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末。


    祝口村村頭大喇叭裏,傳出清脆的話音。


    “全黨工作的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要注意解決國民經濟重大比例失調,搞好綜合平衡的要求……農業這個國民經濟的基礎就整體來說還十分薄弱,隻有大力恢複和加快發展農業生產,才能提高全國人民的生活水平……”


    村頭上,兩輛略顯高檔的小汽車停在空地處。


    目光延伸出去,落在生產社門前,就能看到兩個三十出頭的青年,一左一右架住曹安堂。


    左邊那個臉色黝黑,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安堂叔,你就跟我們一起吧。連政委都說了,隻要你過去,就安排在軍屬大院裏。大院裏有小學,付老師要是身體允許,也能再去那邊教幾年書。這樣豐生兄弟和蘭芸妹子他們也能上更好的學校啊。”


    右邊那個臉色有些蒼白,好像失去了原本該有的皮膚顏色,陰冷天裏帶著副墨鏡,但精神頭卻是很好,說話的語氣同樣輕快。


    “就是啊,安堂叔,你就聽我們的,反正那邊我們都給您安排好。我爹我娘他們到了那邊還能有個伴,連政委還說了,耿老在那邊等您一起喝酒呢。”


    話裏話外透露出來的信息,不難猜到眼前兩人正是黑蛋和二愣子。


    當年的小屁孩,已經是今非昔比。


    兩人這次一起迴來,也是要接著爹娘去大城市生活。


    當然,也忘不了要帶著改變了他們整個人生的關鍵人物——曹安堂。


    可勸了那麽久,曹安堂就一個動作,搖頭。


    “行啦,你們倆啊,大了,知道孝順,要把爹娘都接去大城市,這是好事。可我算什麽啊,就算是你倆說什麽知恩圖報,那這心意我領了。跟著走,就算了。”


    “不是,安堂叔你……”


    “別勸了。我有兒有女的,跟著你們倆臭小子到處跑算是怎麽迴事。為你們磚生和豐生兄弟想想,別讓村裏人戳他倆脊梁骨。走吧走吧,有空給我來封信就成。”


    曹安堂晃晃胳膊,甩開黑蛋和二愣子,朝小汽車那邊揮了揮手。


    “安良哥,安儉哥,兄弟我不送你們啦。”


    話音落下,扭頭去了生產社裏麵。


    黑蛋和二愣子麵麵相覷,還想著再追進去勸勸,卻被自家親爹給攔住了。


    “別說了,你安堂叔什麽心思,你們不懂。”


    “是啊,這麽多年了,所有心血都放在村裏了。這好不容易見到點亮光,還沒真正瞧見好日子呢,你們就讓他走。他走也不能安心。”


    曹安良和曹安儉的話,黑蛋和二愣子未必能感同身受,卻也稍稍明白其中的意義。


    兩人微微歎息,最後還是黑蛋昂著頭喊了一聲:“安堂叔,你要是啥時候想去看看我爹娘了,就讓豐生兄弟給我倆寫信,我們來接你。”


    裏麵沒人迴話。


    最終,小汽車開走了。


    也是車輪卷起來的煙塵逐漸消散的時候,曹安堂又從耳房裏出來,就那麽孤零零地仰頭看向遠方。


    一時間內心百感交集,站立良久,才嘴唇蠕動著喃喃自語一句:“他們連媳婦兒都沒娶上呢,我這就算是夠好的了,哪還有資格要更多啊。”


    輕飄飄的話語,沒人聽見。


    但卻有人朝這邊發出不屑的冷笑。


    曹安堂愣了下,順著冷笑聲傳來的方位看過去,那心情就更不知道該用什麽詞語來形容了。


    村裏出來的小路口上,四叔曹業生裹了厚厚的棉衣坐在驢拉板車上,也不知道是要去什麽地方,總之就是停在那裏,一臉幸災樂禍似的笑,看向曹安堂這邊。


    “忙活一通,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去啦,自己個兒在這喝西北風,看著就覺著舒坦啊。你說這人啊,怎麽就有那麽幾個腦子裏缺根弦的,辦事顛倒呢。有那把人往高處抬的本事,咋就不用自己兒子身上,非要用給別人,明擺著是不把親兒當兒子,早晚啊,也是親爹不是親爹嘍。現在後悔啦?哈哈,沒用啦!擎等著老了沒人孝敬也是活該!”


    此時的曹業生,是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七十多歲的樣子,說了一大通冷嘲熱諷的話,抬手揮了揮趕車的鞭子,小毛驢踢踏踢踏往村外走。


    曹安堂抿了抿嘴,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心情,就那麽愣了一會兒,眼看驢車快出村子了,趕緊往前追兩步。


    “四叔……”


    “滾蛋的,別喊我叔,我寒磣!”


    “不是,四叔,我是想跟你說,蘭香……”


    “曹安堂!我孫女,我兒子,全都是讓你害死的,你給我等著,我活著呢,我指定走在你後頭,我得看著你不得好死!”


    話沒說兩句,曹業生扭頭罵罵咧咧,又一鞭子下去,好像把拉車的驢當成了曹安堂一樣狠狠抽打。


    那驢嗷的一聲嘶鳴,踢踏踏出了村子。


    曹安堂張張嘴,唯有無奈歎息,轉身又進了生產社。


    大喇叭裏的聲音沒了。


    耳房裏,曹蘭芸抬頭看過來,笑盈盈問道:“爹,我表現得咋樣,是不是不比羅芳姐姐差多少?”


    曹安堂滿心的煩悶消散,微笑起來點點頭:“不錯,跟你羅芳姐姐不相上下,就是比你娘還差了些。”


    “爹,你又拿我和我娘比。我娘都當了多少年老師了,我才剛畢業呢。等我在鎮小學多工作幾年,肯定比得上我娘。”


    曹蘭芸說得信心十足。


    可曹安堂卻忍不住搖搖頭:“蘭芸啊,去當老師那是不想讓你在家閑著,可等明年的高考,你還得認真準備,考個大學出來。要不然,你娘又該生一肚子悶氣了。”


    這話一出,曹蘭芸壓力倍增。


    其實曹安堂也有不小的壓力。


    去年冬,恢複高考的第一年,轉過年來出成績,曹定乾和曹蘭怡雙雙敗下陣來,付粟錦為這事氣得幾個月沒出門,說是沒臉見人。


    到了今年夏又高考,付粟錦滿懷希望,誰成想,曹定坤和曹蘭芸又步了哥哥姐姐的後塵,更是讓要強的付粟錦心口憋著悶氣,好長時間都無法舒緩。


    以前大隊裏人人都說,付老師自家的孩子肯定是教的最好。


    現在大隊裏人見了付粟錦,那是沒一個敢提什麽考試的事了,鄉裏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也不好往人心口上戳刀子。


    屋內安靜下來,曹安堂歎口氣,猛然間想起來什麽。


    “對了,你二哥呢?不是一大早就去縣裏了,他到底幹啥去了?”


    “我二哥,他和人兌和錢,說是收郵票去了。”


    “收郵票?收那玩意兒幹啥?”


    “賺錢啊。二哥說,那玩意兒可賺錢了。”


    曹蘭芸如實迴答。


    隨後就能看到曹安堂的臉色和川劇變臉一樣迅速變化。


    “混賬玩意兒!不踏踏實實找個工作,整天就弄這些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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