天府為穆廟所愛,飾以丹青。”


    “墨相”即嚴嵩,“穆廟”即嘉靖皇帝。這一段話的意思很明白,《清明上河圖》確實有真本和贗本之分,王世貞都見過。其中真本先被嚴嵩所得,然後抄沒入天府,落到了嘉靖皇帝手裏。


    我恍然大悟。看來王世貞為父報仇這個故事雖然是假的,但裏麵卻包含了一部分真實。《清明上河圖》確實是先被嚴嵩所得,然後又到了嘉靖皇帝手裏。


    我急忙又往下讀去:“贗本乃吳人黃彪造,或雲得則端舊本加刪潤,然與真本殊不相類,而亦自工致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今在家弟所。此卷以為擇端舊本,似未見擇端本者。其所雲於禁煙光景亦不似,第筆勢遒逸驚人,雖小麗率,要非近代人所能辦,蓋與擇端同時畫院袛候,各圖汴河之勝,而有甲乙者也。”


    我緩慢地讀著,心中驚駭卻越來越大。在故事裏,王世貞竊走嚴府裏的真本,嘉靖皇帝拿走了贗本;而在這段自敘裏,卻恰好相反,嚴嵩家查抄的是真本,而贗本則是在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手中,連造假者的姓名都點出來了,叫黃彪。


    無論是故事還是自敘,對我們後世的調查者來說,結論都是一樣:真本和贗本,一本在宮中,一本在民間,至於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就不知道了——結果,整個調查又迴到了原點。


    戴海燕道:“王世貞在這裏說得很清楚,他看見過的這個贗本,是吳人黃彪所造。但黃彪也不是憑空造出來,他不知道通過什麽手段,找到一張和張擇端同一時代同一畫院同一景物主題的作品,以此為底炮製出一個幾可亂真的贗本。”


    她說到這裏,“哢噠”一聲,我腦子裏的一根線接上了。


    難怪故宮本和百瑞蓮本的碳-14年代檢測結果如此接近,因為無論真本還是贗本,最早的源頭,都是宋代,是同一時期同一座畫院的產物,恐怕連墨質、絹質乃至筆質都所差無幾。


    我忽然想起來了。那晚在301醫院,劉一鳴說我的質疑文章破綻百出,原來戴海燕發現的這些漏洞,那位老爺子早就看穿了。我當時心裏不太高興,覺得既然漏洞百出為什麽你不站出來澄清,現在,我明白為什麽劉一鳴要對這個處處破綻的質疑保持沉默了。


    戳穿這個故事很容易,可故事裏揭示出的真實曆史,隻會對百瑞蓮更加有利。百瑞蓮恐怕也是算準了劉一鳴的反應,才會故意安排素姐給我講了這麽一個故事,篤定五脈不會站出來反駁。


    轉了一大圈,除了證明我是個大笨蛋以外,沒有任何新東西。故宮本和百瑞蓮本到底誰真誰假,非但沒得澄清,反而變得更加模糊。


    我沮喪地搖搖頭,突然在想,素姐難道會不知道這些?就算她對曆史不熟悉,但謄畫這種基本常識,她應該知道才對,又怎麽會講出“王氏外甥背畫”這種違背常理的段子呢?她會不會是通過這個,想向黃克武傳達什麽消息?


    “許願,你覺不覺得自己錯了?”戴海燕逼問道。


    我看她麵色微微泛紅,眼角和唇邊都帶著一絲隱藏很深的笑意,大概是從批評我的舉動中得到了十足的快感吧。為了講清楚一個跟她沒有利害關係的道理,不惜查閱大量資料然後把陌生人叫來宿舍長談,我忽然覺得,這姑娘對於對錯的執著,軸得有點可愛。


    “是,是,我錯了。”我誠懇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戴海燕滿意地點點頭,把散落在地上的書收起來,重新擺成一摞,雙手抱胸:“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連忙攔住:“等一下,今天的正題,咱們是不是還沒說到……”


    戴海燕剛才那一番批判,隻是證明我犯了錯,而今天的正題,卻是《清明上河圖》的殘本。事實上,戴海燕今天向我說的話,讓我越發覺得,隻有找出殘本,才能將這一次的真偽之爭一錘定音。


    “今天太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再說。”戴海燕斷然下了逐客令。


    她的語氣很堅決,不容我們再說什麽,於是我們兩個隻得起身告辭。從博士樓出來以後,我還沒吭聲,藥不然先忍不住說道:“這女人,不簡單啊。”看得出來,他對戴海燕有著深深的戒懼。


    “這個不用你說,今天挨罵的是我,你卻一句話都沒說。”


    “你還沒看出來嗎?那姑娘是個施虐狂啊,就是想找個人虐一虐,她就爽啦。正趕上你這種受虐狂,天造地設,我看你趕緊求婚去算了。”藥不然比劃著手臂,哇哇地說道。


    “不要胡說。”我懶得跟他爭辯。


    “我這可不是胡說。你今天讓她發泄了個痛快,心情好了,明天就會痛痛快快告訴我們殘本的事情了。”藥不然抬頭看了看三樓戴海燕的房間。


    “別說得好像我是用身體交換情報似的。”


    “差不多,差不多。”藥不然哈哈大笑。


    我突然發現,我現在對藥不然的說話方式,有點像我們之前沒決裂時一樣。我悚然一驚,連忙提醒自己,不要被他的表現所迷惑。這家夥可是老朝奉的得力幹將,是我的仇人。我們雖然被迫聯手,但不代表我已經原諒了他。


    想到這裏,我收斂心神,臉色也逐漸冷下來。藥不然偏過頭來還要說句玩笑話,一見我神色突變,先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笑嘻嘻地閉上了嘴。


    這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博士樓外林陰路上的路燈逐一點亮。我們在尷尬中走了不到十米,忽然一個聲音在旁邊的灌木叢裏響起:“兩位,請留步。”


    藥不然目光一凜,手直接抄進懷裏,一步踏上前擋在我麵前,衝著黑暗喝道:“誰?”我的眼角一陣跳動。這個聲音我太熟悉了,我曾經聽過有人用這個聲音叫過我許大哥,叫過我偶像,還鼓勵過我不能放棄追尋真相的理想。


    鍾愛華從灌木叢的陰影裏走到林**中,擋住我們的去路。他相貌沒什麽變化,隻是少了鄭州時那一臉的稚嫩熱血,在路燈照耀下反顯出幾分陰沉與狠戾。


    “許大哥,你好——你是藥不然先生吧?”鍾愛華穩穩站在路中間,不動聲色地向我們打了個招唿。他還是那副麵孔,隻是傻愣傻愣的熱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沉冷漠的氣質。


    “對,我就是藥不然。原來我這麽有名氣?”藥不然笑道。


    “氣死爺爺,反出五脈,您這樣的叛逆青年,想認不出來都難。”鍾愛華一本正經地說道,然後掃視了我們一圈,“兩位本該是仇敵,怎麽現在湊到一塊去了?”


    “這是大人的事兒,你一個小毛頭就別管了,乖乖迴家寫暑假作業去啊!”藥不然毫不客氣地反擊,然後搭著我肩膀,以示別想挑撥離間。對這個舉動,我沒吭聲,也沒避開。


    鍾愛華抬頭看了一眼博士樓三層,語氣有些感慨:“看來,戴老師她跟你們談得很開心。”


    藥不然笑道:“還不錯,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有人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那就隻能在我們屁股後麵吃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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