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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芯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得費這麽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


    馮苡笑道:“這麽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肯帶,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裏縱蓋不嚴些兒,也就不怕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


    馮芯笑道:“也虧你奈煩。”


    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


    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便走了。馮芯隻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得拿起針來替她代刺。


    不想馮糖因遇見史湘雲約她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裏去找襲人。馮糖卻來至窗外,隔著紗窗往裏一看,隻見馮褲子穿著銀紅紗衫子,小屁屁高高的翹起,隨便趴著在床上,馮芯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


    馮糖見了這個景況,連忙把身子一藏,手捂著嘴不敢笑出來,招手兒叫湘雲。湘雲一見她這般光景,隻當有什麽新聞,忙也來一看,也要笑時,忽然想起馮芯素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馮糖口裏不讓人,怕她言語之中取笑,便忙拉過她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她說午間要到池子裏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那裏找她去。”馮糖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隻得隨她走了。


    這裏馮芯隻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兒,忽見馮褲子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馮芯聽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有醒呢?”馮芯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可曾進來?”


    馮芯道:“沒見她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她們沒告訴你什麽話?”襲人笑道:“左不過是她們那些玩話,有什麽正經說的。”


    馮芯笑道:“今兒她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隻見小舅媽打發人來叫襲人。馮芯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隻能先送馮芯出怡紅院,自往小舅媽這裏來。果然是告訴她這話,又叫她與王夫人叩頭,且不必見馮母去,倒把襲人不好意思的。見過王夫人急忙迴來,馮褲子已醒了,問起原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馮褲子。


    馮褲子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迴家去不去了!那一迴往家裏走了一趟,迴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裏沒著落,終久算什麽,說了那麽些無情無義生分的話嚇我。從今以後,我可看誰敢來叫你去!”


    襲人聽了便冷笑道:“你倒別這麽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隻迴了太太就走。”


    馮褲子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迴了舅媽竟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你也沒意思。”


    襲人笑道:“有什麽沒意思,難道做了強盜賊,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一口氣不在,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


    馮褲子聽見這話,便忙捂她的嘴說道:“罷,罷,罷!不用說這些話了。”


    襲人深知馮褲子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盡情實話,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說冒撞了,連忙笑著用話截開,隻揀那馮褲子素喜談者問之。先問他春風秋月,再談及粉淡脂瑩,然後談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談到女兒死,襲人忙掩住口。


    馮褲子談至濃快時,見她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隻要死得好。那些個須眉濁物,隻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究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隻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猛拚一死,他隻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


    襲人道:“忠臣良將,出於不得已他才死。”


    馮褲子道:“那武將不過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將了,他念兩句書窩在心裏,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隻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湧,實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他不聖不仁,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如今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得得時了。”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理他。那馮褲子方合眼睡著,至次日,也就丟開了。


    一日,馮褲子因各處遊得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得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隻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見馮褲子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馮褲子因問“齡官在那裏?”眾人都告訴他說:“在她房裏呢。”馮褲子忙至她房內,隻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


    馮褲子素習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隻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她起來唱“嫋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馮褲子見她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隻得出來了。寶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闖禍逆子便說了出來。寶官便說道:“隻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馮褲子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哪去了?”寶官道:“才出去了,一定還是齡官要什麽,他去變弄去了。”


    馮褲子聽了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裏又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麵紮著個小戲台,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往裏走著找齡官。見了馮褲子,隻得站住。馮褲子問他:“是個什麽雀兒?會銜旗串戲台?”馮薔笑道:“是個玉頂金豆。”馮褲子道:“多少錢買的?”馮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麵說,一麵讓馮褲子坐,自己往齡官房裏來。馮褲子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樣。隻見馮薔進去笑道:“你起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麽?”,馮薔道:“買了個雀兒你玩,省得天天悶悶的沒個開心。我先玩個你看。”


    說著,便拿些穀子哄得那個雀兒在戲台上亂串,銜鬼臉旗幟。眾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獨齡官冷笑了兩聲,賭氣仍睡去了。馮薔還隻管陪笑,問她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裏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你分明是弄了它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馮薔聽了不覺慌起來,連忙賭身立誓。又道:“今兒我哪裏的脂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它來,原說解悶,就沒有想到這上頭。罷,罷!放了生,免免你的災病。”


    說著,果然將雀兒放了,一頓把將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裏,你拿了它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你叫人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說著又哭起來。馮薔忙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幹。他說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


    這會子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馮薔聽如此說,隻得又站住。馮褲子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癡了,這才領會了劃“薔”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馮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也不顧送,倒是別的女孩子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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