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在亮亮的燈光下麵,電視台那個胖乎乎的女導播揮揮手,攝影師就把黑洞洞的鏡頭對準了我。導播也把話筒舉到了我的麵前。我覺得他們是把炮口和槍口對準了我。我頭上冒汗,嘴唇哆嗦著說,把炮口和槍口拿開行嗎?要不我開始不了!


    導播嫵媚的笑了。她說,不行!那樣我們做不了節目,您老就克服困難配合配合吧!


    我沒辦法,他們大老遠地從北京扛著家夥來,還給我帶來了一箱禮物,就為找我這老頭子錄幾個鏡頭,我不配合也說不過去。我就配合著說,從哪裏開始啊?


    導播說,就從你借那5元錢開始吧!


    一提起那五元錢,我一下子就平靜了。我的汗開始消退,嘴唇也不哆嗦了。我仿佛又迴到了50多年前。


    1953年5月,我從學校畢業,分配到甘肅天水工作。一天,家裏急需用錢,我就向同事萬全借了5元錢。萬全把錢給我的時候說,我手頭也比較緊,劉亦秋你可記住,發了工資就還我,我還等著迴老家娶媳婦兒呢!我記住了萬全的話,我不能耽誤了人家娶媳婦兒你說是不是?所以,我半月後領了6元錢津貼,趕緊去還錢。可萬全下鄉蹲點去了。我就隻好等他迴來。一個月後,萬全沒迴來,我倒走了。我離開了天水,被調到了玉門搞石油勘探。搞勘探的人,是流水的兵。哪裏有石油,我們就流到哪裏。我流過青海,新疆,流過東北大慶,山東勝利,最後流到了河北任丘油田……這樣流來流去的,直到我這股流水快幹涸了,也沒機會還人家萬全那5元錢。


    不是我不想還,咱可不是賴賬的人。隻是咱不知道萬全那小子到哪裏工作了。我也多次寫信到原單位打聽,但信件都如石沉大海。直到1976年,我遇到了另一個老同事,我才有了萬全的確切消息:當年我離開天水不久,萬全下鄉迴來也調到外地去了。1965年,萬全得了場大病,迴了老家,後來就……就沒了。我的眼淚當時唰的一下就掉了下來,把地都砸了個坑。萬全啊萬全,你這個短命鬼,你這不是在害我嗎?我還欠你5元錢呢,你怎麽就這樣走了?你娶上媳婦兒嗎?你娶媳婦兒的錢夠嗎?你是不是因為5元錢得的病?你是不是就差這5元錢就沒看好病?你是不是在離開人世的時候還在記恨著我?你是不是認為我是一個借錢不還的騙子?我哭萬全,也哭自己。我欠下了萬全一本良心債。


    我必須盡快把這債還上。我立即跑到郵局,按照老同事說的萬全老家地址,匯去了50元錢。可不久卻被退了迴來。


    萬水千山,人海茫茫。我不知道這裏麵有什麽變故。我想有機會親自去一趟。1992年,我退休了。油田安排我到陝西療養。我知道機會來了。這裏離甘肅已經不遠了,也就是說,是我了卻這筆債的時候了。


    於是,我放棄了療養。我去車站買票。你說怎麽就這麽點兒背,在路上,我他媽的被一輛汽車給撞了。命沒大礙,可一條腿丟在了醫院裏。老伴和兒子急匆匆地趕來,把我接迴油田養傷。兒子不停地埋怨,單位讓你是來療養的,不是讓你來撞車的。要撞咱在家裏撞,跑這老遠撞,咱犯不上——我聽了這話,揮起手來想扇他,被他小子躲了。本想讓他去甘肅走一趟,可話到嘴邊又咽了迴去。


    我在病床上躺著,想著萬全那5元錢。我自己給自己說,劉亦秋啊劉亦秋,你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可怎麽偏偏就背上一個不講信用的包袱呢!


    我把5元錢的故事講給了老伴。我求老伴幫我卸下這個包袱。老伴同意了。2008年春天,我拄上單拐,在老伴的攙扶下,坐上了西去的列車。兩天後,我們來到了天水市。三天後,我們來到了萬全的老家。村裏的人說,以前是有個叫萬全的人,他死了後,老婆帶著兒女改嫁到幾十裏外的一個小山村去了。


    那裏不通汽車。犯了心髒病的老伴說,咱還去嗎?要不把錢留下,讓人捎去算了。我說,不行,我必須親自送去,人是要講信用的。我已經耽誤了這麽多年,不能再耽誤了!


    我就一人拄著單拐,爬上了山路。我知道我這年紀這身體再爬山路很難。但我必須爬。終於,在天黑前,我來到了那個小山村。我找到了萬全的兒子萬福……


    停——,胖乎乎的女導播一揮手,打斷了我的敘述。她說,接下來的故事我就知道了。我們已經去了萬福的家。您拿出連本帶利500元錢給萬福,您告訴他半個世紀裏關於5元借款的故事。家庭困難的萬福收下了錢,但他沒亂花。他到集市上買了一對青花瓷瓶。一個擺在了他家最顯眼的地方,他說要把它當作傳家寶;一個托我們帶給您老人家,那就是我們帶給您的禮物!


    女導播打開箱子,拿出那個青花瓷瓶,擺在了我的麵前。我撫摸著瓷瓶,禁不住老淚縱橫。


    攝影師連忙把鏡頭從我的臉上移到了瓷瓶上。那裏,青花綻放,晶瑩剔透,似有一股暗香脈脈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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