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這名字,心中一驚。想不到鄭國渠這一族,跟付貴、黃克武都有些牽連,更跟黃家勢同水火,有著大仇。


    按照我的想法,應該是鄭虎知道許一城的一些事情,便從付貴手裏買來銅鏡,試圖找出線索。結果黃克武突然出手,想奪取銅鏡,所以施展手段將其害死。可是鄭國渠的話馬上就否定了我的猜想:“銅鏡是前兩年剛買的,有人告訴我,這東西放在手裏,將有大用。”


    “是誰?”


    “我不知道。”鄭國渠迷惑地說,“那個人是我的一個老主顧,但隻用電話溝通,我從來沒見過,給錢倒是很爽快。”


    我還想再問,鄭國渠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你問得也差不多了,我的東西呢?寫好了沒有?”鄭國渠徑直走過來,抓起稿紙掃了一眼,勃然大怒:“操,你寫的這是什麽鬼東西!”


    也不怪他發怒,我寫的都是加密後的《素鼎錄》,這是一個預防措施。我把加密的事情告訴他,然後說密碼必須等到我安全離開這個村子,才能告訴他。鄭國渠氣鼓鼓地瞪著我,仿佛要把我撕碎,但末了還是放下了拳頭,沉聲道:“繼續寫!”


    我們倆正在僵持,這時鄭重推開門,滿臉驚慌地跑過來:“不好了!黃家的那個女人帶著警察進村了!”


    “好快!”


    這前後才三四個小時,黃煙煙就已經帶人找上門來。以她的縝密心思和勢力,恐怕這村子附近的通路都被封鎖了。鄭國渠冷笑一聲,一指我:“老七,你把他給帶到坑裏去,天黑前別迴來。”


    說完鄭國渠把東西收迴小匣子裏,自己拿在手裏,沒有交給我的意思。不過我也不在意,我想要的,是線索,而非器物。


    鄭重拽起我要走,我一扯胳膊道:“別像抓犯人一樣,我又不會跑。”鄭國渠在一旁輕咳一聲,鄭重隻好鬆開手,在前頭帶路,我們倆離開了屋子。


    遠遠地,我已能聽到警笛聲,似乎還不隻一輛。鄭別村民風彪悍,又長年經營造假,這種場麵見得慣了,鬥爭經驗豐富。眼看警察過來,村子裏的人也沒多驚慌,該幹什麽還幹什麽,連狗都不怎麽叫。我跟在鄭重身後,在如同迷宮般的村子小路裏七轉八繞,開始我還試圖記路,到後來徹底被繞暈了。鄭重帶著我,也不知怎麽走的,巧妙地避開了盤查的警察,從另外一個方向離開村子,鑽進附近的一個山坳裏。


    這個山坳很隱蔽,從外麵看隻是一片長滿繁茂槐樹的山坡,沒有任何人工建築的痕跡。等到我們穿過槐樹林,爬上高坡以後,視野立刻為之一變。從坡頂向裏,在槐樹掩蔽之下,整個坡勢陡然塌陷成一個小小的凹陷盆地,好像一個小小的火山口。


    “火山口”的底部是一片平地,上麵搭著幾個簡易工棚。工棚前有三四個兩米見方的坑,坑上都蓋著木板。坑旁散亂地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青銅器,有爵有簠,有壺有盤,甚至還有兩根大戈與一尊小鼎。這些東西都有一個同樣的特點:表麵很光滑,一看就是新造出來的,和掛滿鏽蝕的青銅器真品氣質大不相同。


    鄭重帶著我走到一處工棚,指了指裏頭的一張行軍床:“你就先在這裏待著吧。”我注意到,那些坑土的顏色與周圍大不相同,呈現出暗褐色,還微微散發著酸臭的味道。“這裏……是你們坑鏽的地方?”


    “哼,老大倒是挺看重你,這個坑村裏都很少人知道。”鄭重搬了把板凳,坐到我旁邊,語氣有些不爽。他沒說不,顯然是間接承認了。


    我心裏“咯噔”一聲,心說這迴可有麻煩了。


    青銅器造假的工序裏,有一道至關重要的過程,叫做“坑鏽”。將新造的青銅器埋入坑中,坑土烤熱,潑入陳醋,再加土掩埋,幾天工夫,就能咬出與老器一模一樣的鏽蝕出來。添加不同的化學藥劑,鏽蝕風格都有不同——鄭國渠想要我的《素鼎錄》,目的之一就是想知道有沒有獨到的坑鏽配方。


    與此同時,坑鏽也是警方認定文物造假的關鍵性證據。沒有這道工序,鑄造青銅器不算違法;被查出有坑鏽的行為,才會被認定是蓄意造假。所以每一個造假窩點,坑鏽工坊都藏得極為隱秘,輕易不示於人。現在鄭國渠居然讓人把我藏到了這麽隱蔽的地方,要麽是對我太放心,要麽就是不打算讓我離開了。


    這家夥做事,實在是狠辣果斷,毫不拖泥帶水。


    我躺到行軍床上,開始眯著眼睛打盹。鄭重身負監視之職,不敢睡覺,可看我這麽一副悠閑的樣子,又恨得咬牙切齒。他坐在板凳上,顯得十分煩躁。


    “阿嚏!”


    我忽然打了一個噴嚏,揉揉鼻子:“怎麽這裏好冷啊。”


    “扯淡。”鄭重撇撇嘴,此時大約是下午一點多,雖然坑底大部分天空都被茂盛的槐樹遮擋,但透下來的陽光很充分,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真的,不是那種冷,是陰冷。”我抱著胳膊,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難不成真是那古墓鬧的……”


    鄭重一聽“古墓”倆字,耳朵立刻豎起來了:“你說什麽?”我連忙擺手,表示沒說什麽沒說什麽,鄭重反而起了疑心。他今天倒鬥一無所獲,心裏正憋著一口悶氣,對這些字眼都特別敏感。


    他再三追問,我隻得無奈地問道:“那個墓室,你今天下去過沒有?”鄭重迴答:“下去了,墓室的石門就是我挪開的。”我“哦”了一聲,又問道:“那你還動了裏麵什麽東西麽?”


    “裏麵狗屁都沒有,掏了半天才掏出那麽點破東西。”鄭重恨恨說道。


    我搖了搖頭,說不對,你肯定還動過別的東西。鄭重急了,說一共就挖出那三件玩意,多一件都沒有。我就問,你動沒動過遺骸?鄭重往地上吐了口痰,換了個不安的姿勢,說幾根死人骨頭而已,有什麽大不了的。


    我搖搖頭:“晚了,晚了。”鄭重一聽,眼睛瞪得溜圓,問我什麽晚了。我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雙手枕在頭後,翹著腿在行軍床上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我聽一個江湖上倒鬥的朋友說,從前有一夥盜墓賊,去挖一座春秋時代楚國的貴族墓。帶頭的那個進了墓室,結果不小心把棺槨裏的屍骸給毀了,骨頭扔了一路。他拿了明器高高興興地往迴爬,結果差一米到盜洞口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了。眼看天快亮了,他的夥伴也急了,拿手電往下照,這一照可不得了,看見他的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長發女人,臉煞白,背高高拱起來,正好卡在盜洞裏。盜洞很狹窄,他轉不過身來,隻能把明器一件一件往下扔,扔一件,那女人的背就平下來一分。一直到明器都扔完,女人的背才直過來,正好緊貼著那個人的背。那人嚇的要死,拚命要往上爬,這時候那女人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


    “是什麽?”鄭重完全被我的話吸引住了。


    “明器還完了,接下來該算我屍骨的賬了。”


    鄭重的表情瞬間變得很驚恐,他坐立不安,甚至還迴頭看了一眼。


    “有點冷了?”


    鄭重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我告訴你為什麽冷。凡是下了墓穴,都會帶上來點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尤其是惹起墓主怨氣的,更是不得了,就像那個盜墓賊一樣。咱們運氣好,前麵已經有過一個盜洞,所以沒那麽大危險,但有一個麻煩之處……”


    “是什麽?”鄭重急著問。


    “咱們倆待的地方。”我指了指頭頂,“槐樹是五陰之木,能積聚陰氣,營造陰宅。這個坡上遍植槐樹,可以說每一棵樹,都是一副棺材。咱們倆帶著陰氣過來,又被千棺圍繞,此地又有大坑,你說這是個什麽預兆?”


    但凡玩古董的,都有點迷信——尤其是盜墓倒鬥的,迷信心理尤重,膽量再大,在潛意識裏仍會留存一點點恐懼。別看鄭重貴為一方掌櫃,還是脫不掉這層心理障礙。他被我層層誘導,臉色頓時煞白。


    恰好這時候一陣風吹過頭頂,槐樹林發出沙沙的低沉聲響。我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工棚旁的鏽坑,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這坑有多大,能不能裝下兩副棺材。”


    鄭重“騰”地從板凳上站起來了,衝我大叫道:“你少在那嚇唬人!”我緩緩轉過臉去,視線卻看向他的背後,悠悠然道:“我猜,封住坑口的那幾塊木板,也是槐樹做的吧?”


    鄭重臉色唰地變白了。這種上鏽用的坑,平時不用的時候都用木板蓋住,防止落雨或者落塵,讓化學製劑在裏頭自然發酵。一個坑用得越久,坑土裏積存的化學物質越多,咬鏽效果越好。所以青銅器造假有一句話,叫“老坑如老湯”。


    這周圍都是槐樹,我估計封口用的木板應該是就地取材。槐樹是棺材木,這坑又比較大,上木下土,再加上早上剛盜了一迴墓,很容易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在我不斷的心理暗示之下,鄭重越發覺得不安起來。他在工棚裏來迴走了幾圈,心浮氣躁,末了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一跺腳,走向最大的一個鏽坑旁,俯身去挪那塊封蓋的木板。


    “我勸你最好別掀開。”我冷冷說。


    “老子不怕這些邪門的玩意!”鄭重大吼。他一咬牙,雙手一抬,舉起了木板,伸頭往裏看去。說時遲,那時快,我抓住機會,飛快地跳到他身後,猛地一推。鄭重猝不及防,整個人撲通一聲跌落到坑底。


    “許願你幹什麽?!”鄭重驚慌地抬頭嚷道。


    這個坑是給中、大型器具上鏽的,所以挖得很深,有將近兩米左右。鄭重身材不高,他掉進去以後,要高舉雙手才能勉強摸到坑的邊緣,使不上力氣。坑裏沒有墊腳的東西,內壁又不適合攀緣。如果沒人幫忙,他爬上來怕是要費上一番手腳。


    我從坑口俯視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鄭重意識到上了我的當,開始在坑裏大聲怒罵起來,內容無非就是一句“鄭國渠饒不了你”。我沒搭理他,把封蓋木板重新蓋上去,又抱來十來個未加工完的青銅器鎮在上頭,又怕不夠,把行軍床也拖過來。這樣一來,除非是村裏派人來找他,否則憑他自己是絕爬不上來的。


    搞定鄭重以後,我拍了拍身上的土,略微辨認了一下方向,帶著龍紋爵匆匆離去。


    無論是黃煙煙還是鄭國渠,我都不想跟他們有太多瓜葛。現在我已經從鄭國渠這裏得到一個關鍵消息,那麽我要做的,就是抓住這個機會遠離鄭別村,獲得一個單獨行動的機會。


    這一帶地形我不熟悉,既要躲開鄭國渠的人,又要避開警察與黃煙煙,所以我不敢沿著路走,隻能在莊稼地裏橫穿,有好幾次還誤闖了人家果園,差點被狗咬住。


    總算這一天黃曆上寫著宜出行,警察和鄭國渠在互相對峙,一時顧不到別處。我跌跌撞撞,在天黑前跑到一個不知名的小村子裏。我一打聽,發現是在鄭別村西北方向,有十幾裏遠,距離安陽市大約有四十多公裏。


    這時候,鄭國渠也該發現坑底的鄭重了。於是我沒敢多逗留,這裏村子之間彼此聯係緊密,保不齊哪個小媳婦兒或大嬸子多一句嘴,就會傳到鄭國渠耳朵裏。我找了一個當地老鄉,許給他十塊錢,坐著他的農用拖拉機一路突突突返迴安陽。


    到了安陽以後,我把身上的錢全給老鄉了,自己隻剩下一尊無法出手的龍紋爵和十塊錢,又不能返迴旅館。我找了個公用電話,給藥不然打了一個電話。我出事之前,大哥大放在了藥不然身上。


    “喂?”藥不然在電話裏的聲音很不耐煩,顯得特別焦躁。


    “不然,是我。”


    “我操!大許,你竟然……”話筒裏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高亢起來。我趕緊打斷他的話:“噓,你小聲點,不要讓人聽見。”


    “煙煙找你都快找瘋了!”藥不然在電話裏嚷道。我沉默了一下:“她在你的旁邊嗎?”


    “沒,她還在鄭別村跟鄭國渠對峙呢。”藥不然連珠炮一樣地把情況大略說了一遍。黃煙煙安全脫離以後,在距離事發地點最近的派出所報了警,然後又跟在安陽急得團團轉的藥不然聯係上。安陽市出動了十幾輛警車,在黃煙煙的帶領下直撲古墓,在那裏他們沒有發現我和鄭國渠的痕跡,於是轉撲鄭別村。鄭國渠拿出一堆人證物證,證明自己從來沒離開過村子,警方不想繼續調查,但黃煙煙卻死活不肯走,雙方一直對峙到現在。


    藥不然說:“你趕緊跟她聯係一下吧,我可從來沒看過她那麽著急。”我在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對黃家,我沒有什麽負罪感;但對黃煙煙,我卻存著一份歉疚。


    “聽著,你要真把我當哥們兒,就別把我的消息泄露給任何人,即使是煙煙和你爺爺都不行。”


    “啊?你什麽意思?”藥不然大惑不解。


    “我必須要單獨去一個地方,至於是哪兒,你就別問了,總之我肯定在期限內迴來。”


    “你太不夠意思了吧?這種事也要背著我!”


    “時間很緊,我沒法跟你解釋那麽多。總之你就信我一迴,我不會拿自己爺爺的聲譽開玩笑。”看到我在電話裏說得嚴重,藥不然頹然答應下來:“好吧,哥們兒就信你一迴。還有什麽要我做的?”


    “我需要你做兩件事。第一,多準備點現金,去火車站等我;第二,你幫我盯著黃家的動靜,我會定期跟你聯絡,有什麽風吹草動,隨時告訴我。”


    “黃家?你是說,煙煙有問題?”藥不然的唿吸一下子急促起來。


    “現在還不好說,總之按我說的做就是了!”


    “對了,劉局那邊,你也不打算說嗎?”


    我沉思了一下,迴答道:“對,那邊也別提。”劉局那個人神神秘秘的,我琢磨不透他的想法,不想過早驚動他;方震是個老刑偵,所處的位置又高,如果給他們透了口風,估計劉局一個電話就能把我從地裏起出來。


    現階段,還是讓鄭國渠背著黑鍋,替我在前頭擋風擋雨吧。


    當天晚上,我來到安陽火車站,遠遠看到藥不然穿著一身紅衣服,手裏捏著個白信封,站在月台上。我豎起衣領,把帽子拉低——這是我買完火車票以後,用身上最後一點錢買的——仔細地觀察了半天,確信周圍沒有警察的埋伏,才湊過去。


    很快遠方一輛火車進站了,這是一趟前往徐州的火車,在這裏隻停車兩分鍾。我默默地走到藥不然身後,一拍他的肩膀,藥不然迴頭一看是我,一愣神。我飛快地從他手裏拿過信封,跳上火車。乘務員在我身後砰地把車門給關上了。


    我隔著車窗衝他揮了揮手,藥不然張嘴說了句什麽,不過我也聽不清楚。等到火車離開安陽站,我捏了捏信封,裏麵厚厚的一遝,錢還不少。藥不然在這點上還是挺靠譜兒的。


    這趟火車是慢車,見站就停。我沒多做停留,在下一站湯陰下了車,然後換了一輛長途公共汽車一路坐到新鄉。這樣一來,即使藥不然無意中說漏了嘴,他們也琢磨不到我去了哪裏。


    我從新鄉轉車到鄭州,連夜買了一張汽車票到西安。西安我曾經去過一次,那還是在小時候,我父母帶我一起去的,那時候連兵馬俑都還沒發現呢。當時父母是帶學生去考察,我在家裏沒人帶,所以索性把我也一齊帶去了。我從一個博物館跑到另外一個博物館,看過什麽東西早就忘了,隻記得母親給我掰了一整碗碎碎的羊肉泡饃,吃得無比香甜。我還拉著母親的手去了乾陵、大雁塔、華清池,還在父親那群學生的幫助下爬了一小半華山。那是我為數不多的快樂記憶之一。


    等一等。


    我在西安的記憶裏,找不到我父親的身影。我在臥鋪上一下子睡不著了,拚命在記憶裏搜尋,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去了哪裏。西安的記憶裏除了吃、玩就是母親和那些學生,父親好像隻在抵達和離開的時候才有印象。


    他到底去了哪裏?


    一個驚人的念頭鑽入我的腦海:難道……他去了岐山?


    對許一城之謎來說,岐山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地點。


    從鄭國渠透露給我的消息可知,岐山縣是整個1931年探險的起點。而且在許一城和木戶有三出發前一個月,鄭虎來到這裏為許一城打造了一件和關公有關的青銅器。我不知道鄭虎和木戶有三有沒有見過麵,不過他鑄造的那件與關公有關的東西,一定跟許一城和木戶有三二人的失蹤息息相關。


    而且我手裏還握有另外一個信息,一個隻有我才知道的情報。那本《素鼎錄》的筆記裏,在序言中曾經提到,這本筆記乃是味經書院刊書處高手所製。味經書院是清末民初期間陝西五大書院之一,位於涇陽,刊書處是其下屬,乃是陝西早期的出版機構,出過許多維新書籍。


    我查過相關資料,味經書院早於光緒二十八年並入弘道學堂,而刊書處也隨之撤銷。其中一部分轉為民營,在民國一直以裝幀為業,仍以味經為名——而這個刊書處,就位於岐山。


    這兩則消息單獨來看,都沒什麽意義。但把它們合起來研究,兩條線索卻都匯聚到了岐山這個交匯點。他們在這裏出發,筆記也是在這裏製作。我覺得要解開1931年之謎,岐山是必然要來的——這也是為什麽我希望單獨行動的原因。


    從西安到岐山並不遠。說不定當初我父親來西安,也是為了前往岐山去處理什麽事情。雖然他從來沒在我麵前提及過許家從前的事,但我能感覺得到,那些事一直縈繞於心,他從未忘懷。他臨終前留下的“悔人、悔事、悔過、悔心”,一定與此有關。


    我在西安找到了一個父親以前的學生,也是當初來西安考察的學生之一。他告訴我,那次考察期間,許教授確實離開過隊伍,大約三天時間,說是去附近一個縣文物局見一位老朋友,但具體去哪裏沒提。我問他,我父親的專業並非田野考古,為什麽突然想來西安考察?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說這次考察來得特別突兀,似乎是許教授自己主張的,路費都是自掏腰包,沒有從大學走費用。


    聽起來,我父親似乎從一開始,就是打算去岐山,西安考察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我臨走之前,那學生問了一下我父母平反的情況,一陣唏噓,說許教授是他見過最好、最低調的老師,這樣的人居然在“**”中也被整得死去活來。


    “許教授被整這件事特別突兀,一夜之間,就出現了批鬥他的大字報,落款是毛**思想戰鬥隊。當時群情激奮,也沒人想過。後來我問過一圈才知道,他們都不承認是自己貼的。後來抄家的時候,更是沒人知道是誰挑起的頭——因為許教授所有的學生都知道,他自己從無任何私藏。”他告訴我說。


    我點點頭,這些情況我都調查過,但沒什麽結果,隻好歸咎為“**”時的混亂。


    帶著滿腹的疑問,我從西安先向西到寶雞,然後再折迴西邊,坐短途公共汽車來到了岐山縣。在這裏,我不光是尋找爺爺的足跡,還要尋找父親的痕跡,一時間覺得肩上的重擔沉甸甸的。


    岐山地處內陸山邊,還沒被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仍舊保持著古樸的風貌。縣城裏沒有多少高樓,街上多是馬車和自行車,很少看見汽車,遠處隱約可見巍峨的秦嶺山脈。不過我對岐山卻一點不敢小覷,這裏號稱青銅器之鄉,出過大盂鼎、毛公鼎這樣的國寶,文化底蘊絲毫不遜於河南。當初我們白字門把持金石這一行當,岐山絕對是重鎮之一,我祖父和我父親選擇來這裏,絲毫不奇怪。


    可是有一點我想不通,岐山當地的青銅器水平也很高,我爺爺許一城為何不嫌麻煩地從河南借鄭虎過來鑄什麽關公像呢?


    我在縣城裏找了家小旅館住下,吃了一大碗岐山臊子麵,租了一輛自行車,然後打算先去當地文物局看看。可當我騎到文物局門口,剛要鎖車子時,卻在門口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木戶加奈!


    我急忙把車子鎖好,閃身躲在門柱旁,心裏一陣驚駭。這女人不待在北京,怎麽跑這裏來了?


    木戶加奈這次穿的是一身淺綠短裝,頭戴涼帽,像是很專業的野外考古人員,和在北京見到時的書卷氣大不相同。跟隨她走出文物局的還有三個男子,看樣子是文物局的領導。他們談笑聲音很大,且說且走,一齊鑽進一輛桑塔納裏。


    她在登車之前,似乎有所感應,有意無意地朝這邊瞥了一眼,嚇得我趕緊把頭縮迴去。


    “喂,你在這幹啥呢?”門房老大爺看我形跡可疑,走過來大喝一聲。我嚇了一跳,生怕被木戶加奈他們聽見。老大爺不依不饒拽著我袖子,我看桑塔納開遠了,才迴頭解釋說找文物局的人有事。老大爺非要我出示證件,不然就報警。我急中生智,拿出那龍紋爵說:“我是來捐獻文物的。”


    老大爺一聽,態度立刻變了,熱情地把我帶進收發室,還倒了杯熱水給我,水麵上還漂著點茶末。老大爺說以前農民們覺悟高,在地裏刨出點東西,都捐給國家,現在都賣給那些古董販子,文物局一年也收不上來幾件文物。


    我隨口虛應著,心裏琢磨開了。木戶加奈當初告訴我們,木戶有三沒有留下任何關於1931年之行的資料。可她現在無緣無故出現在岐山,說明至少在這件事上,她撒了謊。木戶有三在日本肯定明確提及過,岐山是1931年空白的起點。所以在我們去查付貴、鄭國渠那根線的時候,她自己卻偷偷跑來這裏。這個女人啊,自己的小算盤打得可真響。


    現在在這小小的岐山縣裏,我們兩個成了競爭對手。我不清楚她手裏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情報,但我手裏也有獨家秘聞,而且她在明,我在暗,兩下扯平,算是勢均力敵。


    老大爺看我想得入了神,連喚了幾聲。我迴過神來,問他這岐山縣裏,有沒有和關公有關的東西。老大爺端起茶缸子,得意地說,別看他就是個看門的,好歹也是文物局的正式編製,這岐山縣裏的各處名勝,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大爺說關帝廟在岐山少說也有十來座,問我到底要看哪一座。我說要沒有供奉著銅像,而且比較老的。


    老大爺仔細想了想,搖頭說不知道。


    我又隨便聊了幾句,拿起龍紋爵要走,老大爺問你不是要捐獻嗎?我給你叫個研究員來。我心想這若是交出去,等於是通告全國我在岐山了,趕緊找了個借口溜掉了。我剛一出門,就被人猛地拍了下肩膀。我嚇了一跳,迴頭一看發現是個陌生人,戴著副蛤蟆鏡,穿了身花襯衫,頭發還留得稍微有點長,半潮不土的。


    他嘻嘻笑著開口說:“同誌,去文物局捐獻文物啊?”我沒想理他,轉身就想走,他趕緊把我攔住了:“是不是人家不讓你進?哎,同誌我跟你說,現在這個時代啊,不時興捐獻了,開放搞活,商品經濟。你想啊,捐給國家,人家就發你一個獎狀幾百塊錢就了不起了,你給我看一眼,我保證給你這個數兒。”說完他伸出三個指頭,猶豫了一下,又伸起一個。


    我唇邊浮起笑意,知道這人什麽來頭了。專門有那麽一批掮客,在陝西、河南這些古董大省的農村與各地文物局門口轉悠,看到有當地人抱著東西,就過去搭訕,連蒙帶騙以低價——但在當地人眼裏算很高了——買入,一轉手拿到北京上海甚至國外,這價就得翻了幾十倍。這叫套寶,本質上跟撿漏區別不大。


    我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買了一套當地農民穿的外套,比較土氣。估計這位是把我當成獻寶的農民了,所以湊上來就是那一套說辭。我本想拒絕他,但轉念一想,倒不如趁這個機會混進岐山古董圈子,看能不能多摸些情報。於是我衝他笑了笑:“我是有件地裏頭挖出來的綠東西,想看看有人收沒?”


    那位眼睛一亮,綠器非富即貴,連忙拽著我胳膊道:“這兒人多眼雜,咱們找個安靜地方說話。”我騎上車子,跟著他來到一處小飯店的後院,旁邊就是個泔水桶。這位自稱叫秦二爺,我幹脆報了個假名字,自稱叫鄭重。


    我故意把龍紋爵給他看了一眼,又不讓他看清楚。秦二爺眼光不錯,光看那一角,就知道不是凡品。他眼睛先是一亮,然後又拚命克製住,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道:“你這東西啊,不怎麽樣,雖然是古品,但明顯有瑕疵。”


    這是套寶的老招數。他先是故意指摘個不靠譜的缺點,如果你沉不住氣,把東西亮出來,就算是進了他的圈套。到時候他見縫挫價,三寸不爛之舌能把你忽悠得暈頭轉向,最後低價賣給他,還得感謝他肯收這破爛貨。


    我把龍紋爵拿出來,裝出一副急吼吼的樣子道:“怎麽可能,我這是才出土的,上頭可擦得幹幹淨淨!”秦二爺一看我這樣子,表情輕鬆下來,語重心長地說:“小鄭你這就不對了,這綠器在地底下埋了幾千年,上頭都是鏽,特別脆。古董古董,人家買的就是這古鏽。你把鏽都擦幹淨,那還有什麽人買?你想啊,你把羊肉都撇光了,饃還能泡啥?”


    聽他滿嘴胡說,我擺成一副惶恐的樣子,問怎麽辦。秦二爺歎了口氣,說本來他是不想再收這東西的,但看我是個老實人,又比較投緣,願意掏一百塊錢買下來。我心裏暗罵這小子心黑,表麵上卻表現出驚喜,連連稱謝。秦二爺伸手要來拿龍紋爵,我卻給擋下來。


    “您能帶我再去找找別人嗎?”


    秦二爺眼看就要到手,聽我這麽一說,臉色有點僵硬:“這有什麽好找的,那些人都是奸商,隻會占你便宜。”我抱住龍紋爵:“臨走之前我叔說這是文物,不能拿來換錢,得拿來換東西。”秦二爺氣得都樂了:“好,你說吧,你要換什麽?”我說:“舊書,清末民初的舊書,要不就是關公的銅像。”


    味經書院刊書處連接著三本筆記;關公銅像連接著許一城的行蹤,這兩條線索都必須要查出來。


    秦二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覺得像我這種鄉下農民說不出這樣的話。我趕緊補充道:“我叔叔說的。他是小學教書的先生,知道得可多了。”


    “那你就聽你叔叔說的,留著這個破玩意兒吧!”秦二爺佯裝憤怒,轉身離去。我傻呆呆地原地沒動。果然,過了一分鍾不到,他自己又轉迴來了:“哎,算了,我這個人心腸實在太好,就再幫你一次吧!舊書我幫你找,跟你換這個爵,你可不許給別人了。”


    “哎!哎!”我連連點頭。


    這是木戶加奈用過的“借鉤釣魚”之法。如今我也略微施展一下,借來黃家的龍紋爵來釣秦二爺這條魚。隻要這龍紋爵在手裏,秦二爺就得乖乖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和五脈一樣,文物市場裏青銅器和書畫也是分開來的兩個係統,互相之間各有自己的一套規矩。秦二爺是混青銅器的,對書畫那個圈子也不是特別熟。他帶著我去了岐山的幾個小古董市場,打算隨便弄兩本書糊弄一下得了,給我介紹的,都是些著三不著兩的賣主。有幾個賣的舊書都是頭幾年的雜誌,什麽《武林》《大眾電影》《農村養豬手冊》什麽的。至於關公銅像,市麵上倒有那麽三兩尊,可惜全是假的。


    我不為所動,隻管搖頭。我倆走了足足半天,秦二爺實在乏了,抱怨說你到底要找啥?我說叔叔就提了兩個條件:清末民初的書,還得是岐山本地印的。秦二爺好不容易找了家上點規模的書畫店,一問,發現符合這兩個條件的書,隻有味經書院刊書處的,簡稱叫味版書,十分珍惜,市麵上很少見到。秦二爺瞪著我,說你叔叔還挺識貨的嘛,我連連點頭。


    秦二爺問了一圈,迴來告訴我,說整個岐山,專門收藏味版書的隻有一個人,叫姬雲浮,是當地的文化名人。從姓就能看得出來,他家是岐山大族。即使解放這麽多年了,姬家在岐山仍有相當的影響力。秦二爺嘬著牙花子,神情有些為難。我知道他在為難什麽,如果上門去找姬雲浮討要味版書,勢必要拿出龍紋爵——而龍紋爵一亮相,可就輪不到他秦二爺占便宜了。


    “姬家可不是文物局,讓你隨便進。一旦惹怒了他,警察能直接上門抓你。還是換本別的書吧?”秦二爺試圖嚇唬我,我也不急,抱著爵說找到再說。


    秦二爺沒辦法,隻得拉我先去吃晚飯,他請客。我點了一大碗油潑麵,吃得滿嘴生光,連連咂吧嘴。吃完飯秦二爺一出門,麵色頓時一變,拉著我就跑。我莫名其妙,跟他跑了幾步,就被好幾個彪形大漢給截住了。這些人穿得流裏流氣,態度倒挺客氣,親熱地跟秦二爺吊膀子打招唿,一會兒工夫就把我倆請到附近一處機修鋪子裏。


    “老秦,你的錢,到底什麽時候還呐?”為首的大漢坐在一個拖拉機大輪胎上,手裏晃著個扳手,脖子上還掛著一片玉。他說話慢條斯理,聲音溫和,但其中透著十足壓力。秦二爺點頭哈腰,汗珠子嘩嘩往外冒,連聲道:“**,我正找您呢。”**冷哼一聲,拿扳手敲了敲輪胎邊,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秦二爺眼珠一轉,突然一指我道:“**,您看,我這不是給您帶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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