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園外書房。


    屬於黑暗的夜太過空曠,沉寂得隻剩下孤單,有種看不到終點的雋永。


    百裏星台坐在琴案前撫著《鷗鷺忘機》,原本灑脫淡泊的琴意,在他指下偏偏隻流淌著一種寒山之巔無底深淵,寸草不生的荒涼與寂然。


    那裏仿佛經過千萬年厚厚的冰雪封閉,黑夜白晝更替之間,沒有花開花落,也無飛鳥淩空,隻有肆虐刺骨的寒風相伴,無邊的冷風從雪峰唿嘯而過,帶起一片沸沸揚揚的雪塵。


    山與穀,與終年冷淡的月光星子遙遙相對千年,那些懸崖絕壁,亙古未變。


    屋裏沒有置炭盆,水寒坐在小火爐前煎茶,爐底火紅的炭偶爾發出輕微的“畢博”聲,壺裏逸出了茶香,壺嘴處升起白白的水汽,為這冰冷肅靜的書房憑添了幾許溫馨的暖意。


    百裏星台一曲終了,水寒便端了茶奉上。


    “爺,您迴房歇息去吧,小的會幫您看著的。”


    水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自從李小仟醒後,百裏星台對人越來越冷淡了,深黑的眸子裏像落著冰涼的霜,看過來的時候無端令人心底發寒。


    案頭並未設香爐,百裏星台撫琴素來得心應手盡出自然,對儀式感並不講究,可這卻不代表案頭沒有東西。


    那裏有一冊封麵簇新,但是內頁已經發黃的古籍,仿佛年代久遠卻從不曾補翻閱,上書:起居注三字。


    藍草染就的封麵上靜靜地放著一片薄薄的銀箔,在幽黃的燈火下泛著微弱而模糊的銀光。


    “不用。”百裏星台細潔修長的手指拈著青瓷茶盞,漫聲道。


    他早已換下官袍,沐浴過後散著潑墨般的發絲,披著家常的白色細棉布袍,清爽慵懶之態盡顯,隻薄唇抿成直線,不看人的時候,絕美的容顏清冷得令人心癢。


    水寒暗暗歎了聲氣,不怪那些女子看到自家爺都恨不得來個餓虎撲食,就是他從小看到大,有時一個不留神之下,都難免眼前一個恍惚。


    可即使爺如此出色,奶奶卻依舊對他的冷心冷情灰了心,可奶奶也不該不顧著爺的麵子去……


    水寒想到冬暖微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裏一片空蕩蕩。


    那個膽小溫柔的冬暖也學會懷疑了呢。


    經一蹶者長一智,傷害就是明白。


    水寒心中劃過一絲酸涼的無奈,目光帶著些許期盼移向那片小小的銀箔,眼下已是夤夜時分,它卻依舊沒有起半點變化。


    然而爺卻堅定不移地等待著結果。


    很少有人知道,他家爺打小起就心機深沉,現如今更是連水寒都覺得他謎一樣深不可測。


    梅花塢的改造工程不過是障眼法,有用的藏寶圖早在暖廬破土動工之前,便已從梅花塢後院的一株臘梅樹下起出了。


    派去山西集齊最後一份藏寶圖,並趕往終南腹地尋找前朝寶藏的人是秦北鉉,領著秦家的暗衛秦書。


    兩日前的一天夜裏,秦北鉉不負重望,讓秦書先行帶著一個神秘的玄鐵匣子迴到外書房,百般打不開,爺卻喚了秦帛來,讓他去“請”夏花,於是問題便迎刃而解。


    那裏頭裝著不少前朝宮廷的絕密,其中有幾件居然與前朝的虎賁衛有關。


    爺細細研究之後布下一個局,眼下便是在等北園莊那頭的結果。


    寅時將盡,一抹鮮血般的赤紅以詭異的姿態出人意料地顯現在銀箔上,最終形成一隻血紅的猛虎圖案,水寒看得真切,不禁壓低聲音提醒:“爺,您瞧。”


    水寒看向百裏星台,百裏星台的視線自然也落在那本起居注上的銀箔上,他臉上仍然沒有笑意,不過那凜冽的目光卻終於柔軟了下來。


    “嗯,看到了。”


    “但願是那一位。”水寒的心卻仍舊提著。


    百裏星台修長的眸靜靜地掃過來,無情地道:“跟著我這麽久了,你為何一直聰明不起來?”


    水寒噎了一記,垂著腦袋心道小的怎會曉得,爺您不也沒想明白麽?!


    可心裏頭雖這樣想,嘴上卻是萬不敢說的,他還沒娶媳婦,還不想死。


    為了活命的水寒:“小的原先腦子還算好使,可自打跟隨爺以後就不大夠瞧了。”


    百裏星台睨了他一眼,輕輕地“哼”了聲,待銀箔徹底由銀色變成通體血紅,這才起身將起居注與箔片收迴到玄鐵匣子裏,讓水寒放迴暗槅。


    完了也沒再說一句話,抬起修長的腿出門迴內院去了。


    百裏星台在養瑢院次間停留了一會兒,待身上卷帶著的寒氣消散了些,這才步入內室,掀起厚厚的簾幕,迎麵撲麵而來細細的清香與融融的暖意,那是地上置著金絲熏籠,裏頭燃著幽靜馥鬱的沉水香。


    屋裏留著一盞小風燈,燈暈剛巧打在角落裏的兩本牡丹上,一本魏紫,一本趙粉,皆是莊子上用溫火煊開再送來青園獻給李小仟賞玩的。


    百裏星台隨手合上槅扇的房門,看也不看自己平時睡的那張流雲榻,腳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朝千工床走去。


    他撩起輕軟柔滑的帷幔,床上錦繡被褥裏李小仟正側著身子酣睡沉沉。


    她美得沒有一絲瑕疵的顏,潔白如梨花般的肌膚,烏發如墨隨意地散在杏粉色的枕上,穿著丁香淡紫的蘇繡中衣,此刻乖巧如一隻收起利爪的小獸,渾身散發著柔嫩香軟的光暈。


    百裏星台沉溺般俯首看著她,心中蠢蠢,探出手想要撫摸李小仟的臉,卻又怕驚擾她安睡,他都可以想見,若是李小仟被驚醒,會有怎樣拒人千裏的臉色給自己。


    為什麽?


    她明明是他的妻,可他隻能隔著帳幔,趁她熟睡之中,掀開一條縫隙偷偷地看一眼,像一個外人般窺視她的絕色與玲瓏。


    她愛過自己,卻並不停留。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李小仟的睫毛輕輕顫抖,朦朧地睜開雙眼,似乎感覺到床前有人,迷離之中望去,觸目所及,是百裏星台那溫柔得能滴出水的深眸與無雙的容顏,李小仟不由得怔愣了下,緊跟著便是一驚。


    她驀然坐了起來,神色略帶驚惶無措,仿佛一隻被拔了爪牙的小貓。


    百裏星台像被她的驚惶劃傷了一般,撩起帷幔的手攥得緊緊地,想放下那道輕軟的幔子,卻又迴眸,已是眼底罩著寒霜,冷淡地道:“你還是躺下吧,莫要著了涼,讓嶽父心疼。我不過是瞧瞧你睡了沒有、有沒有踢被子,你睡相不好——我並沒有旁的意思。”


    李小仟愕然,狐疑地自省起來:本宮睡相不好?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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