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把沉甸甸的扳手橫頂在我的咽喉,陣陣發寒:“臭小子,這次有女人保你。下次注意點,沒金剛鑽別瞎來攬這瓷器活兒。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講道理。”他把扳手拿開,揚長而去。


    他離開以後,其他人也都紛紛散去,姬雲浮和木戶加奈走到我跟前。木戶加奈伸出雙手,幫我整了整淩亂的衣領,拍了拍肩上的塵土,好似一個剛過門的小媳婦。說實話,這是我最不願意與木戶加奈相遇的方式。有價值的情報沒到手不說,還平白受了她的恩惠,這以後在她麵前我都無法抬頭了。


    姬雲浮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尷尬,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什麽都沒說,揮手讓我們跟他走。出了賓館大院,門口停著一輛北京吉普。姬雲浮直接鑽進駕駛室,我和木戶坐到車後頭。木戶對我說:“我們迴去姬桑的住所,在那裏很安全,不會有人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木戶笑吟吟地用力點了點頭。她在暗示我,她不會把我的行蹤暴露給方震、劉局或者五脈的人——看來我在安陽失蹤的消息,她也聽說了。


    我在心裏思索,她這算是一種交易嗎?用閉嘴來交換我的情報。她把我帶到姬雲浮這裏來,到底有何用意?姬雲浮是岐山著名的味經書院刊書處收藏家,他跟許一城等人,會不會有什麽聯係?木戶加奈在岐山,已經找到和青銅關公有關的線索了嗎?


    一個個疑問盤旋而出,在一瞬間,我有種抓住木戶加奈把她知道的東西都倒出來的衝動,表情不知不覺變得猙獰起來。木戶加奈注意到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我這才迴過神來,趕緊調整五官,訕訕地轉過臉去。木戶加奈眨巴眨巴眼睛,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大概是我的樣子太傻了吧。


    吉普車一路向北,很快來到岐山郊區的一處幽靜所在。這裏風景秀麗,背靠巍巍青山,前有小河,不太像陝北的黃土高坡,更像是江南風光。吉普車離開公路,進入一條土路,顛簸了約摸十幾分鍾,在一處院子前停住了。


    這院子很古老,四周被青磚高牆所圍,正麵兩扇朱漆門板,頂部出簷,氣魄大得很。牆頭居然還有幾個垛口,不過上頭已經長滿了荒草,還有幾處坍塌的痕跡。姬雲浮道:“這是我家解放前的老宅,原先被沒收了當美術廠,現在還了一小部分到我手裏。”


    他下了車,掏出鑰匙開門,把我們領了進去。這大院的主人估計以前權勢不小,照壁高大,甬道寬闊,看這個架勢,少說也有七八個大院落。正中一棟宗祠,上頭有副姬姓楹聯:教稼田官,肇周家始祖;行仁者王,徙岐山古公。不過宗祠大門緊閉,估計也是好久沒修繕過了。唯一有現代氣息的,是屋頂高高豎立起的一截天線。


    到了姬雲浮住的院子裏,他一開門,一股混雜了書墨香氣和舊蠹的味道撲鼻而來。這個地方,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為一代大儒形象,家裏應該是書畫在壁,處處梅竹,素淨木椅,可眼前這屋子裏卻是雜亂無章——甚至可以說有些邋遢。


    這屋子頗為軒敞,光是大廳就有七十多平米,廳裏最多的東西,是書。大廳三壁都是頂天立地的實木書架,上麵書本擺得滿滿。還有更多的書,被塑料繩一捆捆綁好,堆放在地上,其他地方如沙發旁、茶幾底下、三角櫥的邊縫、花盆上頭,也都擱著兩三本書。那些書半開倒扣,似乎是主人看到一半隨手放下,就再沒拿起來過。放眼一望,真是密密麻麻,亂得不可開交。


    在大廳正中,還擱著一台老式幻燈機,正對著幻燈機的書架上卷著一團白布,應該是做屏幕用的。屋子裏唯一和書沒關係的,是靠著窗邊的一架無線電台,一根長長的天線伸出去,估計是和外頭的天線相接。


    “是不是很意外?”姬雲浮問。


    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我以為像他這種收藏大家,屋裏起碼得擺上幾件老瓷玉鼎才配得上身份,可這裏除了書就隻有書。


    姬雲浮哈哈大笑:“我的其他收藏,都擱別的地方了。這裏是專門放書的。至於那個無線電,是因為我除了搞收藏以外,還是寶雞市無線電愛好者協會的會員。我從不離開岐山,就靠它跟外麵的朋友聯絡了。”


    他讓我們隨便坐,然後拎起個熱水瓶要給我們倒水,晃了晃,發現空了,一掀簾子走了出去。


    我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盜火》和《馬克思傳》這兩本書從沙發上挪開,一屁股坐了下去。木戶加奈卻饒有興趣地背著手在書架前瀏覽,不時抽出一本翻上兩頁。


    “你也在找姬雲浮?”我輕聲問道。


    “味經書院。”木戶加奈手裏繼續翻著書,吐出四個字來,然後補充了一句,“對不起……”


    果然不出所料,木戶有三在日本一定留下了味經書院的相關記錄。姬雲浮是岐山最有名的書籍收藏家,木戶加奈循著這條線摸到這裏,必然會找他。這一點我們的思路不謀而合,但她比我搶先一步。


    我問她這個姬雲浮到底什麽來頭,木戶加奈卻搖搖頭,說:“我與他剛剛接觸,我對這個人知道的和你一樣多。”我“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許桑,你是不是生我的氣?”木戶加奈轉過身來湊近我,輕聲輕氣地問。她一副怯弱弱的樣子,仿佛怕觸怒到我。我不動聲色:“我們在追查同一段祖輩的曆史,本該坦誠相待才對。”木戶加奈道:“這件事我本來可以解釋,可對許桑造成的困擾卻是無法彌補……”


    我以為她又要鞠躬道歉,不料她的身體前傾,先是細長的頭發撩到我的麵孔,然後一對熱唇印上了我的額頭。在我沒反應過來之前,她已似觸電般飛快地脫離。我猝不及防傻在那裏,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就算要表達歉意,也不必用這麽親熱的手段吧……”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木戶加奈站得稍微遠了點,滿臉漲紅,雙手絞著衣角,雙眼卻勇敢地看過來,仿佛完成了一件艱巨的任務。此時的她,不再像是山口百惠,而是更接近小鹿純子。


    這時姬雲浮已經迴來了,手裏拿著兩個玻璃杯。他似乎沒發現我們兩個的異狀,徑直倒了兩杯水給我們,然後坐到一張檀木書桌後。我們收斂了剛才一瞬間的尷尬,四道目光同時投向姬雲浮。這個人一舉一動,似乎都頗有深意,我和木戶加奈都有這種感覺,與其說是我們找到他,倒不如說他一直在等我們出現。


    果然,他十指交疊,墊住下巴,開口第一句就是:“我盼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您知道我們是誰?”我問。


    姬雲浮大笑:“能夠和許一城、木戶有三兩位前輩的後代相遇,見證一段傳奇,實乃我平生一大幸事。”


    我們兩個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彼此心中的驚駭。他一口就說破了我們兩個人的身份,他到底是誰?木戶加奈開口道:“莫非您……也是當年佛頭案的參與者?”說完她自己笑了,姬雲浮看年紀不過四十出頭,佛頭案那會兒他還沒出生呢。


    姬雲浮搖搖頭道:“你們甭猜了,我跟你們五脈沒有任何關係,我家長輩也沒任何瓜葛,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佛頭這件事,純屬我的個人興趣。”他走到書架旁,隨手抽出一本書,從裏麵拿出一張剪報:“這是許一城佛頭案事發以後,上海《大公報》的報道。”


    我接過剪報,看到上麵,內容和我了解的差不多,說許一城漢奸賣國盜竊文物雲雲。


    姬雲浮背起手來,在屋子裏慢慢踱步:“我這個人身體不好,不大外出,所以就窩在家裏,嗜書如命,喜歡搜集各類資料。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接觸到了佛頭案的這篇報道,發覺裏麵疑點頗多。一來,許一城這個人在民國古董圈子聲望很高,這麽一個耆宿,何以自甘墮落?二來,我尋遍了民國當時各大報章甚至日本的資料,內容多是事後采訪各界人士的反應,對案子本身卻所提甚少,他們如何找到佛頭,佛頭是什麽樣子,均語焉不詳。如此大案,細節卻如此潦草,其中必有緣故。我就動了調查的心思……”


    他一邊說著,又走到另外一處書架旁,拈出一張透明膠片,把它擱到幻燈機裏,將白屏拉下來。一開機,一張巨大的照片映現在白布上。我和木戶加奈頓時都屏住了唿吸。


    “其實一開始我隻是隨便查查,結果無意中發現了這個東西,才真正讓我開始集中精力挖掘。”姬雲浮道,拿著一根小講棍指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張照片。這是一張我們都很熟悉的照片,是木戶有三在坍塌城牆前的合影。


    姬雲浮道:“這張照片兩位肯定都不陌生,是在日本考古學報上登出來的,是木戶先生在考察途中的照片。你們仔細看,在兩個人身後有一條坍塌的城牆,仔細看城牆光影的角度,很奇怪,對不對?在木戶先生身旁本該是陰影的部分,卻透過來陽光,難道木戶先生是個透明人?而且你們看,城磚的接縫處很不自然,像是拚起來的。”


    “您的意思是……”木戶加奈皺起眉頭,


    “我認為,這張照片是偽造的,至少是經過了處理。”姬雲浮拍了拍手,“而且偽造地點,就在岐山的味經書院刊書處。”


    我聽到“味經書院”這四個字,心裏一跳。似乎玉佛頭在岐山的所有線索,都繞不開這個名字。我連忙問道:“有什麽證據嗎?”


    姬雲浮仔細擺弄了一下照片,又調了一下燈光。我們看到,放大後的照片右側邊框,有一些不規則的黑印,排列稀疏,頭部尖銳,像是高速飛行的墨點在瞬間凝固。


    我和木戶看了半天,看不出什麽名堂。


    姬雲浮道:“光是這麽看,是看不出來什麽的。”他又拿出另外一張膠片,這膠片上是一簇工筆風格的竹枝,頗為雋美。他將這兩張膠片的邊緣重疊在一起,重新放在聚光燈下,我們看到,那些黑印和那簇竹枝的竹葉尖端輪廓貼合得分毫不差。


    “味經書院刊書處的印記,皆以竹林為標記。這張照片在衝洗拚接時,用的是刊書處的底版,所以也帶了一點竹葉小尖,成為該照片是味經書院處理的最關鍵證據。”姬雲浮道。


    我暗暗佩服,這個發現說破了很簡單,但能從黑印聯想到書標,這需要極強的觀察能力與聯想力,還有大量的資料儲備。我看了姬雲浮一眼,越發覺得這男人深不可測。


    “當我搞清楚這件事情以後,興趣更大了。味經書院刊書處在1931年已經遷來岐山,所以這張照片肯定是在岐山處理的,我實在沒想到,佛頭案居然還能和我的家鄉扯上關係,這真可以說是宿命的安排。”


    “可是,味經書院不是個出版機構嗎?”木戶加奈不解。


    “民國時期,照相技術與印刷息息相關。味經書院遷至岐山以後,除了搞出版以外,對攝影業務也有所涉獵。曆代陝西主政者,都利用過這個技術,來為自己做政治宣傳,像是陸建章、陳樹藩、馮玉祥、劉鎮華等等……”


    姬雲浮在書堆和書架之間來迴徜徉,邊走邊說,說到關鍵之處,隨手就能拿出一頁文獻或照片以資佐證。那些資料看似擺放得淩亂不堪,對他來說卻是信手拈來,一切熟稔於胸。一會兒工夫,屋子裏桌上地板上已經擺滿了資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木戶聽得非常認真,還拿出小本本來記錄,倒顯得我有些漫不經心。


    姬雲浮說:“當我發現這照片是偽造的以後,冒出來兩個問題:一、這張照片的原版是什麽;二、為什麽要偽造。”


    “我想我可以解答第一個問題。”我平靜地迴答。姬雲浮聞言,雙目精光暴射,走過來雙手抓住我肩膀,急切問道:“說,快說!”我問他:“你知道付貴嗎?”


    姬雲浮道:“哦?付貴,是那個逮捕許一城的探長吧?”他果然對佛頭案有精深的了解,對裏麵的人名如數家珍。我把去天津尋訪付貴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從他手裏得到一張原版照片,可惜已經被方震拿去檢驗,我隻能口頭簡單描述一下。


    原版與偽造版最大的差異,是後者少了一個許一城。姬雲浮聽完我的描述,鬆開手,閉起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睜開,拿起一支馬克筆,在膠片上把所有不自然的地方勾勒出來,輪廓恰好是一個人形。他拿給我看,我點點頭,許一城大概就是在這個位置。


    姬雲浮一拍大腿:“這樣第二個問題我也搞明白了。”他快步走迴到幻燈機前,指著那張照片道:“當你們看到木戶有三這張單人照的時候,會想到什麽?”


    木戶加奈“啊”地叫了一聲,一臉興奮:“是拍照者!”


    姬雲浮滿意地點點頭:“所有的公開資料裏,許一城和木戶有三的考察隊隻有他們兩個人。我們看到木戶有三的獨照,自然就會聯想到,拍照者是許一城——可是,真正的照片,卻是他們兩個的合影,這說明什麽問題?這說明還有第三者存在!一個在所有記錄裏都找不到的第三者。”


    我腦海裏一下子就浮現出一個名字:鄭虎!


    這是我目前知道的唯一一個與考察有關的第三者。可是時間有點對不上,鄭虎在考察前就返迴安陽了,難道說,還有一個人不成?


    “能確定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和地點嗎?”我問。姬雲浮遺憾地搖搖頭:“如果有原版底片,說不定能分析出來拍攝時間,光是這張翻拍的,就沒辦法了。”


    姬雲浮頭腦敏銳,又對岐山掌故熟稔,如果我把鄭虎和青銅關公的事告訴他,說不定能找出端倪。我陷入猶豫,這個人能力沒問題,但究竟可信與否,還有待觀察。


    這時候木戶加奈道:“日本方麵的記錄裏,確實隻有記錄我祖父與許一城先生同行的記錄。這個第三者,會不會隻是路過的村民幫忙拍照呢?”姬雲浮立刻否定了這個說法:“第一,那個時代的照相機不像現在這麽便捷,沒經過專業訓練,是很難操作的;第二,如果隻是普通的旁人幫忙,為什麽事後要特意給照片進行處理?”


    木戶加奈失望地表示讚同,她把記錄本放下,又滿懷希望地開口道:“如果能找到當時味經書院的記錄就好了。”


    姬雲浮道:“我一直以來,都在搜集和味經書院有關的東西:縣誌、館藏、舊書舊檔案,甚至師生筆記和校方賬本,希望能從中找到蛛絲馬跡。可惜到目前為止,都沒有找到和這件事有關的任何記載。不過……”他關掉幻燈機,重新坐迴到座位上,露出笑容:“不過我的努力也並非沒有收獲。我想你們兩位一定知道,許一城審判的時候,留下了三本筆記。這三本筆記四角鑲蓮瓣銀,牛皮外皮,厚約八十頁,用的還是洋縣華亭鎮的蔡侯紙。”


    我和木戶加奈驚疑對望,隻得默默點頭,心想還有什麽事是這個叫姬雲浮的家夥不知道的。姬雲浮隨手拿起一本書給我們,上麵說陝西洋縣華亭鎮是漢代蔡倫進行造紙實驗的地方,當地造紙一直延續到民國,生產的土紙在陝西境內頗受歡迎——味經書院出版的書籍,很多都是從這裏進紙。


    “根據我收藏的味經書院賬本,這些筆記的製作時間是在1930年左右。當時主政陝西的是楊虎城將軍,他幫味經書院化解了一次大危機。可是楊將軍為官清廉,不收重禮,刊書處便特製了這種筆記本,作為禮物相贈,一共隻生產了十本。它最初的用途,是在戎馬倥傯之間方便記錄,所以用鞣製牛皮為封皮,耐磨;鑲蓮瓣銀,則是為了體現出楊將軍的身份。”


    “那怎麽會流落到許一城手裏呢?”我問。


    姬雲浮道:“味經書院贈給楊將軍的,一共隻有七本,還剩下三本。我推測,許、木戶二人抵達岐山以後,在味經書院得到這剩餘三本,用於野外考察記錄之用。可惜東窗事發以後,這三本筆記在審判時被當成了二類證據,很快被一個日本外交官要走了。”


    “那個人叫姊小路永德。”我補充道。這是從付貴那裏聽來的。姬雲浮連忙把這個名字記下來。這時候,木戶加奈挺直了身體:“姬桑、許桑,非常抱歉,事實並非如此。”


    “哦……”姬雲浮眉頭一揚。


    “在許桑見完付貴以後,我拜托日本的朋友查過了。事實上,當時中日關係已經極度惡化,沒有外交官參與過許一城的審判。而且,也沒有一個駐華外交官叫做姊小路永德。”


    “也就是說……”


    “那個人,很可能是冒充的。”


    姬雲浮頷首喃喃道:“這倒是能解釋很多事情了……如果姊小路永德是冒充的,那麽這個人一定和木戶有三、許一城都有關係,說不定,正是那張照片上的神秘第三人。”說到這裏,姬雲浮用雙手墊住下巴,雙眼露出狡黠的光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許先生和木戶小姐,應該各持有一本蓮銀牛皮筆記吧?”


    我們都承認。姬雲浮道:“看來,那個神秘人拿到筆記以後,把其中一本交給木戶帶迴日本,另外兩本留在中國,其中一本就留在許家。”


    “聽起來,你一直在等我們。”我問出了剛才一直想問的問題。


    “沒錯!五脈和木戶的後人,隻要稍微多動些心思,就會發現筆記上與味經書院的聯係,一定會來岐山尋訪。而我在岐山研究味經書院的名氣,盡人皆知。所以你們一到岐山,自然就會被引導到我這裏。”


    我們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木戶加奈是通過文物局官員,而我是通過秦二爺,兩條不相幹的線都被引導到了姬雲浮這裏。他隻要穩坐中軍帳,早晚會有人上門來。


    “可是,為什麽你會對這種事如此上心?明明和你毫無關係啊。”我忍不住問。


    姬雲浮露出孩子般的頑皮神情:“你見過小孩子捉蜻蜓嗎?”我有點發怔,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姬雲浮伸出手在半空,一臉迷醉:“小孩子會拿一個網兜,係在竹竿上,追著蜻蜓跑,一玩可以玩上一整天,不知疲倦。你若問他捉住蜻蜓有什麽用,他反而答不出來。”他把手收了迴來:“我也是一樣。佛頭這件事,我沒任何目的,隻是單純的好奇。你們不覺得,把一件舊事從故紙堆裏挖掘出來還原真相,是件很有趣的事情麽?”


    我真沒想到,世界上居然還存在這樣的人。看著他一臉興奮的神情,我真不知道是該佩服他,還是該說一句你太閑了。木戶加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這麽多年來,姬桑真是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隻要能有機會讓玉佛頭迴歸祖國,也不枉我在岐山等了這麽多年。”


    聽到他這一句話,我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念頭起初荒誕到不值一提,可卻在短時間內迅速膨脹,迫使我身體前傾,眼睛死死盯著姬雲浮問道:“二十多年以前,您曾經接待過一個叫許和平的人嗎?”


    姬雲浮聽到這個名字,唇邊露出微笑:“你終於發覺了?”


    聽到這個答複,我霍然起身,渾身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按照姬雲浮剛才所言,凡是持有蓮銀牛皮筆記,而且又對許一城案有興趣的人,無論如何都會來岐山找他。而我父親恰好在二十多年以前,扔下我、我母親和他的學生,從西安消失了三天。果然他是來岐山見姬雲浮的。


    換句話說,雖然我父親從來沒提及過,但他也一直默默地調查著許一城案的真相,而且調查方向與我驚人地相似。我感覺自己不僅開始觸摸到爺爺的過往,也開始挖掘關於父親隱秘的一麵。


    姬雲浮善解人意地為我添加了一杯開水,頗為懷念地說道:“許教授那一次來,和你差不多,都是順著味經書院這根線摸來的。當時我已經小有名氣,他就先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明情況,說會趁著去西安考察的機會,前來拜訪。我當時也很興奮,那是我第一次接觸五脈中人。我們見麵以後,談得十分愉快。你問我為什麽會對許一城的事情知道這麽多,其實很大一部分資料,是許教授給我的。”


    我安靜地聽著,沉默如我父親。在我的印象裏,他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在家裏從不提任何關於爺爺的話題,甚至連古董一類的話題都不說。實在沒想到,我父親不顯山不露水地,居然偷偷搜集了那麽多資料,而且把調查做到了這地步——可是,他為什麽寧可跟一個陌生人溝通,卻不肯與家裏人談談呢?


    姬雲浮愉快地迴憶著他跟我父親的碰麵。他告訴我,我父親是個溫文儒雅的人,和他一見如故,兩個人相談甚歡。“我問過你父親,是否考慮過迴歸五脈、尋迴佛頭、為許一城平反昭雪什麽的。你父親隻是歎了口氣,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追之無益,他也不想把這個包袱留給後人,希望就在這一代終結——或者淡忘。”


    “所以才會來找你?”


    “他一開始到岐山隻是為了味經書院的事。但跟我談完以後,認為像我這樣純粹出於興趣才來調查的人,沒有曆史包袱,比他更適合保管真相。於是他傾囊所授,把幾乎所有資料交托給我,並說很高興讓許一城這件懸案變成一個單純的曆史研究課題,而不是家族恩怨。”


    我閉上眼睛,想象父親說這番話的樣子,他的表情看起來很陌生。


    “許教授離開的時候,很高興,說他終於可以放下這個重擔了——我想,這也是他對你絕口不提家族曆史的原因吧。”


    姬雲浮盯著我,語氣誠懇。我挪動嘴唇:“我父親……他還說什麽了麽?”姬雲浮道:“他唯一沒給我的資料,是你家珍藏的那兩本蓮銀牛皮筆記。他說這是剛剛得到的先人遺物,無法交給外人,於是我隻研究了一下裝幀便還給他了,沒有翻閱裏麵內容。我對蓮瓣鑲銀筆記的追查,就是始於此。”


    “等一下。”我攔住了他,“你說兩本?”


    “不錯,兩本。”


    我和木戶加奈交換了一下疑惑的眼神。筆記一共三冊,當初都被“姊小路永德”收走,一本是《木戶筆記》,一本是《素鼎錄》,還有一本不知所蹤。可聽姬雲浮的意思,似乎我父親手中,原本就有兩本筆記,而且是才得到不久——說不定,正是因為這兩本筆記入手,才促使我父親有了這趟岐山之行。


    “筆記裏有什麽東西,你父親沒有詳細說,估計他也有顧慮。”


    “那筆記是加密的,如果你不知道密碼,拿到也沒用。”我說道。


    “我知道是加密的,但若說看不懂,倒未必。”姬雲浮雙手抱臂靠在書架上,“當時我沒辦法,但後來我認識了一個高人,跟他聊過筆記加密的事。那個人聽了以後,對我說,隻要給他點時間,那種程度的密碼,根本不堪一破。”


    “嘩啦”一聲,木戶加奈手邊的杯子被碰倒在地。我陡然想起來什麽,表情變得和木戶加奈一樣激動。


    “你說的那個人,他有把握解開筆記密碼?”我按捺著快要爆炸的心情,做著確認。姬雲浮的表情很古怪:“嗯,以那個人的能力來說,應該差不多吧,不過……”


    木戶加奈從背包裏拿出一疊裝訂好的紙,這是她從日本那邊傳真的木戶筆記的原本,我手裏也有一份。如果那個人真能解開其中內容,可絕對是個天大的突破。


    姬雲浮也嚇了一跳,他可沒想到木戶加奈居然會把木戶筆記隨身帶過來。他立刻意識到,一個讓他研究可以大大邁進一步的機會就擺在眼前,不由得雙目圓睜,興奮得孩子般手舞足蹈。


    “那咱們事不宜遲,馬上去找他。”他忽然又拍拍腦袋,“哎呀,不行,這樣去不行。這樣吧,我準備點東西,咱們明天一早就去。”


    說完他轉身衝入後屋,隻剩下我和木戶加奈。她捧著水杯,向我展露一個甜美的微笑:“如果這次能夠破解筆記就好了,我就有自信能夠說服東北亞研究所交還佛頭。”


    “那也得等那佛頭確定是真品才行。”我生硬地迴答。“說的也是呢……”木戶加奈重新垂下頭。我有些不忍,想說點話緩和一下氣氛,一張嘴卻變成了:“方震知道你在岐山的行蹤嗎?”


    木戶加奈道:“他安排了當地官員陪同我,不過被姬桑支開了。”她停了停,又說:“許桑請放心,我不會把你的行蹤說出來,因為你是我在中國唯一可信賴的人。”我看著她的大眼睛,在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事隔幾十年後,許、木戶兩家的後人再度在岐山重逢,再一次擁有同一個目的,不知算不算一種宿命和輪迴。


    我伸出右手,與木戶加奈簡單地握了一下,正色道:“無論如何,希望兩家幾代人的恩怨,在我們這一代有個了結。”木戶加奈咧開嘴笑了,元氣十足地“嗯”了一聲。這時姬雲浮從裏屋衝出來,我們兩個趕緊把手分開。


    當天晚上,姬雲浮在家裏請我們吃了頓飯,又聊起天來。我發現這個人實在不得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鑒古方麵的見識,不輸給五脈。而且他態度平和,與之談話如沐春風,一點壓力也無。我們三個人一聊就聊了大半夜,從收藏掌故說到金石碑刻,學了不少東西。我相信,如果跟他多混些日子,我的鑒古水平應該還能更上一層樓,跟五脈正麵對決也不是沒可能。


    “你這麽想就錯了。”姬雲浮道,“鑒古這個行當可不是武俠小說,沒那麽多一劍封喉的絕招,東西就那幾樣東西,掌眼就那幾招手法,寫在紙上,印到書裏,所有人都看得到,一點都不神秘。真正重要的,還是經驗。同樣是蚯蚓走泥紋,一個浸淫瓷器幾十年的老專家和一個大學生看出來的信息絕不相同。五脈為什麽這麽多年聲威不墜?靠的不是幾本秘籍,而是人才的厚度和經驗的累積。”


    我聽出他有點看不上《素鼎錄》的意思,有些不服氣。姬雲浮笑道:“理論必須要學,經驗也必須要有,兩手都要硬嘛。有機會,咱們多多交流。”


    “你沒考慮去北京發展一下?”我又問道。以他的水準,無論國家機構還是私營團體都會搶著要,就算到了海外,這種資深人士也會極受歡迎。木戶加奈也表示如果他願意去日本講學的話,她可以幫忙安排。


    姬雲浮在椅子上重新換了個姿勢,笑道:“我在岐山待著就夠了,外頭的世界,翻閱資料是一迴事,真的跑出去了又是另外一迴事。”


    “嗯?”我聽他似乎話裏有話。


    姬雲浮壓低聲音道:“現在鑒古界有一股暗流,形成了造假、鑒假、銷假的一個黑色產業鏈。這條龐大的產業鏈潛在水麵之下,難以把握。五脈雖然是鑒古界的泰山北鬥,可在其中的關係,卻顯得不明不白。其中水太深了,我不想摻和。”


    “可五脈的原則,是絕不造贗啊。”我驚道。


    姬雲浮意味深長地用指頭點了點桌麵:“大勢如此,五脈又如何能獨善其身呢?”


    我忽然想到劉局讓我鑒定的那枚漢印,想必那件幾可亂真的贗品,也是這暗流的手筆。如此看來,他們掌握的技術,相當驚人。如果這種級別的贗品大量出現在市場上,可真的是天下大亂了。


    姬雲浮道:“你知道麽?這股鑒古界的暗流,不光是在國內,還與國外有勾結——跟這佛頭的案子,還大有關係呢。”


    我一瞬間瞪大了眼睛,等著他的下文。


    “你還記得,木戶有三為什麽會來中國麽?他是受了‘支那風土會’的委托,而這個研究會曾經出過一本書,叫做《支那骨董賬》,裏麵囊括了他們打算劫往日本的中國古董列表。”


    我點點頭,這件事木戶加奈也曾經提到過。


    姬雲浮道:“這個研究會,在當時派遣了許多人來中國,木戶有三隻是其中一個。即使《支那骨董賬》的目標隻實現了三分之一,我國的損失也是相當驚人的。這個研究會在戰後改組成了東北亞研究所,表麵上是做學術研究,骨子裏還在覬覦中國的文物。我一直懷疑,那股偽古暗流的背後,說不定就有研究所的支持。”


    我聽到這裏,陡然想起來,木戶加奈跟東北亞研究所關係匪淺,需要得到他們的首肯,才能拿迴佛頭,這其中的淵源,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我看了一眼木戶加奈,她神色如常,對姬雲浮的說法並沒反駁或辯解。


    “如果能拿到《支那骨董賬》就好了,我們中國流失了多少東西,便可一目了然。”姬雲浮拍著窗邊的無線電台,深深感慨道。


    談話就到這裏結束了,我們各自迴房去睡覺。到了第二天,我們三個離開了姬家大院,坐著姬雲浮的大吉普開上了路。吉普從大院開迴到了縣城裏,到了一處書店。姬雲浮下車進去,一會兒工夫就出來了,手裏拎著一摞薄薄的書,那些冊子看起來印製得頗為粗糙。


    “這是什麽?”


    “賄賂。”姬雲浮眨了眨眼睛。


    吉普再度上路,七轉八拐,很快來到了一片低矮的平房前。這些平房都是磚瓦房,已經頗有年頭了,平房之間的道路上堆滿了煤球、木柴、大白菜、磚瓦和殘缺不全的舊家具,每家屋頂都伸出一個熏黑了的煙囪,亂七八糟的電線繚繞在半空,好似台風過後的蜘蛛網。


    姬雲浮從吉普跳下車,帶著我們走到其中一戶平房門前。這一戶的門前比別家都要幹淨些,門前沒那麽多雜物。最有趣的是,別人家兩扇門板都貼著福字門神,這一家卻貼著兩個洋人的畫像,一個是高斯,一個是牛頓。這兩張畫像一看就知道是中學的教具,下麵還寫著陝西教育局印幾個字。


    姬雲浮抬手敲門,敲得很有節奏,似乎是某種暗號。過了一陣,一個老頭探出頭來。這老頭身子瘦弱,脖頸細,腦袋卻很大,似乎輕輕一晃就會掉下來。他是個禿頂,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其中一個眼鏡腿還是用筷子改造的。


    老頭抬起頭看看姬雲浮,又看看身後的我們,語氣很冷淡:“我很忙,你有什麽事?”


    姬雲浮道:“老戚,我給你帶了點研究材料。”然後把那一摞冊子遞過去。老戚一把抓過去,翻了幾頁,從鼻子裏發出一聲不屑的“哧”:“你這帶來的都是什麽破爛,早就過時了!這些論文已經失去了價值!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現在唯一的目標,是哥德巴赫猜想!陳景潤證明了1+1,我必須趕在他前頭,把最終的證明拿出來。”


    我有點驚訝,這離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報告文學都過去十多年了,竟然又冒出一個陳景潤?姬雲浮卻早有準備,樂嗬嗬又遞過一本冊子:“這是這幾年國際上關於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論文集。”


    “哦?”老戚拿過去翻了翻,又看了看我們。老戚看人很有特點,他會先把頭略微低下去,讓眼鏡滑落半分,然後眼睛上翻,越過眼鏡框的上方注視你,看上去好似翻白眼一樣。


    “進來吧。”老戚把冊子放下,讓開半邊身子。


    老戚的屋子裏很整潔,一張書桌、一個簡易書架、一張單人木床,剩下的就是大摞大摞的手稿,上麵用藍黑與紅兩種顏色寫著密密麻麻的公式。


    在路上,姬雲浮告訴我,這個叫老戚的人,也算是岐山當地的一位奇人。他原本是西安交大的數學教授,“**”時下放到岐山,後來一直就沒迴城裏。老戚瘋瘋癲癲的,除了數學什麽都不關心,大家都當他是瘋子,連紅衛兵都懶得批鬥他,給他扣了個白專的帽子就扔在岐山不管了。他現在在岐山的一所中學裏教數學,沒子女,也沒什麽親戚,隻有姬雲浮與他有舊,會偶爾過去探望他一下。


    姬雲浮還笑著說,老頭其實不怎麽會教書,給中學生講課居然把高數也摻進去了,結果絕大多數學生根本聽不懂,就一個聽懂了,後來成了全國高考數學狀元。多虧了有這個業績,老頭就算教得再爛,學校也忍了,一直教到現在。


    我們進了屋子以後,老戚也不讓座,他把冊子扔到桌子上,轉身生硬地說道:“你們有兩分三十秒時間。”


    姬雲浮花了三十秒說明來意,可惜無論是玉佛頭、五脈還是蓮銀牛皮筆記,對這個老頭子都無法產生任何震撼。他一直麵無表情,左手的拇指壓在右手腕口,利用脈搏默默地在讀著秒。


    木戶加奈乖巧地把傳真件遞過去,老戚掃了一眼,開口道:“這是簡單的位移式密碼,破譯起來沒有難度。”


    姬雲浮連忙道:“老戚你能幫我們破譯嗎?這對我們很重要。”


    老戚摘下眼鏡,一臉不屑地說道:“破譯這種密碼,原理很簡單。無論哪種語言,都有自己的字頻。比如英文,最常出現的字母是b和s;中文最常出現的漢字,是‘的’‘了’之類。在位移密碼中,這些漢字被替換成了其他字,但字頻規律卻不會變。所以隻要統計出哪些字出現頻率最高,就能推算出它與原始明文之間的映射關係。但是!”


    說到這裏,老戚右手做了一個用力向下劈的姿勢:“但是這需要花費大量時間,一個字一個字地做對照。對不起,我沒精力浪費在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人類的終極真理還等著我去追尋。好了,時間到了,你們走吧。”


    說完他不由分說,起身送客。我們三個被趕出門以後,姬雲浮無奈地說:“他這人就是這麽個臭脾氣。我特意搜集過一些最新的數學期刊,就是等有朝一日能用上打動他,可惜,太傲了,看不上眼。我看除非華羅庚再世,或者把陳景潤請來,否則老頭誰的賬也不買……”


    “就沒別的辦法了?”我問。


    “難!老頭脾氣特別強,頂起牛來,天王老子也沒轍。”姬雲浮搓搓手,也是一臉沮喪。說到古董鑒定,我和姬雲浮都是頭頭是道,可涉及數學領域,就完全茫然無措了。


    這時候木戶加奈怯生生地舉起手:“要不……我去試試?”


    “你還懂數學?”我和姬雲浮大為驚訝。我記得她應該是考古專業,那專業雖然需要點數學能力,但跟專業的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吧?木戶加奈難得地露出一副賣關子的戲謔表情:“老頭子最在乎什麽,我是知道的。你們先迴吉普車裏,等著我的消息好了。”說完歪著頭眨了眨右眼,把帽子摘下來,露出一頭秀發,把筆記影印件捏在手裏。


    於是我和姬雲浮把木戶加奈留在門前,迴到吉普車裏,都是茫然不知所措。姬雲浮胳膊搭在方向盤上,百思不得其解:“她能有什麽法子?女色?老戚那人對女人可是毫無興趣啊。”


    “交給她吧。這個女人,總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我靠在椅背上說。


    姬雲浮把頭緩緩轉過來:“嗬嗬,你看來對她的評價還挺高——現在她不在了,你可以說說你的事情了。”


    我一愣,旋即尷尬地抓了抓腦袋。原來姬雲浮早就看出來我和木戶小姐之間的關係不對勁,似乎對彼此都有所隱瞞。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這也難怪,木戶教授和許一城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已經說不清道不明。你們作為後人,恩怨未了之前,自然沒法真正交心。何況又摻雜著把佛頭歸還中國的事,牽扯到諸方利益,裏麵的文章,怕是不小啊。”


    我長長吐了口氣,伸手問他要了支煙。我輕易不抽,不過在做重大決定時,總會叼上一根。


    既然姬雲浮已看破我的隱晦,我也就索性和盤托出。我父親既然選擇把佛頭案托付給他,相信他應該是可信賴的。這時我多少能夠體會到我父親許和平的心情,一個秘密隱藏得太久了,會迫切需要跟一個沒有利害關係的人分享。


    於是我把從安陽開始遭遇的事情一一說給姬雲浮聽,其中包括了最關鍵的兩條信息:海獸葡萄鏡上殘留的“寶誌”二字,還有鄭虎前往岐山鑄造青銅關羽的事。


    姬雲浮到底學識淵博,他思索了一陣,告訴我說:寶誌是南朝齊、梁朝的一位高僧,又叫誌公,喜歡披頭散發拖著錫杖在街上閑走,曾經被齊武帝拘禁,又被梁武帝接入宮中供奉,精通佛法,在當時有很多傳奇故事。


    玉佛頭是武則天明堂供奉之物,無論怎麽想,都跟寶誌和尚還有關羽扯不上半點關係,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們兩個百思不得其解。姬雲浮說讓他再想想。


    我們正苦苦思索著,看到遠處木戶加奈走了過來,手裏空空的。


    她走到車門旁,我們連忙問她怎麽樣了。木戶加奈揚了揚手,意思是搞定了。姬雲浮又驚又喜,問她施展了什麽手段,竟能讓老戚頭這麽快就範。


    木戶加奈有點赧然:“我知道中國老一代的人,對於日本侵略者都有厭惡感。所以我告訴戚桑,日本有許多出色的數學家,他們認為中國的數學水平不高,隻有拿到日本去,用最先進的電子計算機才有機會破譯。戚桑聽完以後很生氣,說小鬼子們懂什麽,一把抓過筆記,說用什麽計算機,他一個星期肯定破出來。”


    我和姬雲浮麵麵相覷,沒想到這戚老頭這麽容易就被一個日本女孩子給糊弄了。


    “不過戚桑說,破譯這個筆記需要很大的工作量,還需要有精通古董的人,才能配合統計字頻和一些關鍵語句的識別。”


    姬雲浮自告奮勇:“我去吧,我跟他熟,你們未必受得了他的脾氣。你們會開車嗎?”木戶加奈點頭。姬雲浮把鑰匙扔過去:“這車你們拿去用,這幾天在岐山附近隨便溜達溜達吧。”


    說完他頭也不迴,直奔老戚的房子而去。這個人浸淫佛頭案這麽多年,眼看真相近在咫尺,比我們兩個當事人都要急。我和木戶加奈沒辦法,隻好上了車。木戶熟練地發動了吉普,側臉問我:“許桑接下來打算去哪裏?”我想了想:“先去**那把龍紋爵拿迴來吧。”


    黃家的龍紋爵如今還押在他手裏,早些要迴來才好。木戶加奈聽到,笑盈盈道:“好的,到時候許桑記得不要露餡兒。”她把“餡”的兒話音發得很生澀,聽起來別有一番味道。


    等到車都快開到**的修車鋪了,我才突然意識到她是什麽意思:昨天木戶加奈在賓館車庫裏保我的時候,她對**自稱是我的女朋友。一會兒去找**,顯然我們必須還得“保持”那種關係。


    木戶加奈下了車,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朝裏麵走去,我的腦子卻完全不轉了。我之前談過幾個女朋友,不過都是清清白白,以禮相待。可在一天之內,先被木戶加奈親了額頭一下,又以男女朋友的身份挽起手來,這可真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她的小手牽在手裏,有點像是握著一塊絲綢緞子包裹的羊脂軟玉,溫熱而滑嫩,品相絕佳。


    可不知為什麽,我此時想到的,卻是和黃煙煙綁縛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迴憶起那種馨香、那種肌膚相親的磨蹭。直到木戶加奈唿喚我的名字,我才猛然驚醒,竟有一種背著老婆搞第三者的慚愧與慌亂。


    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了,我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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