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荊軻死了之後,高漸離再也沒有摸過我。他把我裝進箱子裏,悠悠地對我說,燕國不保了,我們該離開這裏了。我聽見有東西劈裏啪啦砸在箱子上。直到那東西順著箱子的縫隙滴在絲弦上濡濕了我的身體,我才知道那是高漸離洶湧的淚水。


    果然,秦國大軍旋風一樣掃過燕國。他們的旋風是向北刮,我和高漸離是向南逃。他帶著我爬過他故鄉範陽城的殘垣斷壁,涉過血水流淌的易水河,來到白洋澱邊的秋風台。那時,秋風台已經被炮火掀去了半邊。我感覺,高漸離的腳步在這裏停頓了好久。往事如昨,高漸離和太子丹送別荊軻的場麵連我都記憶猶新。我發出的高亢悲壯的音律在這裏曾經撼動了那麽多人。那是我迄今為止最痛快淋漓的呐喊。呐喊完了,我開始疲憊地歇在高漸離的行李箱裏。作為一把築,我除了聽命於高漸離的手指,發出不同的音律,我還能做什麽呢?


    來到了宋子城,我們就聽到了太子丹被他的父親割掉頭顱獻給秦國的消息。高漸離拍著行李箱,拍著我昏睡的身體,嘶啞著嗓子說,燕王喜割掉的不僅是太子丹的頭顱,他割掉的也是他自己的頭顱啊!高漸離的話很快就得到了應驗。秦國大將王翦的兒子王賁把燕王喜從薊城追到了遼東,硬是生生的把他的頭顱揪了下來。丹的頭顱掉了,喜的頭顱掉了,燕國天空的星辰也掉了。


    我和高漸離不能再往南逃了。逃到哪裏看到的都是秦國的星辰。我們在宋子居住了下來。高漸離做了一家酒樓的酒保。他的名字改成了燕惜。我就被燕惜安排在他那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床底下。雖然我動彈不得,但每天我又都在跟隨著他。我是他的影子,一個曾是天底下最好的樂手的影子。我隨著他端盤上菜,刷盤洗碗,砍柴劈木。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一雙調琴弄築的纖手變得粗糙皸裂,骨節粗大。看著他的心在一點一點破碎開來,我躁動不安。我在箱子裏激烈地扭動自己頸細肩圓的身子,我的十三根銅弦錚錚作響。我覺得那簡易的床鋪也在我的響聲中搖晃。我停止不下自己。直到中間那根長弦在燕惜沉重的歎息聲裏砰然抻斷,我才有了暫時的安靜。


    燕惜停止歎息是在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那晚他破例多喝了幾杯冰燒酒,正要迴房休息,卻聽到了一陣久違的築聲隱隱傳來。他循著築聲挪動著腳步,他的襤褸的衣袂很快就飄到了主人家的堂前。那是一個鹹陽來的客人在擊築。堂下一群人正側耳細聽。一曲終了,眾人鼓掌讚歎。燕惜卻不合時宜地嘟噥了一聲:好是好,就是差了一些東西!


    差什麽東西呢?主人和客人把燕惜請到了堂上。燕惜說,客人的築聲是從琴弦上彈出來的,隻能悅人耳,還不是真正的音樂。真正的音樂是悅人心,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客人把築一下子就擲到了他的腳邊,那你彈一首真正的音樂給我聽聽!


    燕惜一腳就把那築踢到了堂下。然後一個漂亮的轉身,走了。他從床下掏出塵封的我,然後換上了那身在燕國朝廷穿過的華麗衣服,整容淨麵,迴到了主人堂上。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修頎俊逸的燕惜左手按住我的頭部,右手捏著竹尺,優雅而嫻熟地一擊,我渴盼已久的身體頓時生動起來,震顫著發出了一聲貫穿天地的妙音。眾人的心一下子就被擊昏了。昏迷的心不會死去,它們注定還會被持續的築聲所喚醒。一陣高亢的築音穿過,接下來就是激越的旋律。我和燕惜都不由自主地唱起了那首荊軻曾經唱過的《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好——主人、客人還有堂下的聽眾禁不住歡唿起來。燕惜卻流著淚嘟噥著,好什麽好,這十三根銅弦還斷著一根呢!


    那個夜晚過後,我沒有再迴到箱子裏。我重新迴到了燕惜的懷抱。我們又變得形影不離了。我們搬出了那家酒樓。燕惜對我說,不怪那幾杯冰燒酒,該是離開宋子的時候了,有人在等我們呢!


    誰在等我們?是嬴政。不,應該叫他秦始皇,他現在已經統一六國了。戰鼓聲已經遠離了鹹陽宮,現在這裏需要音樂。需要音樂來粉飾裝點大秦的一統江山。我和燕惜就做了秦始皇的宮廷樂師。秦始皇要讓燕惜做一曲《秦頌》,隻是在進宮之前,他讓人用馬屎薰瞎了燕惜的眼睛。其實,燕惜的眼睛根本不用薰了,他基本上已經為荊軻哭瞎了。


    與秦始皇麵對麵的時候,我才知道他不但懂戰爭,懂政治,他還懂音樂,懂我。當我在燕惜的手下發聲委婉的時候,他微笑。他滿足於君臨四方威加海內,帝王大業從此開始。當我發聲慷慨的時候,他朗笑。他得意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當我發聲激昂的時候,他狂笑。他感歎一個曾經的私生子,終於統一了天下所有的聲音,終於讓天下最好的樂師最美的樂曲為他而奏。他狂笑著,受了我聲音的吸引,一步一步走向燕惜,走向我。他俯身想從燕惜的手裏拿過我,然後自己彈奏。而這時,我卻發出了鉛一樣沉鈍的聲音。我灌滿鉛的身子在燕惜的粗糙大手裏化作一道閃電,飛快地向秦始皇砸去——


    應該說我是長著眼睛的,但我的眼睛終究不如人的眼睛,更何況是秦始皇的眼睛。他比閃電還快的眼睛幫助他的頭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我和沉重的鉛塊跌在大殿,整個身子霎時七零八落。我成了一把斷魂築!


    燕惜在秦始皇的劍下一動不動。我奇怪他的盲目裏竟然還有眼淚,竟然還有鉛塊一樣的眼淚汩汩而出。


    燕惜被秦始皇送上了絞架。我的七零八落的殘骸也被他聚攏起來,放在了燕惜的腳下。秦始皇拍拍燕惜的肩膀,輕聲地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燕惜,你是高漸離!薰瞎你的眼睛,是想讓你專心音樂,可你卻偏偏參與了政治!


    燕惜抬起頭,冷笑道,不,我不是高漸離,我是荊軻的影子,我也是燕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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