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邸誌科的懷裏睡了半夜,我的身子被他捂得暖暖的。他醒來後第一反應就是摸我。見我還在,他長舒了一口氣,拍拍落滿灰塵的額頭,埋怨著自己,我怎麽就睡過去了呢?我怎麽就睡過去了呢?部隊呢?部隊呢?


    部隊走了。你也不是睡過去的,你是摔暈過去的。昨晚,你所在的晉察冀軍區第9軍分區24團在白洋澱千裏堤上夜行軍,與日軍打了個遭遇戰。打了一會兒,主力安全轉移,連長命令撤退。你跟著大家貓腰向前跑去,漆黑中,你一腳踩空,就滾到千裏堤下,頭碰到樹上,就暈過去了。我沒辦法,看著大部隊嘩啦啦一下就撤沒影兒了也沒辦法。我喊不醒你,也搖不醒你。我隻能在你緊抱著我的懷裏陪著你。你不知道嗎?


    我是一支馬步槍。我跟隨邸誌科快一年了。從他參加八路軍的那一天就跟著他,現在還跟著他,可是我們就在一個春夜,卻把部隊給跟丟了。


    邸誌科想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就抓起我瘋了一樣沿著千裏堤向西南方向跑去。千裏堤到了盡頭,大路灰蒙蒙就在眼前。部隊呢?早像春天的雁陣,飛向了不可知的遙遠。


    我和邸誌科就是在這種背景下來到雁翎隊的。他對雁翎隊長鄭勇說,我是暫時的,我的部隊有了消息後,我還是要迴24團!鄭勇笑著說,在哪裏都是打鬼子,我還怕你在白洋澱呆饞了不走了呢!


    切!我差點替邸誌科反駁鄭勇。你看你們那大抬杆、土炮和火槍,怎能和我這體積小、射程遠的馬步槍比?你再看你們土拉巴唧的打扮,一看就是個漁民,怎能和我們那正規部隊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比?


    可邸誌科堵住了我的槍管堵住了我的嘴,他說,走,我肯定是走,但在雁翎隊幹,我就要幹好!


    邸誌科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主動擔任起了雁翎隊的教員,帶著我教雁翎隊員出操、訓練、射擊、學習。教練完了,他就和大家一起吃藕塊、嚼葦根、睡船板。晚上澱風勁吹,他就抱一堆葦子蓋上,還不忘把我摟在懷裏。我知道,他怕我著涼。天冷睡不著的時候,他就編歌給大家唱:東邊“掃蕩”西邊轉,岸上不行蹲葦塘。駕著船兒快如梭,鬼子汽船追不上。急得鬼子團團轉,我們又迴老地方。瞅準機會打埋伏,揍他一個冷不防……


    唱著唱著,他就真唱來了一次打埋伏。縣城的鬼子要到趙北口掃蕩,區委指示雁翎隊截住敵人。邸誌科就唱得更歡了:瞅準機會打埋伏,揍他一個冷不防……鄭隊長拍著邸誌科的肩膀說,就聽你的,打個埋伏,揍他一個冷不防。不過有一點,咱埋伏的時候,你可千萬別唱了!邸誌科把我端在手裏,瞄準葦尖兒上跳來蹦去的一隻紅嘴兒水鳥,眯縫著眼睛說,是,隊長,我不唱,我讓我的馬步槍唱還不行嗎?


    我和邸誌科的心情一樣一樣的。我也非常渴望歌唱了。在八路軍的隊伍裏,我經常歌唱,有時候唱得槍管都紅了。可來雁翎隊這麽長時間了,還沒機會一展歌喉呢。我可不願意做一支啞巴的馬步槍。


    夏天的白洋澱,蘆葦茂密,荷葉田田。鳥兒與魚兒在水麵嬉戲。誰也不願意在這時候看見小鬼子的汽艇。可偏偏汽艇就開來了,噠噠噠的放著響屁,冒著黑煙開來了。汽艇上有好幾十個鬼子,黃虎虎的像蝗蟲。好吧,你來吧,來了我們就不讓你迴去!鄭勇這樣說,邸誌科這樣說,我這樣說,蘆葦、荷葉也這樣說。我看見,蘆葦裏伸出來了大抬杆,荷葉變成了雁翎隊員的頭。鄭勇說了一聲打,我就率先在邸誌科的手裏歌唱了,我的歌聲變成了子彈,砰的一下就射穿了舵手的頭顱,橫衝直闖的汽艇一下子就紮進了葦叢。緊接著,20多條大抬杆同時吼叫起來,**鐵砂把黃虎虎的蝗蟲都炸成了黑蟲。


    這是我歌唱的最響亮的一次,也是最短暫的一次。我和邸誌科見識了大抬杆的威力。當鬼子的援兵到來的時候,我已經看著雁翎隊躲進了茫茫大澱。


    邸誌科安心留了下來。我就跟著他打鬼子,端炮樓樓,殺漢奸,在白洋澱一幹就是3年。他當上了雁翎隊三排排長。邸誌科的歌唱一直沒有停歇,我的歌唱也一直沒有停歇。但我知道,我的喉嚨有些沙啞了,並且我還知道我身體開始老化。尤其是撞針開始變形,再不更換就要出問題了。可我沒法告訴邸誌科。我隻有盡力而為,依然賣力撞擊著子彈。


    終於,我的撞針折斷了!而且折斷的很不是時候。那次,雁翎隊在王家寨橫墊葦塘痛打敵人包運船,邸誌科負責敲掉船上敵人的重機槍手。槍彈上膛,我和邸誌科已熱血沸騰。他一扣扳機,我奮力衝刺,哢,撞針斷了,我的嗓子終於啞了下來!我被邸誌科狠狠地扔在了水裏,隔著澱水,我看見他從脖兜裏掏出一顆手**,剛要拉弦,一顆子彈長了眼睛一樣破空而來,擊中了他的頭顱……


    邸誌科慢慢倒進荷花叢中,我也慢慢沉入大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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