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漸看到楚闊一副“求我啊,求我啊”的模樣,不由好笑道:“喲,你是不是還想讓我給你按按肩膀呢?”


    楚闊終究是孩子心性,如果蘇漸真的求他,他反而要拿捏一番;而蘇漸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反而讓楚闊無可奈何。他無奈撇嘴道:“那倒不用。”


    原來,坐忘樓的一層的藏書,都是關於俗世法的書籍。從一樓的書籍裏,天文地理,百家雜說,詩詞歌賦,百工圖譜可以說是應有盡有。而關於修行的書籍,這裏卻是極少。因為坐忘樓的每一層樓,都有它的用意。


    第一層樓,被稱為初辨樓。


    第二層樓,被稱為物化樓。


    第三層樓,被稱為坐忘樓。


    這是人間三境。


    每層樓裏,都隻收錄本境界的修行典籍;而這些典籍裏,不僅包含了劍師、意師、陰陽師、術士、符師、武師的修行法門,還有很多前人筆記可供參考,甚至還有劍師所愛的兵器鍛造法,術士必學的百草學之類的重要文獻。


    而因為初辨實在是太過簡單的一層,並沒有太多書籍對初辨境進行描述。所以出於不要浪費地方的考慮,院長決定把第一層樓當作公用樓層來管理。隻要是書院學生,都可以進來讀書。


    而第二層樓之後,則隻有術科的學生有資格進入。因為術科之外的學生,即便是有興趣,這裏的書對他們也毫無用處,甚至對他們的精神身體有害無益。


    蘇漸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對了,你說第一二三層,其實是按照人境的修行境界來劃分的。那麽上麵的那三層呢?是根據什麽劃分的?難道在人境之上,還有更高的境界?”


    楚闊露出一副“朽木尚可雕也”或者是“你小子還不算太笨”的表情,點頭說:“那當然。所謂學無止境,修行這種事情,又哪裏真的有什麽盡頭?喂,你知道修行的目的是什麽嗎?”


    “仗義伏魔?”


    “不是。”


    “報答祖國?”


    “不是。”


    “羽化登仙?”


    “也不是……”楚闊知道從這個人的嘴裏根本聽不到自己想要說的話題,於是不耐煩地說:“我告訴你好了,修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挑戰自我。”


    蘇漸撇嘴道:“那是你修行的目的吧?”


    “你還想不想聽了?”


    “你說你說你說……”


    楚闊滿是不高興地說:“我說話的時候,你不要插嘴!所謂修行,從根本上講,無非是人類在吸收天地元氣之後,產生的自我變化或者升華。既然是自我的變化,那麽哪種方向才是極限?沒有人知道。所以這個世界上才會有劍師、陰陽師、術士等等流派。同樣是利用念力,居然產生了這麽多分歧,那麽境界呢?所謂的境界,原本是不存在的,無非是人自己給它的定義。說不定在那些傳說中的人物眼中,所謂的修行境界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初辨,的確是修行的開始,而坐忘,則未必是修行的結束。”


    蘇漸聽得昏昏欲睡,道:“你廢話好多啊。”


    楚闊已經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敘述之中,完全沒聽見蘇漸的打岔,繼續道;“初辨,物化,坐忘,這三個境界,是普通人,或者說,有些資質的人都能達到的境界。你原本是五曜星脈,都可以達到坐忘;李君獨他是七曜星脈,坐忘也是遲早的事情,更不要提沈雪朔、柳寒鴉等人。那麽我們的前輩們呢?”


    “當第一個人突破了坐忘境的時候,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的變化。但是他把它紀錄了下來。然後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當規律誕生,於是人們再次給他們做了層次的劃分。但是,達到這些境界的人,無一不是傳說中的聖賢,於是,這三個境界便脫離了人境,而達到了聖境。”


    “第四層樓,無憂境。”


    “第五層樓,逍遙境。”


    “第六層樓,化夢境。”


    楚闊望著蘇漸的眼睛,說:“這三層你暫時不用打掃。”


    蘇漸定了定神,耳邊仿佛還迴響著那三個境界的名字。人間三境之上還有更高境界?他連想都不敢再想。


    那個安白陽,已經是物化境裏的高手。他根本不需要有什麽大動作,彈指間便可將人挫骨揚灰;蘇漸自己呢,是一個念宮氣海俱廢,念力幾乎不能滯留體內的“廢人”,還能夠輕描淡寫地打敗兩個大漢。而那個被自己臭豆腐砸過的神鴉司的劍師,論真實戰力,其實還要遠勝自己。至少,如果是正麵交手,蘇漸還沒有信心在那個中年劍師的快劍前全身而退。


    那麽往上還有什麽境界?難道還能撒豆成兵?還能一劍破長空?他有些不信,以為那些事情都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範疇。


    不過聽到自己可以少掃三層樓,蘇漸高興之外還是有些好奇,問道:“為什麽?”


    “這個嘛,你知道意師嗎?”


    “不知道。”


    楚闊的神色微異,心想,果然傳言是真的。


    傳言裏,蘇家三少爺大病一場之後,幾乎什麽都忘了,什麽都不記得。雖然這個傳聞經過某些人的控製沒有繼續擴散,但是還是有很多人在蘇漸的身後指指點點。哪怕是書院學生,在蘇漸的背後也會說些並不好聽的話,楚闊當然也沒有少聽。隻是在這種事情上,他也沒辦法。


    蘇漸卻在想另外一件事。


    初見楚闊的時候,看他一臉天真無邪的模樣,任誰都會認為他是一個從某個不知名小鎮來的鄉巴佬。可是,隻要隨著和他深入的交流,尤其成了他朋友之後,就會很容易發現,他的見識和處世態度,都完全不像一個普通的鄉下少年。


    “意師是六種修行流派之中的一種。因為偏於修念,對敵之時,往往身子不動,便能殺人。在普通人眼中,這種人靠意念殺人——當然了,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們的確是意念為武器,所以被成為意師。但是,其實準確地來說,意師的武器,是意。意念的,意。”


    當蘇漸聽到身子不動,便能殺人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安白陽。他心中一動,頓時來了興趣,問道:“請繼續。”


    楚闊看著他的神情嚴肅,很是滿意,笑著問道:“我問你,火為什麽能夠燃物?寒風為何能凝結清水?刀鋒為何能切割?針如何能刺破皮膚?”


    “火能燃物,是因為它的溫度高啊。寒風能凝結清水成冰,是因為溫度低嘛。刀鋒切割……那個是因為刃口細薄,針能刺破皮膚,是因為它尖嘛……”


    蘇漸心道,這都是什麽跟什麽?怎麽好端端地問起十萬個為什麽了?


    楚闊淡淡一笑,道:“是嗎?那你看我的。”


    他從食盒裏取出一根筷子,橫在兩人之間。


    蘇漸看著那筷子,仔細地看著。


    突然,筷子無聲地從中間裂開,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蘇漸眉尖一挑——這和昨晚安白陽的那招無形大刀何其相似?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


    那半截落地的筷子遇到地麵便彈了起來,在再次落地的短促過程裏,砰地一聲,迅速變焦,起了一層青煙!


    蘇漸下意識地躲開半步,腳跟還沒落地,那團無形烈焰陡然消失,轉瞬間,青煙無影,一團冰霜將它死死裹住!


    楚闊笑著把另外半根筷子拋出。


    這半根屬於筷子的後半截,由於是中間截開,所以它的兩端都並不細——至少,要比針尖粗上很多。


    它被楚闊扔到了看書所用的桌子的上空,然後落下。


    接著,它就如同插入豆腐一樣,無聲地插進了堅硬的木桌,仿佛一根燒紅了的鐵針插入了豆腐。


    蘇漸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嚇了一跳,這一切都在轉瞬間完成。如果不是因為置身這魔幻的世界,他絕對會認為這是一場安排好的魔術。


    然而這一切都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楚闊把那半根筷子拔了出來,抹了抹桌子上的小洞,說:“這就是意的力量。”


    “何為意?”


    “刀鋒能切割,是因為它有‘割’的意;這筷子兩截都很粗,卻能插入木桌,是因為它被賦予了‘尖’的意;無形的火,無形的冰,也不知是我擷取了自然之中的火意和寒意。即使我一動不動,也能以‘念’送‘意’,殺敵於百步之外。”


    楚闊認真地說:“這就是意師的可怕。”


    “這四樓之上,還存留著書中的意。那些書是由前輩高人所著的,所以還留著他們的意念。那些意或許微弱,但是整整一層樓是無憂境修行者的意。如果稍有不慎,你就會被瞬間吞噬,就像這根筷子,要麽變成灰燼,要麽變成碎片……”


    蘇漸的眉擠成了一個川字,眼中有灼烈的光。


    “那麽其他的修行者呢?既然意師這麽強大,其他的修行者應該也不弱吧?他們也能做到這些嗎?”


    楚闊微笑道:“當然了。雖說意師很強,但是因為長期冥想來培養念力,所以意師的身體較為孱弱。不要說比武道修行者,就是比術士,都有所不如的。關於其他的修行者,你以後會接觸到的。以後再說吧,不過你要記住一件事。”


    “同境界之間的戰鬥,意師,無敵。所以,如果下次你再碰到安白陽這樣的人,不要嚐試擊敗他們。”


    蘇漸有些嫌他囉嗦,更不喜歡他誇讚安白陽,撇嘴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楚闊極為不滿地說:“喂,我可是擠出我寶貴的時間來教導你啊,你是什麽態度嘛!”


    蘇漸揉著他的頭,把他推到門外,笑道:“好了好了,多謝你了好不好。我答應你,等我打敗了安白陽,一定會說是你的功勞,這下滿意了吧?”


    楚闊看著轉身離開的蘇漸,嘟囔道:“看不出,你還挺能做夢的。”


    坐忘樓的第二層樓,名為物化。


    畢竟第二層樓的書籍都隻是物化境的修行法門,所以從數量而言,第二層樓的書冊數量僅是第一層樓的三成左右。不過,縱使如此,它的藏書數量也達到了令人瞠目的百萬本之多!整個樓層的書籍被分為“劍、意、術、陰陽、武、符”六部,根據法門,列成六個大塊,極富美感之餘,更顯得氣勢無雙!


    當蘇漸被這些書架包圍的時候,他的腦子裏隻剩下驚歎、讚美和震撼無言。


    他用了好一會,才消化掉這些先賢聖言給他帶來的震撼,然後恢複平靜,往“意”字部走去。


    楚闊的“意師同境界無敵”的理論,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


    而安白陽的戰鬥方式,更是給了他無比的震撼。


    隨著他的前進,物化境的世界也離他越來越近切。一本本彰顯著修行者精粹的書籍在他的視界裏越來越清晰,《藏物論》,《真陽劍》,《漁歌集錄》……或恢宏,或典雅,或方正,或深奧的書名在他眼中,簡直如同天書一般難以理解。


    不過,到底是物化境的底子,楚闊在經過了多日的苦讀之後,自認初辨的法門已經無須再讀,所以他的緊張和無措隻是一閃而逝,馬上冷靜下來,抽出一本《物化初境辨析》來讀。這一本,應該是初級之中的初級吧?


    他捧著那本書,走到一張書案邊慢慢坐下。


    這本書裏具體講解了如何進行元氣和念力轉化的過程,並且將其中的訣竅和關鍵詳細講解了。而且在書中,還有多處筆記、注釋,或許便是修行者的批錄注釋。


    他很快看完,然後換了一本。


    很快,他又換了一本。


    他以更快的速度看完,然後把書放迴原位。


    蘇漸拿過掃帚,在書架間遊走著,一邊掃地,一邊在腦中溫習著那些書本的內容。


    整個二層樓裏,隻響著那把破舊掃帚和地麵摩擦的聲音。


    他並沒有真的把那些書看完。真正會讀書的人,往往隻是“觀其大略,不求甚解”,這也是他崇尚的“率直任誕”之風。那個世界裏,有所謂魏晉之風,達者賢人往往都是如此,如臥龍先生,五柳先生,不僅是讀書人也是他的偶像人物。


    而奇怪的是,蘇漸覺得自己的記憶力好像好了不少。


    那些被他看過的書,都被他記在了腦子裏。


    …………


    人類的大腦其實隻被開發了一小部分。


    就算是最聰明的那位大學者,也不過隻能利用大腦的不到一成而已。


    何為念宮?念宮即是大腦。


    念宮被隱春散的藥力影響,在他的體內爆炸,所以支離破碎。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分布的範圍變大”?


    …………


    過目不忘這種好事居然能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在驚喜之餘,還隱隱猜到了和自己的念宮受損有關係。他霍然想起兩句話。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此消而彼長,源源而不絕。


    然而這對他的修行沒有什麽太大的幫助。


    蘇漸掃著地,目光在書架上的名簽上劃過。


    突然,他看到一本意師修煉入門典籍,眼睛一亮。


    他無意識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有些顫抖地把那本書抽了出來。書本有些厚重,比起他預料中的,要更加沉重。


    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撚起第一頁。


    莫名的氣息緩緩流出,仿佛一傾湖水緩緩從山頂瀉下,從頭到尾,把蘇漸沐浴在一片溫和裏。


    然而,這片溫和,卻十分的沉重。


    他的手略微顫抖,隻覺得手裏捧著一塊巨石。


    蘇漸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扉頁,上麵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楷體字,端正無比。


    “去形存意,以意凝形。”


    蘇漸翻開第二頁。


    那重量愈加真切,讓他幾乎跪倒在地;蘇漸當機立斷,立刻閉上眼睛開始冥想,吸收四周的元氣。他的冥想速度很快,元氣可以很快變成他的念力,並成為他的力量。


    然而,就在他感受到元氣的刹那,無數的尖銳氣息,仿佛被驚擾的蜂巢裏的群蜂一樣,猛烈而迅速地往他的身軀刺了過來!


    蘇漸倒吸一口冷氣,連忙從冥想狀態脫離出來。然而饒是如此,他的神識也受了不輕的震動,一股子惡心欲嘔的感覺從小腹升到喉嚨。他連忙捂住嘴巴,那本書卻掉在地上。


    蘇漸好不容易忍住那嘔吐的衝動,目光卻無意間與書頁上的文字相觸。


    他的腦海裏,仿佛突然被人扔進了無數的石頭,劇烈的疼痛和窒悶瞬間吞噬了他。


    蘇漸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死死閉上眼睛,掙紮著摸索著,終於摸到了書頁,猛地把書合上!可怕的感覺瞬間消失不見,周圍的一切都恢複了平和安靜。蘇漸這才睜開眼睛,心有餘悸地看向那本書冊。


    剛剛那一頁,寫了很多內容;這些內容現在已經在他的腦海裏,好像鏤刻一般,再也難以忘卻。


    可是,那些意味,他卻沒有搞懂。


    這些內容,和楚闊對他說的差不多。


    為什麽一根針在一定的力度下可以刺破木板?如果隻是“尖銳”,那麽頭發為什麽不能刺破木板?如果隻有“剛硬”,那麽為什麽鐵棍無法刺破木板?那是因為它同時具備“剛”和“銳”兩種意。


    所謂的意術,便是凝結一種意,或者多種意來凝結成某一種效果。如果想以“刺意”來刺破什麽,那麽至少要凝結“剛”“銳”這兩種意。


    這就很複雜了。


    而要達到更高的效果,則需要更加複雜的糅合。使用高等的法術,自然更加困難,說不定需要三種、四種甚至更多種的意來達到效果。


    這就對一個意師的天賦,要求極高。


    蘇漸休息了一會兒,不甘心地把那本書再次拾起。他盤坐在地,把書放在膝蓋上,反複考慮了一番,最終還是把那本書再次打開。


    熟悉的感覺再次從書中傳出來,蘇漸悶哼一聲,死死地看著那扉頁上的四個字,強忍著眩暈的感覺,仿佛要把那些字看進自己的心裏。


    ……


    半個時辰之後。


    蘇漸把地麵的穢物清掃幹淨,然後扶著書架,挪到了一邊的凳子上。


    隻是,此時此刻,他仍然緊握著那本書。


    他是一個很隨性的人,如果可以坐著,當然不要站著那麽累。如果可以舒服過日子,當然不要因為所謂的修行而搞的自己頭暈腦脹,甚至把剛剛吃的飯都全給吐了出來。


    可是,他也是一個很倔強的人。


    如果遇到了什麽難題,他就一定要解開這個難題,而且要做到最好。無論是遊戲也好,謎題也好,還是修行的難題也好。


    這像是某種強迫症,也可以說是力求完美的態度。


    正因為這種態度,他已經看懂了半本。


    他顫顫巍巍地再一次打開那本書。因為不甘心。


    看到第二頁的時候,他想自己能看到第三頁;看到第十頁的時候,他想知道後麵還有什麽。既然已經能看懂半本,那麽他總可以看到最後一頁。


    既然可以開始,那麽就一定可以走到結束。


    做任何事,都要有始有終才是。


    他一頁一頁地翻頁,速度穩定,手腕微顫卻堅定。他的目光裏,倒映著一行行文字,或艱深,或清麗,或壯闊的文字,在他的瞳孔中化開,化為千萬頃湖水,化為千萬裏煙波。


    “適可而止。”


    …………


    蘇漸一個激靈,詫異地把目光從書本上移開。那些壓力雖然仍然圍繞著他,卻已經輕了許多。


    那些念,那些意,都輕了許多。


    蘇漸在二層樓裏掃了很多地方,自認為自己該走遍了每一個地方,卻沒有發現這裏還有人。


    那個聲音屬於一個女子,說不出的甜美溫柔,卻也說不出的遙遠淡漠。而且他發誓自己肯定在哪裏聽過這聲音,並且,還是最近的事。


    蘇漸合上書,站了起來,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到一抹湖藍色的長裙。


    “對不起,剛剛我沒有注意到你。是不是打擾你了?”


    “嗯,你吐的時候,味道臭,聲音很大。”


    對方的坦白讓蘇漸很是無語,而且尷尬。他撓了撓頭,說:“對不起,我剛剛才收拾完。”


    “意師的修行最是講究循序漸進,你看的那本書雖然是基礎中的基礎,但是融合了筆者的意念,所以等同於一個物化上境的意師在手把手教你。你不能承受那位前輩的意,而產生嘔吐,是很正常的事情。”


    蘇漸愕然,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我的境界太差。”


    “你的境界是物化中境,的確很差。而且你的氣海和念宮都已經破碎,和廢人沒什麽區別,如果你強迫自己繼續修行,對你的身體有害無益。”


    這樣的話裏其實沒有什麽其他的意思,雖然很讓人討厭,其實很是平心靜氣,並沒有半點奚落嘲笑的意思。


    蘇漸對對方的坦白甚至是不通人情感到無語且討厭,不過也有些感激。很少有人能毫無顧忌地批評別人,但凡能犯言直諫的人,都很受到別人的尊敬和憤恨。


    他走向那個書架,想看看那個書架後的少女長得什麽樣子。然而對方的身影居然一掠而過,一眨眼之後,竟然出現在另外一處。


    “你的身上很臭。”


    蘇漸嗅了嗅衣袖,心想自己剛剛是用袖子擦了擦嘴巴,但也不至於這麽被嫌棄吧。


    蘇漸莞爾笑笑,然後換上認真的表情,虛心請教道:“那我應該怎麽做呢?”


    對方沉默。


    “如果你想修意師,那麽不妨先看看符師修煉的典籍。”


    “意師的修行無比艱難,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參透,即使是真正的天才也是如此。在六種修行流派之中,意師和符師的修行理念最為接近。意師法門,不外乎是取萬物之意,以念力凝形。本質上,這仍然是一種模擬。”


    “符師的修煉則相對簡單。”


    “何為符師?以媒導氣,以念凝意,以符文為式,規定所召喚的元氣的走向,以達到不同的效果。這兩者其實都是在模擬自然,起點其實相同,不過以後的路子卻大相徑庭。不過既然起點相同,不妨看看彼此的風景,定然也有所裨益。”


    隻是短短幾句話,從對方的聲音裏,蘇漸終於“認出”了對方——就是她,在昨天晚上擋住了安白陽的那一招,要不然此時此刻,自己恐怕隻能躺在床上了。想到安白陽的那一招,蘇漸直到此時仍有些心有餘悸。以他現在的境界和手段,想要完全擋下這一招,幾乎沒有任何可能。雖說他可以把元氣布於體表當作甲胄,當時如果硬解安白陽的攻擊,恐怕也會受不輕的內傷。然而這個少女幾乎是輕描淡寫地阻止了安白陽,其修為起碼是物化上境。


    而那時候蘇漸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安白陽的身上,對她的印象並不深刻。現在聽她說了很多話,才從聲音認出她來。而且從聲音判斷,她的年齡,最多不過二十歲。


    少女不僅僅是修為過人,而且博聞強識,教導人的方法也極為簡單明了。公孫清揚雖然是白鹿書院的教授,但是比起這個少女,單以教學的水平,差了可不止一點。


    …………


    長裙少女並不知道這個少年對自己已經是崇拜到了極點,更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目前的狀況。


    在書院休假期間,原本這二層樓,始終隻有少女一人讀書。


    她也早已習慣了一人念書。


    誰知道今天這裏卻闖進了一個人來。


    而且,還是一個男人。


    少女警惕地看著書架那邊的人,蹙眉不喜。


    他是李君獨的獵物,她可不想和他扯上半點關係;昨晚隻不過因為討厭安白陽,所以才順手救了他一次,希望對方可千萬別會錯意才好。


    現在的問題是,要怎樣才能讓他乖乖地坐在那裏呢?


    少女咬著嘴唇,看向手裏的書——這本書還沒看完呢。


    突然,蘇漸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敢問前輩您是符師,還是意師?”


    以蘇漸看來,這位姑娘既然深通意、符兩道精髓,那麽不是符師,便是意師,而且必定要比自己修行的時間要長得多,那麽一聲前輩,自然並不過分。


    而在少女看來,這一句前輩簡直是莫名其妙,甚至是莫大的羞辱。她惱怒地想,什麽前輩前輩的,我有那麽老嗎?


    這人真是可惡!


    “都不是。”


    “那你是劍師?”


    “你才是耍劍的笨蛋呢!”


    “呃……”


    對方再次莫名其妙地頓了一頓,更讓少女惱火。


    一個大男人,說話拖拖拉拉,真是不灑脫。


    ……


    不管對方是在暗諷還是怎麽迴事,居然連“耍劍”這樣一語雙關的罵人詞句都用了出來,蘇漸不由有些懷念起來。


    蘇漸撓了撓頭,最後還是做了今天最明智的一個決定:“那麽我先告辭了。對了,多謝前輩的悉心指教,蘇漸感佩莫名。”


    少女再不說一句話,蘇漸有些沒趣地走迴了一樓。


    他把掃帚放在一邊,看著一塵不染的地麵,頗是滿意。所謂既來之則安之,他本來也沒把自己當作什麽蘇家少爺看待,掃個地什麽的,也無所謂。更何況,能在書樓裏掃地,那也是難得的際遇不是?君不見掃地僧、革命者,都在圖書館裏待過嘛!


    他微笑著走出了坐忘樓,唿吸了一口樓外清新空氣,頓時覺得黃昏原來如此美麗。


    隻是看了幾本書,就度過了一個下午,他卻已經習慣了這種事情。比起昨天出樓時已經天黑,今天還能看見夕陽,蘇漸已經是很滿足。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就在這時,一股子香味混著柔和的夕陽光輝,隨風徐徐而來。


    蘇漸使勁嗅了嗅空氣裏的菜香,陶醉地閉上眼睛,一臉滿足的模樣。


    他雖然很想先迴家洗個澡,洗掉一身的疲憊和汗臭;但是他的兩腳卻好像不聽使喚似的,循著香味,往書院的深處走去。書院很大,然而那香氣卻仿佛能傳遍整個京城一樣,雖然蘇漸循著那氣味走了好一會,卻仍然沒能找到那香味的源頭。好在那菜香飯香越來越是醇厚,證明他沒有走錯方向。


    再走了一會,蘇漸終於在一個小茅屋前停了下來。


    小茅屋由三個部分組成,廚房,客廳,起居;從外麵看來,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小屋子,卻給人一種平和的感覺。仿佛它隻是它,絕不因為它在白鹿書院這樣神聖的所在而盛氣淩人,故作灑脫;更不會刻意卑瑣,隱藏自己,故作韜晦。


    這是一種平和的驕傲。


    這是一種驕傲的平和。


    蘇漸整理了一下衣服,清了清嗓子,問道:“請問有人嗎?”


    裏麵沒有人迴答,隻有陣陣飯菜香味傳出。蘇漸咽了口唾沫,再問了一句,卻仍然沒有人迴答。


    他饞巴巴地往裏麵看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麽菜,居然能香到這個地步,用“十裏飄香”來形容亦不為過。他現在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了,別說將軍府裏那些形式大於內容的菜肴,就算是上輩子他吃過所有的館子的菜加在一起,都沒有這小茅屋的飯菜香味來得誘人。


    就在他在離開還是進去之間兩難的時候,裏麵突然傳來一聲脆響。


    多麽熟悉的聲音?!


    蘇漸在以前聽過無數次這種聲音,在他的人生的某一階段,這個聲音甚至每天都要聽上成百上千次,早已無比的親切和熟悉。他精神一振,眸子驀地一亮,再顧不上許多邁步走了進去。


    雖然他早就猜到裏麵發生的事情,卻仍然嚇了一跳。


    一張棋盤端端正正地放在屋子裏,紋秤之上星羅滿布,從局麵來看,已經是中局。


    一局棋,最吸引人的,是中局。


    開局代表著棋者的構思,它往往是一個美好的藍圖,或取外勢,或重實地,隻為今後的發展綢繆。


    官子代表著殘局,在方寸之間轉圜,隻為在最關鍵的一點上謀利益。


    而中局,則代表著最激烈的戰鬥。雙方已然布置妥當,便在這經緯縱橫的小天地裏劍拔弩張,全力廝殺。攻擊、防禦、形勢判斷、打入、侵消、治孤、吃子、棄子……雙方用盡一切手段,思緒瞬變萬千,對酷愛圍棋的人來說,這是一盤棋最奇妙的階段。


    這盤中局的戰況,卻是極其激烈。


    黑子取實地,白子取外勢,發展到中局之時,白棋幾乎已經在敗亡的邊緣,卻仍然苦苦掙紮。然而它的兩塊白棋都被黑子盯上,且都成了征子之勢,必死無疑。無論它是否棄之不顧而另辟戰場,最後的結果都必敗無疑。因為這兩塊白子被吃之後,黑子會取得二十多目的優勢。按照棋局來看,黑白雙方的實力相差無幾,當這兩塊白棋被收拾之後,則必輸無疑。


    在棋盤邊,有一個老人。


    老人的兩眼直勾勾看著棋麵,像拉磨的驢一樣,圍著棋盤轉磨似的兜來轉去;他背著雙手,兩眼微眯,嘴裏嘟囔著什麽,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渾然忘我。


    看著那個老人,蘇漸隻想到這四個字。老人注視著地麵棋麵,仿佛整個人都被那錯綜複雜的局勢給吸了進去,就連唿吸都很悠長。一邊做好的飯菜端放著,已經漸涼,他卻連看都不看一眼。他的指間夾著一枚白子,他的心思係於黑與白的世界,他的全部精神也全部投入那縱橫的天地。而不管是飯菜,還是蘇漸,都沒能讓他分心一絲。


    蘇漸很佩服這樣的老人。


    但是,他也不可能什麽都不做,就這麽傻站著,等那個老人發現自己。


    於是他老人靠近了些,躬身行禮之後,高聲說:“晚生拜見先生。”


    他不知道這個老人是書院裏的什麽人,不過從裝扮來看,他確實很像是一個雜役。然而,在圍棋的世界裏,沒有什麽身份的區別。他喜歡圍棋,也喜歡喜歡圍棋的老人。所以他以“先生”稱唿他,並且認為沒什麽不妥——哪怕對方真的隻是一個雜役甚至門房。


    那個老人卻根本沒聽見,隻是蹙眉苦思,兩道雪白的眉毛幾乎連在一處,輕輕顫抖。


    蘇漸無奈,隻得加大了音量,又一次高聲叫道:“術科學生蘇漸,拜見先生。”


    那個老者這才迴過神來,看見蘇漸,似乎是嚇了一跳,哎喲喲叫了聲,捂著胸口倒退了幾步。等他看清來人,才放下心來,然後卻又疾言厲色地喝問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打擾我下棋?”


    蘇漸剛準備解釋一番,對方又說:“快走快走,別打擾我下棋。”


    蘇漸微微一笑,卻也沒有離開。他最了解愛棋之人,知道他們嗜棋如命,甚至高於生命。古有嘔血之血,便是因為勝負之爭,可見一盤棋對他們來說,可比什麽人都來得有意思。


    他徑自走到飯桌邊,端起桌上的米飯,夾起一棵菜,拌著米飯,塞了一口。


    桌上的菜僅三樣,青菜,紅燒肉,豆腐。簡單至極,樸素至極,普通至極。然而,偏生是這樣簡單普通到了極點的家常菜肴,卻偏偏散發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誘人的香氣。宛如青玉般的菜葉,還有琥珀色的紅燒肉,加上雪白的小蔥拌豆腐,這三樣小菜湊在一處,三色繽紛,令人食指大動。


    蘇漸在吃桌上的飯菜,那個老者卻根本不聞不問,仍然在看那盤棋,眼神也越來越是熾熱,仿佛抓到了某些東西,卻又如雲霧裏一般,不得要領,急得他眉頭直皺。


    此時此刻,蘇漸已經吃的*分飽。他放下碗筷,在心裏讚歎著做飯人的廚藝,腳步卻向棋秤處移去。


    那個老者正好轉在蘇漸前方,看了一眼少年,滿是不快地說:“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打擾我下棋!走開走開,別礙事兒!”


    蘇漸見對方已經忘了自己的身份,心想別這位記性有問題,要不然怎麽這麽快就忘了自己呢?


    蘇漸略一思忖,想到了什麽可笑之事似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個老者幾次三番地被人打擾,終於怒不可遏地衝蘇漸的耳朵吼道:“你這個臭小子,給我滾滾滾滾滾滾!”


    蘇漸捂住耳朵,賠笑道:“先生息怒息怒,晚輩隻是想看看您的這盤棋,請見諒,見諒……”


    老者吹胡子瞪眼,一把抓起棋盅的盅蓋,那氣勢如同一個一往無前的將軍,眼看就要狠狠砸在蘇漸的頭上。瞬時間,屋子裏的元氣驟然如風般卷起,攪得屋頂積灰簌簌落下。


    蘇漸驀然抽出插在腰帶裏的扇子,扇尖抵在某處,笑道:“白子落於此處,不僅死中求活,更能反敗為勝。”


    當他的紙扇抵在棋盤的時候,那個老人已經放下了手裏的盅蓋;等他說完自己的想法,老人的眼神驟變。


    “你懂棋?”


    蘇漸微笑:“略懂。”


    這是一種極為謙虛的說法,事實上,在他有數的幾次棋賽之中,他的成績很不錯。在那些十五六歲就成為九段的天才麵前,他當然算不了什麽;但是在十八歲就成為七段的他,哪怕在圍棋的曆史長河中也能排進前一百甚至五十吧?


    老者的態度立刻變得很寬容,他撚著胡須,眯起眼睛看向那處,繞著棋盤轉了一圈,眼神漸漸亮起。


    老者的眼睛越來越亮,最後變為一種恍然大悟的狂喜,一拍大腿,叫道:“哎呀,這手高啊。不僅一手就將兩塊征子救了下來,還能迴過手來反征對方的黑子。算下來,反而能得到將近十目的優勢。高啊,高啊!”


    蘇漸哂然一笑。這一招,便是在圍棋曆史上極為有名的一手“一子解雙征”,亦稱“鎮神頭”。這一手棋在高手的對決中偶爾也可以看見,雖則高明,卻遠算不上什麽“傳說中的妙棋”。隻是當局者迷,往往很難看穿這一步。


    老者這時才發現了蘇漸似的,問道:“你是什麽人?”


    蘇漸無奈地再次介紹了自己一次,然後問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家隨口說道:“我叫馮清源。”他立刻又親熱地挽住蘇漸的手,拉著他在棋盤邊坐下,像個孩子似地說:“別說這個了,你給我說說,這著你是怎麽想出來的?妙啊,妙。真是神來之筆啊!”


    蘇漸無奈地坐在他的身邊,為他講解自己的想法。


    圍棋經曆了上千年的發展,到了蘇漸的那個年代,無論是定式、布局、還是攻擊防禦的理念,都在古代圍棋水準之上。姑且不論孰長孰短,但是在老人馮清源的眼中,他的種種想法和棋路,都透著“新鮮”二字。


    馮清源看著蘇漸在棋盤上擺出的變化,如飲美酒一般,陶醉地搖頭晃腦。


    蘇漸為他講棋講了個口幹舌燥,端起茶碗灌了一口,作出了最後的總結。


    聽完蘇漸的講解,馮清源突然精神一振,說:“好好,哈哈,不錯不錯。少年,你是這一屆的學生?”


    蘇漸很慶幸對方終於打算了解一下自己,那種被忽略的不爽頓時冰消。


    “我叫蘇漸,是這一次白鹿書院的新收學生。”


    馮清源眼睛一亮,精神振奮道:“哦,你是新生啊?來來來,我們先吃點飯,誒,飯怎麽少了那麽多……”


    “剛剛我看老先生那樣專心,我問了好多句,您都沒有聽見。而我又太餓,所以剛剛學生不問自取。還請前輩見諒。”


    “原來是這樣,沒關係沒關係。來,再吃點再吃點。”


    蘇漸聽對方說還可以接著吃,哪裏還會客氣,一口氣又吃了一大碗。


    一老一少風卷殘雲般把那些飯菜吃得一幹二淨,滿足地躺在椅子裏,發出舒服的呻吟聲。


    “既然你是書院學生,以後隻要有空,就要常來,最好是天天來,知不知道?”


    蘇漸有些頭大。這個老先生顯然是嗜棋如命,被他青睞,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可是蘇漸卻也很高興能在這個世界裏找到意氣相投者。雖然對方的年紀大了點,但是那種癡迷卻讓蘇漸很感動,也很喜歡。這樣說可能有點對老人家不尊重吧,但是他真的很喜歡對方的那股子癡意。


    “既然前輩喜歡,晚輩哪敢不從。再說了……”他看向空空如也的碗碟,真誠地笑道:“而且您這裏的飯菜真是很可口,不讓我來的話,我也會想啊!哈哈……”


    “哈哈,幾道小菜而已啊,你要是還想吃,就多跟我下幾盤棋,就可以多吃幾次了。”


    “就算是沒東西吃,我也願意陪您下下棋,聊聊天。”


    蘇漸在長輩麵前,向來能做到可愛和圓滑,很是討人喜歡。老者捋了捋胡須,正要和蘇漸繼續聊棋,蘇漸連忙說:“那個,前輩啊,我要迴家了。要不然,家裏人會跟我著急的。”


    聽說蘇漸要走,老者當然是依依不舍,像個小孩似的,仿佛生怕自己心愛的玩具會被借走再也迴不來。蘇漸一邊往外走著,一邊被老者跟著。對方殷殷囑托著,萬般叮囑道:“你可一定要迴來啊,知不知道?”


    蘇漸一頭黑線地說:“當然,當然。”


    ……


    爾嵐看著新完成的一幅畫,精致的麵容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這是一副山景圖,層層疊疊的山巒起伏,淡淡林蔭,瀟瀟雨歇。山徑曲折,延伸至幽深的遠處。


    這是一副讓她滿意的畫。


    像這樣的畫,還有十幾幅。


    這是她的準備。


    隻要她有那個機會,就會使用這些畫。


    她望向那卷最滿意的畫。畫裏的猛虎藏於草梢後,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氣,可謂虎視眈眈,令人膽寒。


    蘇漸洗完澡,走進臥室,看見一屋子的水墨丹青,皺了皺眉。


    都說棋士是雅士,然而不代表每一個棋士都會喜歡丹青山水。尤其是臥室被當作書房,導致房間裏是一股子很濃的墨汁氣味。文人雅士稱之為墨香,而蘇漸卻認為那是異味。


    “你畫這麽多畫幹什麽?”


    爾嵐沒有像以往那樣緘默,她放下筆,望向蘇漸認真地說:“我是為了三個月之後的書院考核做準備。”


    蘇漸的眉幾乎要擰在一處,惘然說道:“什麽考核?”


    許多天下來,蘇漸終於對自己的實力有了一些認識。


    首先是禮樂書三科,一來沒有基礎,二來沒有興趣,蘇漸的成績實在是很爛。其他的成績自然也不用說。所以他下意識地對諸如“考核”之類的語句感到敏感。


    “自然是術科學生的道法考核了。”


    爾嵐的迴答理所當然,也讓蘇漸頭皮一麻。


    白鹿書院雖然不是應天書院那樣為了培養將才而存在的書院,卻是以雲央第一書院自居。當然,無論書院的院長有沒有這樣的主觀意識,事實上書院的地位要求它必須在每個方麵,都做到天下第一。


    所以,書院的術科學子會在入書院的第三個月之後,進行一次全體的考核。在這次考核之中,教授教習們會觀察學生的潛力和能力,並且針對他們的狀況,確定今後的培養方向。


    蘇漸聽得眉頭越皺越緊,等爾嵐說完了,小心地問道:“那麽,具體是考什麽呢?”


    爾嵐似笑非笑地看著蘇漸,說:“不一定。我聽說有一年的考核是一對一的對練,算是形式上的走個過場。而三年前的那一場卻是在邊塞實修,那一次的考核裏,死了六個書院學生,還有一個是物化境的師兄。”


    蘇漸聽得咋舌不已,心驚膽戰地問:“不會吧,玩真的啊?”


    爾嵐正色道:“你若是怕了,自然可以不去。反正現在知道你真實境界的人那麽多,你也不怕丟人吧。”


    蘇漸撇嘴道:“我要真的不去,你肯定又要說什麽‘不要讓我看不起你’的話。放心吧,你家男人有擔當。”


    爾嵐俏臉微微一寒,粉唇微顫,卻沒有說什麽,將手裏的筆洗幹淨,靜靜地放在筆架上。


    蘇漸走到書桌邊,幫著她一起收拾:把筆歸類,將紙放整齊,把筆洗弄幹淨,幹淨利落。


    爾嵐試著弄幹自己的畫,蘇漸看著她的側臉,突然覺得她很美,然後舍不得移開目光。


    爾嵐的臉很有特點,不笑的時候,很美,很冷豔;但是隻要露出一點點笑容,她就會變得很可愛。


    他的心突然跳的好快。


    他第一次這樣認真看她。


    也是第一次這樣心跳——為了她而心跳。


    蘇漸知道自己得做點什麽,那心跳讓他的唿吸越來越是急促。


    少女走到床邊鋪起了被褥,窈窕的背影像風中的柳枝晃動。她的秀發遮住了她清麗的側臉,卻仍然頭暈目眩,心晃神馳。


    他仿佛又看到了當晚那個少女富有青春氣息的身軀,一時間,氣息粗重了許多,亂了許多。


    爾嵐不知道身後蘇漸正在靠近自己,她收拾著床鋪,看起來很是專心。


    突然,她被一個火熱的身軀包圍,耳邊粗重的喘息聲劇烈,吹動她的鬢發,傳來一絲絲麻癢和慌亂。


    “你幹什麽?”


    蘇漸抱住爾嵐,正享受著對方溫軟身軀傳來的心跳和體香,突然耳邊傳來對方慌亂的嗬斥聲。他心裏一驚,指尖某處傳來的柔軟有些顫抖。


    蘇漸還沒來得及鬆開懷抱,爾嵐便奮力離開了他的懷抱。


    她滿臉驚惶地望著這個男人,一手捂著衣襟,劇烈地喘息著。


    蘇漸訥訥無語地看著那個從床榻上坐起的少女,不知該如何解釋,從何解釋。他想抱歉,但是卻認為,男人做這種事情,絕對是天經地義,而且,要解釋的話,未免顯得太過虛偽和酸腐。


    “我們到底是夫妻了嘛,我……”


    爾嵐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麽。


    爾嵐沒有聽他說什麽。


    爾嵐想到了那個屈辱的夜晚,想到了那時的痛楚,羞憤和氣惱充斥了她的全部意識;她顫抖著把衣服整理好,一言不發地穿上繡鞋,咬著下唇往外走去。


    一隻手在她出門的瞬間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隻手很有力,並且毫不猶豫地把她拉了迴來。


    “你放手!放手!”


    蘇漸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不愛他,他也不是因為愛她才那樣抱她。這對她來說,公平嗎?


    不公平,所以他沒有說話的底氣。


    他把她拉進自己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了她,很用力,很用力,仿佛要讓她融化在自己的擁抱裏。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仿佛隻是本能。


    她在他的懷裏掙紮,用一雙小拳頭狠狠捶打著他。可是,他雖然境界遠不如以前,那身體卻仿佛比以前更加強壯和有力,一點都不在乎她的攻擊。


    她終於放棄了抵抗。


    她默默地閉上了眼睛,開始放緩自己的唿吸。


    蘇漸感受到對方的平靜,然後低頭看她。他第一次如此近切地看著這個少女,她的眸子緊閉,睫毛微顫,心底裏一定非常害怕。


    他的吻突然落在了她的額頭上,那吻處由冰涼轉為溫暖,化為香甜。


    爾嵐的氣息變得慌亂而急促,胸口微微欺負,身子逐漸變得僵硬,無力。


    蘇漸慌亂的神識裏突然恢複一絲清明,他突然想起了那個世界裏再也無法相見的女孩,想起了她的如花笑靨。那個女孩的臉龐和麵前這個女孩的臉龐相合相重,仿佛交疊,方才的意亂情迷轉瞬間變成了羞愧和無措。


    突然,爾嵐睜開了眼睛。


    蘇漸的眸子被她的視線觸及,頭暈目眩的感覺瞬間襲來,仿佛腳下的地麵變成了泥潭,仿佛自己突然置身海上,失衡感洶湧而至,瞬間將他吞沒。


    她在用念力攻擊蘇漸的神識。


    蘇漸鬆開了雙手,惡心得按在自己地胸口上,爾嵐趁機從他的懷抱脫離,跑了出去。


    ………………


    蘇漸恍恍惚惚地坐在床上,看著裏麵空無一人的被褥,覺得哪裏空落落的。


    今天他的感覺突然很奇怪。


    平日裏對她沒什麽感覺,因為她的冷漠態度,和兩人之間複雜的“過往”,他一向對這個女孩敬而遠之。然而今晚突如其來的那種感覺,是怎麽迴事?他能分辨何為衝動何為愛,剛剛他的所作所為,並不是因為什麽少年熱血或是衝動。


    隻是一種無法遏製的愛。


    就在這時,一個家仆突然叩門,說:“少爺,爾嵐小姐剛剛坐馬車迴家了。”


    蘇漸急道:“你們怎麽讓她走了?”


    姑且不論對方是不是在氣頭上,但是此時已將要入夜,宵禁也早已經開始。如果出了什麽事該怎麽辦?


    門突然打開,家仆看見一臉擔憂而焦急的少爺,慌張地說:“爾嵐小姐,哦,不,剛剛少夫人怒氣衝衝地就要車夫備馬,我們問了她一聲,被她訓斥了一番,哪裏敢多問,更不敢阻攔。少爺,您看……”


    “給我備車,對了,這件事情不要告訴大哥二哥,知道了嗎?”


    家仆應諾著離開了。


    蘇漸急急忙忙把便服穿上,跑到府門前,再三叮囑了一番,不可讓蘇無殤和蘇辰知道,然後跳上馬車。


    上了馬車之後,蘇漸終於冷靜了下來,神色淡然了許多。


    妻子生氣迴娘家,這件事情很常見。就算爾嵐是將軍府少夫人,如今衣食住行都有百般約束,卻也仍然有這樣的權力。而丈夫去娘家請迴妻子,更是每一個成婚男人的義務。


    更何況這深更半夜的,看似平安的京城,其實有很多的危機。他可不放心。


    他看到一處暗巷,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那個小巷子,還有那把淩厲的飛劍。


    還有那些黑色的麵具。


    爾嵐在平日術科的成績上並沒有突出的表現,甚至很多人都以為她不是修行人。事實上,修行者之間都可以感知,但境界低的一方無法感知境界高的人的實力。蘇漸經過多日的冥想和培念,勉勉強強將實力穩定了下來,就好像把一間正在垮塌的屋子扶穩,如今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物化中境。但是他從來沒有感知過爾嵐。


    難道爾嵐已經修到了物化上境?


    蘇漸越想越覺得肯定,不由莞爾一笑。想不到自己連媳婦都比不上。


    馬車停了下來,蘇漸在慕容府門前停下,敲了敲門,空曠的夜色中,門環和門板撞擊的聲音漸漸迴蕩。


    過了半晌,裏麵有人問道:“是姑爺嗎?”


    蘇漸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這姑爺指的是自己。既然對方能猜到是自己,那麽一定是爾嵐打了招唿,也就是說,她已經迴來了。他的心放下了一半,平心靜氣地說:“我來看爾嵐。你開門。”


    對方猶豫了一會,賠著笑說:“姑爺,我知道這扇門擋不住您,可是我還是不能開門。小姐說了,今天夜裏就算是夏將軍親至,這門也不能開。”


    “我……”


    蘇漸正要發作,卻想到對方正在氣頭上,今天晚上就算能接迴去,她也未必能睡個安穩覺。既然如此,讓她休息也好。蘇漸歎了口氣,說:“麻煩幫我告訴她,我明天還來。”


    爾嵐站在門後,聽著外麵蘇漸的聲音,神色木然。


    老門房愁眉苦臉地對外麵的少年說:“小姐讓您不必來,她以後也不會迴去了。”


    “放什麽屁,她是我媳婦,憑什麽不迴去?”


    蘇漸沮喪地罵了一句髒話,微微一怔之後,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真的把自己當作蘇漸了。


    來到這世界之後,蘇漸一直以外來者的身份自居,卻從來沒有想過,其實在別人的眼中,他就是蘇家的三少爺。他一直告訴自己,這個爾嵐不過是那個三少爺的遺孀,自己對她沒有任何感覺,但是今晚,他也不知道自己對自己說過的話是不是真的是心中所想。


    爾嵐在老門房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麽,老門房的神情更加沮喪,猶豫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地說:“姑爺,小姐讓我告訴你,如果你真的想讓她迴去,就打敗了李君獨,她就迴去。”


    蘇漸噎了一下,拳頭在門板上氣急敗壞地砸了一下,震得門縫裏塵土簌簌落下。


    “這不是成心擠兌人嗎?要我打敗李君獨?她怎麽不讓我死?”


    任何人都有氣場。蘇漸上輩子去參加世界級別賽事的時候,所麵對的棋手,都帶著強大的氣場。這種氣場隻有當正麵麵對他們,才能感受到。蘇漸感受過很多人的強大氣場,在這方麵,很有經驗。


    但是,李君獨的危險氣場,是他從心底裏感到畏懼的。


    他的氣場,隻能用一個詞來概括。


    冷酷。


    “那個李君獨,打遍雲京無敵手,對手的境界都比他高,哪個下場不慘?”


    “我說我要主動認輸,你說你會看不起我;好吧,我去跟他打吧,反正也逃不掉的,被打傷、打死、打殘,我都認了。你讓我打贏他?”


    蘇漸用拳頭砸著門,砸的門板咚咚作響。


    “你是不是就打算守寡算了?”


    “姑爺,這就是您不對了。”


    老門房的聲音突然響起。


    “好歹您也是坐忘境的人了,就算李君獨再怎麽厲害,您也不至於怕成這樣。再說了,您要這麽說,我還真不能給您開門了。為什麽呢,因為要是給您開了門,我都覺得丟人。不就是一個李君獨嗎?打不贏也咬他兩口是不是?都是兩手兩腳,兩眼睛一鼻子,憑什麽他能贏您不能贏?”


    爾嵐愕然看了老門房一眼,仿佛是在怪他多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外麵沉默。


    爾嵐蹙眉不喜。


    突然,她震驚地發現,自己蹙眉不喜,是因為蘇漸的沉默。


    她希望他不沉默。


    “不就是一個李君獨嗎?”


    門外的少年有些不服氣,有些氣惱。


    爾嵐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很穩,很自信。


    爾嵐忍了好久,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


    第二天爾嵐並沒有來書院,蘇漸在教舍裏掃了一眼,便在他人的嬉笑目光裏離開,往坐忘樓走去。


    突然他感知到一個人的靠近,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讓過那個人的偷襲。那個人驚異道:“咦?你有點進步了嘛。”


    蘇漸看清來人,沒奈何地說:“怎麽你今天不用去教舍的嗎?”


    楚闊笑嘻嘻地說:“我是特地來看看你的。”


    “我臉上又沒長花。”


    楚闊摸著下巴,看著蘇漸說:“我隻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突然長了三頭六臂,所以來看看。看到你一切正常,我就放心了。不過說起來,你居然敢惹安白陽,實在是了不起。”


    蘇漸撇嘴道:“你來京城沒幾天,消息倒挺靈通的。”


    “安白陽可不是個好人。李君獨無非是戰鬥*強了些,但卻光明正大,最是磊落。安白陽這個人卻毫不顧忌任何事情,做事絕,下手狠,你可別小看他。”


    “不過安白陽又不是長了三頭六臂,我怕他幹什麽?”


    楚闊像是重新認識了蘇漸似的,一臉的佩服和驚奇,拉長了聲音說:“行啊你。不過摘星大會你要怎麽辦?”


    “還有半年呢。再說了,三個月後的書院考核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我現在的目標是李君獨,安白陽比李君獨如何?”


    楚闊的兩眼瞪得極圓,高高伸手摸了摸蘇漸的額頭,喃喃道:“沒發燒啊……”


    蘇漸打開楚闊的手,笑罵了一聲,說:“你快走吧,不怕被教習懲罰啊?我得去掃地去了。”


    “去吧去吧,一般掃地的都有出息。”


    作別了楚闊,蘇漸走了好一會才來到書樓前。今天來書樓讀書的學生倒是不少,隻是幾乎沒有人去第二層樓。


    但是蘇漸想到二層樓的書籍隻有物化境的修行典籍,也就了然了。目前術科的學生都由公孫清揚來教導,從某一方麵來說,這個公孫清揚就像是一個活道典。他講課往往能夠旁征博引,春風化雨,雖然上課總是遲到,卻無疑是一個好先生。


    蘇漸雖然也很想上課,但是想到自己的情況和別人截然不同,也沒什麽好學的。不如來這裏看看書,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他徑自走到樓梯口,看了看那幾十階的木梯,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一個學生突然幸災樂禍道:“嘿嘿,就是這小子,仗著自己有一個當將軍的老爹,居然不把安公子放在眼裏。堂堂將軍之子,居然要在書樓裏打雜,真是給他爹丟臉。”


    另一個人則說:“人家那叫做能屈能伸,你懂個屁。”


    “哼,能屈能伸?物化境廢柴一根,此生恐怕再難登坐忘境了。”


    “我就等著李君獨打死他的那一天了,那時候,不知道他會有什麽樣的表情呢?”


    蘇漸終於聽明白他們說的是自己,往聲音傳來的那處看去,眉尖微挑。


    他認識這幾個人,好像是某些達官貴人的公子哥兒。


    蘇漸沒有說什麽,繼續往二樓走去。


    “你看看,”其中一個人嘲弄地看著他,“廢物就是廢物,裝聾作啞的本事倒是超一流的。”


    蘇漸撓了撓頭,轉身走了下來。


    他路過一張桌子的時候,把掃帚靠放在桌沿,往他們走了過去,神色平靜。


    那幾個人慢慢站了起來,神色不善地往蘇漸走了過來。


    蘇漸看著為首的那個人,感知到對方的念力要比自己強大,或許已經修煉到了物化上境。他嘴角扯起一絲笑意,心想怪不得敢跟我挑釁。


    他突然又想到,如果在這裏動手,恐怕又要被扣上“私鬥”的帽子。對方稱唿安白陽為“安公子”,估計真的跟他有什麽關係,說不定還是被安白陽安排來挑唆自己動手的。以對方物化上境的實力,再加上人多勢眾,想要幾招就解決他們,恐怕有點癡心妄想吧?


    兩方在一臂之距處站定。對方昂著頭,用鼻孔看著蘇漸,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


    蘇漸數了數,一共是五個人,嘴角浮起一絲意義難明的微笑。


    “你們,話很多啊。”


    那為首的學生哈哈笑道:“那又怎樣啊?你以前是坐忘境的時候,還可以跟人囂張,你現在已經是物化境了,我都看不出你身上究竟還有沒有星脈,你還能幹什麽啊?”


    蘇漸說:“哦?你還能看出別人的星脈?很了不起啊。”


    星脈這種東西,也可以感知。流雲台可以顯現出一個人的星脈數量,是因為它在瞬間大量灌入元氣,讓星脈成為“漏氣的閥門”,所以可見。而普通人想要看到別人的星脈,念力則必須修煉到極其細致才可以。看來麵前這個人的修為相當不錯。


    “笑?笑個屁啊。你少來這套,有本事打我啊,打我啊!”


    蘇漸微笑,有些明白了。


    這小子,就是故意在激怒自己。反正他料定自己打不贏他,如果主動動手,不僅蘇漸自己會吃虧,還可能罪加一等,接受書院的處罰。


    看來對方有很聰明的軍師嘛。


    “敢和安少爺搶女人,活該你現在變成這樣一個廢物。你看看你現在的德性,我要是你,早就買一塊豆腐自己撞死算了。”


    另一人則笑道:“他臉皮太厚,買個豆腐可不成??”


    看著蘇漸微笑不語,對方終於失去了耐心,伸出手狠狠地在蘇漸的胸口上戳了戳,叫道:“看什麽看?你是不是很生氣啊?有本事打我啊,往我臉上打啊!打呃??”


    突然,蘇漸猛地握緊了拳頭!


    天地元氣驟然在他的拳頭上凝結,將他的拳映成了雪白。


    那人的眸子陡然收縮,左手快速捏訣。


    蘇漸的拳頭已經來到了他的臉頰邊。


    這狠狠的一拳從握起,到揮出,再到把那個人打飛出去,隻用了短短一瞬。蘇漸仍然站在原地,仿佛動都沒動過,笑眯眯地看著那個人。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無理的要求。既然你這麽想,我就打唄。”


    那幾人張大了嘴巴,看著那個被打飛十幾步的學生,再看看站在原地穩如泰山的蘇漸,隻覺得遍體膽寒和不可置信。


    一顆沾了血水的斷牙落在地上,篤篤地在木質地板上跳了幾下,最後落在蘇漸的腳邊。


    他有意無意地把那顆牙踩在腳底,想了想,說:“我不管你是什麽人,也不管你是誰派來的,迴去給我帶句話,有本事自己來,別這麽下作。”


    那個人隻覺得被這一拳打的頭昏腦漲,金星亂冒,哪裏還有力氣反抗喝罵;他的同伴們也一個個嚇傻了眼,怔怔地看著麵前的蘇漸,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們的計劃裏,蘇漸就算有膽子打,也沒有那種實力。然而令他們驚訝的是,蘇漸的實力,遠遠高於他所表現出來的境界。


    蘇漸才懶得理他們,轉身拿起掃帚,往樓上走去。


    那顆斷牙被他踩成了碎塊。


    我才不管你有沒有什麽陰謀詭計,隻要你敢跟我呲牙,我就敢抽你臉。


    蘇漸如是想著,走上了二樓。


    ……


    蘇漸到了二樓把掃帚放在一邊,再次把那《物化初境辨析》從書架上取了下來,想了想,然後坐了下來。


    “你剛剛不該動手的。”


    那個少女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蘇漸一跳。他偏過頭,看著書架那頭的藍色衣袂,笑道:“原來你在啊。”


    “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你……”


    “不談那個,我昨天看著本書,好像懂了點。要不,你今天幫我講講?”


    那個少女不悅道:“我自己也有很多書要看。”


    她說完這句話,驚訝道:“你的境界,怎麽又低了?”


    她不說,蘇漸也沒有發覺,他入定內視,觀察了一番,不由苦笑道:“剛剛那一拳打出去,竟然把念力用的差不多了,真是不經用。”


    藍裙少女突然走了出來,走到了蘇漸的麵前。


    湖藍色的長裙很配她,讓她顯得很特別。她不像爾嵐那樣溫婉動人,也不像沈雪朔那樣孤高清冷,卻很美。她的美不會讓人產生壓力,不會讓人產生自卑的情緒,是那樣溫柔的美,平和的美。


    蘇漸緊緊地看著她,不肯放過她身上的任何一個細節。


    她的步距,她的步速,她的姿態,她的眼神,她的黑發,她的嘴唇,甚至她的眼角的一顆小淚痣,蘇漸都沒有放過。


    她走得很快,很快就來到蘇漸的麵前。


    蘇漸的眼裏的她,卻走得很慢,仿佛每一個動作,都跨越了千年。


    兩人彼此之間的距離在縮短。


    伴隨著這種距離上的縮短,蘇漸的思緒,卻飄了很遠。


    蘇漸盤坐在地上。


    少女蹲下身子來,看著他,有些好奇,有些不解,有些嗔怒:“你這麽看著我幹嘛?”


    蘇漸望著她,眨了眨眼睛,然後露出一絲苦笑。


    “真長的夢啊。”


    少女聽的莫名其妙,說:“什麽長?”


    蘇漸笑了笑,揉了揉臉,然後在自己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他愕然地鬆口,看著沾著口水的手背上深深的齒痕,又苦笑一聲:“居然跟真的似的。”


    少女皺著眉看他,歪著頭想,難不成原來瘋了?


    她驟然覺得不妙。剛剛蘇漸在樓下的時候,她就感知到了他。現在再感知他,氣息卻完全不一樣。樓下的蘇漸有一瞬間處於物化境裏,而當他到了第二層樓的時候,那物化境的實力卻又成了初辨。


    就算是現在,蘇漸也是在初辨上境,沒有半點物化境的征兆跡象。


    少女從來沒聽說過哪個修行者的境界可以忽上忽下的。


    就在這時,蘇漸突然伸出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下。


    蘇漸一怔,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後,那表情又變得極為花癡,笑道:“啊,好滑啊。”


    少女看著他的手臂,整個人像是被冰凍了一般,愣在了原地。


    “你找死啊!”


    ……


    蘇漸捂著臉,痛苦地想,剛剛還覺得抽人的臉感覺很好,怎麽現在報應這麽快就來了呢。


    少女的臉寒如冰霜,甩著手,臉上滿是不屑和厭惡。


    “真是枉我還關心你,想給你一些建議!你真是讓我失望!”


    蘇漸很冤枉,很莫名其妙,也很疑惑,很開心。


    他剛剛以為自己做了一個特真實的夢,所以咬了自己一口。


    然而那個少女仍然在。


    於是他捏了她的臉。


    然後她就扇了他的臉。


    少女想,原來抽人臉的感覺,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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