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澱魚多,品種多,產量也多,澱邊的人便生出許多巧吃來。熏魚是其中一種。


    老艙是做熏魚的高手。熏魚最好是平魚、鯪魚、鰱魚。先是剖腹洗淨,取來荷花澱水加上佐料醃上,汁水被魚吃淨後煮熟,再把魚放在特製的竹籠裏熏。籠下的火要極柔軟的,需柳木鋸末而生。別人也都這麽做,但遠不及老艙做得好。老艙做的熏魚,看上去微黃透明,吃一口噴香怡人。最妙得是吃一塊熏魚,喝一口老酒,一月之內管保你迴味無窮。澱邊的人都說,不睡女人行,不吃老艙的熏魚不行!聽到這話,老艙的大嘴就咧到了後腦勺。澱邊水鄉,紅白喜事,做生日過壽誕,誰需要熏魚,老艙保管準時送到。因此,老艙的日月倒也過得滋潤。


    人們知道老艙熏魚是有絕招的,文章就在醃、熏的佐料上。於是,有的人就提著幾葫蘆酒來討教老艙了。


    老艙,咱爺兒們不錯是吧?怎麽你的熏魚就比別人的熏魚好吃呢?來人說。


    是呀。老艙說。


    老艙,到底你用得佐料有什麽特別的?能不能把秘方告訴咱爺兒們?


    是呀。老艙說。


    老艙,你看你又沒個小子,這秘方不告訴咱爺兒們還不失了傳?


    是呀。老艙又說。


    來人就不再言語,他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白問,老艙不會說的。


    來人赤紅著臉走後,老艙的女人就說,他爹你看你也真是的,人家好心好意來問你,你該給人個痛快話。你看你光說是呀,不冷了人家?


    你懂個屁!老艙說,都說秘方傳兒不傳女,俺就傳給俺閨女。老艙說著,就從炕上抱起女兒,撫著她的頭說,閨女,爹把你當成小子呢!小子,叫爹!


    爹!八歲的女兒就叫了。


    盧溝橋一聲炮響,日本兵說來就來到了白洋澱。千裏堤畔安上了炮樓子。清澈的白洋澱水連同水鄉人的日子就逐漸暗淡下去。老艙的熏魚也就好久不做了。


    清明前的一天,老艙女人帶著女兒迴旱地上的娘家,歸途中被兩個日本兵糟蹋後,挑了。母女倆的屍體橫沉在白洋澱邊,鮮血染紅了白洋澱水。老艙得到了消息後駕船趕來,撲在女人和女兒的身上,暈死過去。那天,澱邊積聚了好多人。女人們傷心地抹淚,漢子們將拳頭握得嘎吧嘎吧響。


    大漢奸秋邦宗領著兩個矮胖的日本兵來到了老艙家。指著大澱指著老艙的熏籠,日本兵嗎哩哇啦了一通。秋邦宗對老艙說,老艙兄弟,阪丘小隊長的太太從大日本帝國來慰問皇軍,她想嚐嚐白洋澱的熏魚。我們特地請你來了!


    老艙當時正給一堆魚們開膛,聽了日本兵的哇啦和秋邦宗的翻譯,老艙把盛魚的大盆踢翻了。不去!老艙斜了秋邦宗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


    日本兵的戰刀就架在了老艙冒著青筋的脖頸上。


    去不?秋邦宗問。


    不去!老艙眼前浮現出女人和女兒的屍體,閉了眼。


    八嘎!日本兵一用力,老艙的脖頸就在顫抖中滲出血來。


    去不?秋邦宗又問。


    去。老艙咧了咧嘴,睜開眼,點頭應了。


    老艙進了炮樓。老艙做了熏魚。兩盤上好的熏魚擺在阪丘小隊長和他太太的麵前。身穿和服粉臉黛眉的板丘太太喲西喲西著,夾過一塊熏魚就要往嘴裏送,阪丘一把將她擋住了。你的請,阪丘將那塊熏魚夾給老艙。老艙知道阪丘的鬼心眼想得什麽,他張嘴接了魚,滿有滋味地咀嚼著。老艙熏得魚不少,可吃自己熏的魚卻是第一次。咽下魚去,老艙就明自為什麽水鄉人愛吃他的熏魚了。是好吃,好吃,老艙衝阪丘一躬身,很謙恭地說,太君你請!


    阪丘就和女人放心大膽地吃起來,吧唧吧卿吃得山響。那日本女人吃到興處,就張著油嘴來啄阪丘的臉,阪丘摟過女人,將一口酒就吐到了她迷人的小嘴裏。


    老艙經常出入炮樓了。他極賣力地熏著魚,為阪丘和他的一小隊日本兵。撐船打魚的水鄉人就攔住老艙罵道,操你媽老艙,小鬼子是你爹呢!你怎麽就忘了你的女人,你下賤,你比秋邦宗還下賤呢!老艙聽到罵聲,低垂了頭,繞開眾人,木木地去了。


    老艙依舊給日本兵熏魚。


    春上,千裏堤柳綻鵝黃的時候,日本兵和抗日雁翎隊在荷花澱交了火。阪丘打了勝仗。打了勝仗的阪丘就又想吃熏魚了。大漢奸秋邦宗又來到老艙的家。


    老艙兄弟,阪丘隊長又請你去做熏魚呢!秋邦宗說,我在澱裏搞了一船魚,都是活蹦亂跳的大魚呢!


    這迴你要使盡絕招好好地熏。賣了力氣,皇軍會重重地賞你呢!秋邦宗說。


    魚多,吃得人也多,你可要帶足佐料哇!秋邦宗又說。


    知道!老艙應著,就去準備佐料,從櫃裏取出三大包,又從炕下摸出一小包。揣在懷裏,老艙就隨秋邦宗出了家門。


    洗、淹、煮、熏,弄了兩大鍋,老艙就在阪丘夫婦讚賞的目光裏極虔誠地忙活著,汗水和熱氣就模糊了他日漸消瘦的臉。三大包佐料用完了,老艙又飛快把那一小包散落在熏籠裏。頓時,香味就驀地彌散開來,鑽出熏籠,鑽出崗樓,飄到澱邊的船上。船民們聞到這前所未有的奇香後,就知道老艙又在給日本人熏魚了。娘的,老艙這魚是越熏越香了。這麽香的魚咱們吃不上,倒都讓他日本爹們享用了!人們罵著,同時就都吸溜了一下鼻子。


    最早覺出苗頭不對的是個孩子。那孩子說,炮樓裏的鬼子十來天沒見動靜了。是呢,怎麽就沒動靜了呢?漁民們也說,怪了,老艙怎麽也不見迴呢?


    漁民就把這情況報告了雁翎隊。雁翎隊就開始攻打炮樓。沒遇抵抗,他們就呐喊著,衝進了炮接。衝進去的人們就吃驚地看到了這樣的情景:阪丘和他的日本兵都七竅流血,橫躺豎臥在熏籠前,屍體早僵硬了。那兩大鍋熏魚吃得隻剩了魚刺兒。


    老艙呢?老艙呢?人們就明白了這一切。明白了這一切之後就又想起他們罵過的老艙。


    在阪丘的臥室裏。人們找到了死去的老艙,他的身下還有一個日本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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