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於慶年做決定會這麽迅速。


    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


    正如呂自強所說的那樣,儲備糧關係到全鎮人民的生存保障,一旦出現災害情況,可以說,全鎮都指望著糧轉站的糧食過活呢。


    這裏的儲量如果不能確定是否足數,那就是拿全鎮人民的生命開玩笑。


    於慶年不會開這種玩笑。


    可李玉此刻卻是感覺於書記在跟他開玩笑。


    “不是,於書記,這儲備倉一旦打開,就要向地區寫書麵報告……”


    “書麵報告我來寫。”


    於慶年都這麽說了,李玉還能怎麽辦,隻能是趕緊掏出來隨身攜帶的縣生產處公章,找個平整地方直接給齊成寫好的申請書上使勁摁了一把。


    有了蓋章的條子,那兩個儲備糧倉管理員手腳麻利的轉身,去做開艙門的準備工作。


    到此時此刻,在場眾人沉默了下去,但是各自的心情截然不同。


    張恆的一顆心是懸著的。


    他不怕別的,就怕自己計算失誤造成數據報錯,由此影響到呂自強,也影響到全縣的民主監督工作。


    內心的擔憂表現在臉上,張了張嘴就想給呂自強那邊一個心理準備。


    沒成想,呂自強主動歪了歪頭,率先開口道:“張恆,你覺得是縣生產處處長的工作比較適合你,還是普連集鎮的全鎮負責工作適合你?”


    突如其來的一句問話,直接把張恆給整懵了,隻看著呂自強滿臉胸有成竹的微笑,傻愣在原地。


    哪怕是張恆也不會知道,呂自強為了今天這種局麵,暗地裏謀劃了多少。


    仔細想想吧。


    最開始接二連三擠兌走了曹安堂、胡愛國、田農三人之後,足足一個月的時間,呂自強都表現的異常低調,甚至在於慶年年前召開的各項會議上變成了個透明人,與他最開始的那種咄咄逼人態勢完全不同。


    不是他改變想法了,而是用這一個月的時間,對全縣所有主要崗位上的工作同誌進行了非常細致的了解,暗地裏進行著更加聳人聽聞的謀劃行動。


    他了解過錢漢民,知道這個錢主任多年窩在普連集鎮,多次要求提拔不成,心中早就對以於慶年為首的縣內工作隊伍充滿怨氣,更是有幾次鋌而走險去地區市裏匯報自己的工作成績,無所不用其極的想要讓更多人知道他錢漢民不隻是當個鎮主任的料。


    而這個時候,弄出來個生產評比登報表彰,那錢漢民會怎麽做?


    肯定會在生產數據上做些文章,向上級組織展示一下普連集鎮在他領導下的“良好”發展態勢。


    所以,呂自強事先想辦法將做事一根筋、死認真實數據的張恆,推薦到普連集鎮主管生產工作。


    如此,便有了年前生產工作會議上,數據完全不一致的情況。


    之後,呂自強就猜到了不管是不是年關時節,於慶年都會拍李玉去調查普連集鎮的真實發展狀況。


    而他也認真了解過李玉。


    一個在生產處副處長位置上工作了整整六年的家夥,上一任生產處長曲誌剛因個人問題而離開工作崗位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會是李玉接手縣生產處,卻沒想到曹安堂後來者居上。


    換任何人處在李玉的位置,恐怕早就有怨言了,甚至還有可能和當時新任的生產處長曹安堂產生直接矛盾和衝突。


    但事實是,李玉表現得一直都是中規中矩。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


    全在於李玉這人在工作當中始終秉承著一個態度,那就是緊跟於書記的腳步,還曾不止一次向手下辦事員說過,做工作不僅要認真對下負責,還要學會揣摩上級領導意圖。


    試問一個善於“揣摩”領導意圖的人,怎麽會和於慶年重用的曹安堂起矛盾。


    那麽他在按照於慶年的要求來普連集鎮進行調查,又會調查出來一個什麽樣的結果?


    不管調查成什麽樣,最終一定是在李玉心中認為,符合於慶年需要的結果。


    這樣的結果,必定是和呂自強所對立的結果,也就是和真實情況相對立的結果。


    一個鎮主任,為自身升遷,虛報數據。


    一個生產處長,為巴結上級,隱瞞實情。


    兩人都犯下原則性的錯誤,而這個錯誤會在儲備糧倉打開的那一刻,完全呈現在所有人眼中。


    到那個時候,於慶年為了標榜剛正不阿,一定會對這兩個人嚴肅處理。


    由此就會出現兩個職位上的空缺。


    那麽呂自強堅信憑他現在在縣裏所能產生的影響,一定可以將這兩個空缺安排上能夠服從他命令的人進去。


    一石二鳥之計,不可謂不是謀劃深遠。


    更如虎添翼的是,今天正趕上王浩來這裏,也一起到了普連集鎮,這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簡單掩蓋下去。


    於是,就有了剛才呂自強詢問張恆的那番話。


    論心機之深,無出其右。


    但事實如何,尚未可知。


    反觀另一邊,已經退到於慶年身邊的李玉,一顆心也是懸著的。


    不管李玉的工作態度如何,其在生產工作方麵的經驗是很豐富的,最近半年,普連集鎮整體生產狀況略有提升,但要說達到之前錢漢民提交的數據報告那種程度,還是有差距的。


    由此可見,之前在提交生產數據報告的時候,李玉就很清楚錢漢民匯報的有問題。


    但他並沒有向於慶年如實匯報,還在年前的生產工作會議上,當眾宣讀了那份數據報告,想當然的以為這是在幫於書記打壓呂自強的威風,幫於書記樹立權威。


    於慶年的信任,換來李玉如此的“迴報”。


    也不知道是於慶年的不幸,還是李玉的悲哀。


    事情已成定局,多說無益。


    關鍵是此刻,一旦儲備糧倉開啟,真實的應急糧儲量呈現在眼前時,李玉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惶恐的心情看於慶年,甚至有點暗地裏不停朝他的於書記使勁使眼色的意思。


    可於慶年看都不看李玉,而是扭頭對著齊成輕聲說道:“上級組織對牛記成的審查已經結束了吧,明天通知他來縣裏對接一下紀檢工作。”


    都到這麽情況緊急的時候了,於慶年竟然還想著明天有什麽工作。


    李玉隻感覺一陣陣眼前發黑,直接閉上了眼睛。


    在場這麽多人,要說誰的行為最詭異、表現最反常,那一定是普連集鎮鎮主任錢漢民無疑。


    開倉查驗,最應該緊張的人應該是他,可他卻麵無表情,平靜得很。


    現場工作,那麽多本地同誌他不去靠近,卻站在省裏來的王浩身邊,甚至都給王浩貼心地搬來了一張座椅,這事辦的也真是沒誰了。


    院裏人不多,有想法的倒是不少。


    略顯安靜的氣氛中,嘩啦啦一聲,儲備糧倉鎖鏈打開的響動,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張恆屏氣凝神、瞪大眼睛。


    呂自強眼睛眯成一條縫,嘴角掛著淡淡的冷笑。


    於慶年麵色嚴肅冷峻。


    李玉閉眼搖頭。


    總之,門分左右,裏麵的一切也瞬間映入眾人眼簾。


    本就安靜的糧轉站大院,這一下更是變得落針可聞。


    過了好久,最先打破的沉默的,便是張恆那充滿惶恐的喃喃自語:“不可能!怎麽會這樣?不可能是這樣!”


    打死張恆,他都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偌大的儲備糧倉裏,滿滿當當全都是碼放整齊的糧食袋子。


    靠門的地麵上散落零星麥粒,都沒有人去撿拾,側著腦袋使勁看,也看不出來糧倉裏麵有多少空閑地方。


    這還不足以證明,這裏的儲備非常豐富嗎。


    現實與想象形成巨大的反差,張恆如何還能保持淡定,踉踉蹌蹌往前走,那架勢分明是要進去仔仔細細查驗一番。


    可沒等他靠近儲糧倉大門,於慶年那邊一個眼神示意,不遠處的雷公迅速過去,擋在了張恆麵前。


    “儲備糧倉,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內。”


    就這一句話,讓張恆的大腦恢複了正常思考能力,他趕緊後退兩步,扭頭就是朝呂誌強那邊投過去複雜的目光。


    此時的呂誌強臉色根本沒有之前那麽好看了。


    他比張恆更想進去仔仔細細看看儲備糧倉庫裏麵到底什麽情況。


    這不科學啊!


    普連集鎮這些年略有發展,可還沒發展到儲備糧堆滿了倉庫的地步吧,更何況去年入冬之前,張大莊村的一次自然災害出現,普連集鎮糧轉站早就開倉放過糧,怎麽還會有這麽多富餘?


    呂自強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問題出在哪。


    總之,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已經讓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全都變成了天大的笑話。


    呂自強和王浩都有些失神。


    反倒是不遠處的錢漢民,仰頭哈哈大笑。


    “於書記、呂聯絡員,還有張恆同誌,你們都看到了吧。我們普連集鎮糧轉站的儲備糧存量,雖然比不上其他鎮的多,但也足夠我們這應急所需。事實擺在眼前,對於我匯報上去的全鎮發展數據,你們還有什麽疑慮嗎?”


    沒有人迴應錢漢民。


    呂自強和張恆的心情不必再說,反倒是於慶年那裏,還在眉頭緊皺,不知道想些什麽。


    錢漢民不管別人怎麽想,繼續說道:“各位,如果你們沒有疑慮,那是不是可以說一說,張恆同誌虛報數據的問題,怎麽處理啊?”


    錢漢民抓住機會,那就是窮追猛打。


    反正幾位重要人物都在這裏了,還有省裏來的領導在。


    要是不趁著這個時候,凸顯一下他錢漢民的工作能力,那不是白白浪費了這麽好的機會。


    可惜,他的表現,王浩看在了眼裏,卻沒留下一丁點好印象。


    這幾個月,王浩全省各地到處跑,視察民主監督工作的開展,見到了無數黨內外同誌和諧相處、共同進步的情況,也看見過某些地方黨內外同誌相互指責的畫麵。現在最討厭的就是,誰要求對誰進行處理了。


    工作上有分歧,解釋清楚就好了,如果稍微有些矛盾,就要鬧得處理誰,那誰還能好好工作?


    王浩沒來由的一陣心情煩躁,輕咳一聲,主動開口道:“於書記同誌,我們視察工作組這一路趕來沒有好好休息,能不能麻煩安排一下我們的住處。”


    這話的潛台詞其實就是,該走了,吃個飯好好睡一覺,別在這裏影響鎮上的正常工作了。


    於慶年肯定能聽懂王浩的意思,但誰也想不到的是,於慶年隻是衝王浩歉意搖了搖頭,請王主任稍等,隨後就是說出來讓在場所有人都驚愕無比的一句話。


    “李玉,你進去查查。”


    話音落下,那邊李玉瞠目結舌。


    “進哪去?查啥?”


    “我說,你進糧倉裏麵查查,查個清楚,看個仔細!”


    李玉真想問問,這還查的不夠清楚,看得不夠仔細嗎?


    這打眼一看,就看得出來,整個倉庫裏的糧食儲量比起錢漢民和張恆匯報的數據,都是隻多不少。拋開測算誤差,那錢漢民肯定沒錯問題就出在張恆的身上啊。


    “李玉同誌,別讓我把話說第三遍。你,進去查一查。你是縣生產處長,對各鎮糧轉站儲備糧存量的數據負有主要責任,既然今天已經把門打開了,那就仔仔細細查出來個數字,看看裏麵的存儲到底是夠還是不夠,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報告,明白!”


    李玉沒任何猶豫的迴應。


    隻不過迴應之後,自己心裏也在嘀咕,於書記到底是什麽意思啊,難道是要讓呂自強那些人心服口服?


    帶著些許疑惑,李玉邁步往前走。


    也正是一隻腳馬上就要買進儲備糧倉庫大門的時候,一聲唿喊突然從後方傳來。


    “李處長,你等等。”


    李玉轉頭,就看見錢漢民邁步朝他這邊過來。


    “李處長,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檢查檢查吧,這裏我熟悉,以前也是我一直在這兒監督指導工作的。我陪你去,我們一起,查的更仔細。”


    說話間,錢漢民極快的速度前行,眼看就要去到李玉的身邊了。


    又是於慶年一個眼神示意,雷公刷的下擋在了錢漢民的麵前。


    錢漢民腳步停下。


    於慶年的問話悠悠傳來。


    “錢主任,你怕什麽?”


    “怕?誰說我怕了!”


    “既然不怕,那就再外麵等著,儲備糧倉隻有生產處主要負責人李玉一個人可以進去,其他人包括我在內都不準進倉庫一步!”


    於慶年陡然間的語氣加重,讓這裏的氣氛再度變得不可捉摸。


    他也不等別人琢磨過來,便震聲開口:“李玉,進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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