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老師!”


    人群中,黑蛋大聲唿喊,所有人唿啦啦圍了上去。


    “疼,我肚子疼。安堂呢,安堂……”


    付粟錦斷斷續續的聲音刺激著所有人。


    電母最是感覺頭皮發麻,使勁推開麵前堵著的人,急聲呐喊:“男的都滾,都滾開!”


    就這一句話,讓安良嫂她們也反應過來了。


    “都走,男的都去屋裏,誰都別看!”


    其實不用她們說,眾人已經在自覺退走。


    幾位大嫂子將付粟錦圍在中間,電母蹲下去,使勁抓著付粟錦的手。


    “付老師,別怕啊。我就看看。”


    說著話,伸手去到付粟錦的腰間。


    眾多女人屏住了唿吸,不敢看又必須看,害怕出問題又希冀著沒啥大影響。片刻的沉默,隨著電母的手收迴來,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


    “沒事,應該沒事,沒流血。疼應該是孩子動的厲害。”


    電母安慰著付粟錦,就要鬆開手,卻感覺付粟錦抓著她的手忽然用力了許多。


    電母能不明白是怎麽迴事嗎。


    這意思是趕緊趁現在帶著長秀跑啊。


    是該跑了,付粟錦留在這沒關係,她和長秀要是繼續留下,早晚得有個躺在這的。


    可有些事情想想就成了,真要做成了,那比登天還難。


    電母這邊還沒來得及起身,另一邊四嬸子已經嚎叫著撲向了長秀。


    “遭千殺的啊,搞破鞋的你啊!都出來啦,都打死這個女人,揪出來那個不要臉的混蛋啊。”


    極具穿透力的唿喊,引動著已經退走的人再度衝過來。


    付粟錦還想起身去幫忙,可肚子裏孩子就像是要鬧翻天一樣使勁撲騰,似乎也想早點出來參與這麽熱烈的場麵。


    電母不敢耽擱,一手護著長秀,一手使勁拉門栓。


    幾個女人不是扛不住電母,但是曹業生一個男的能扛得住,不僅扛得住,還能帶著重新燃起的怒火推開麵前擋住的所有人,舉起來根棍子直接往前砸。


    “我打死你個不要臉的賤女人!”


    嗚的一聲,棍子帶著風聲劈向長秀的頭臉。


    危急時刻,電母總算是拽掉門閂,拉開院門一條縫,推著長秀往外擠。


    嘭的一聲,棍子砸在門上,震得曹業生後退一步。


    眼見長秀已經跑了出去,他不管外麵的風雨繼續追。


    後方眾多祝口村村民連付粟錦都不管了,大唿小叫著一起往外追。


    “別讓她們跑了!”


    風雨中,數不清的人湧出生產社大門。


    電母迴頭看一眼,驚得渾身發顫,再一用力去推長秀,隻想讓人快點跑。


    可她忘了,長秀現在這狀態能跑多快,又怎麽能受得住她那麽大力氣的推搡。


    踩著積水向前踉蹌幾步,根本保持不了身體平衡,一下子摔在水中。


    長秀變成了第二個付粟錦,臉色鐵青的癱坐在地上,電母怎麽拉也拉不動。


    後方曹業生再度追趕到近前,舉起來棍子又要揮打。


    再後方,祝口村村民蜂擁過來,馬上形成合圍。


    恰在這時,兩道強光燈從遠處照過來,瞬間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電母也看不見前麵是什麽,但她心裏知道。


    是雷公他們來了。


    可算是來了!


    “救命啊!”


    電母拖著長秀往前走,扯著嗓子一聲唿喊。


    迴應她的,除了越來越近的光柱,還有一聲風雨中都無比清晰的槍響。


    不隻一聲,槍響好似爆豆子般接連不斷。


    雷公一手掌握方向盤,另隻手舉著配槍,槍口朝窗外天空使勁扣動扳機。


    他不敢打人,隻能用槍聲去震懾所有人。


    不得不說,這一招真的很管用,不知名的槍響嚇壞了祝口村眾人,最前麵的曹安猛伸展手臂護著身邊所有人使勁往後退。


    就這麽一進一退的功夫,汽車終於開到了近前。


    “上車!”


    雷公一聲吼,跳下車,閃開電母和長秀,一人直麵全村。


    多年前給祝口村眾人留下的威懾力再配上他手中緊握著的盒子炮,足以令任何人都不敢前進分毫。


    隨後就是無數驚愕的目光中,曹安堂竟然也從車上跳了下來。


    “安堂!”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唿喊出這麽一聲。


    曹家幾兄弟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樣,下意識邁步要往前走。


    可下一刻發生的一幕,讓他們的腳步完全停頓住,甚至大腦都一片空白,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


    曹安堂竟然誰也不看,低頭跑過去幫著電母一起把長秀往車上抬。


    這是什麽意思?


    安堂去幫雷公電母了?


    安堂去救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了?


    複雜的情緒席卷在祝口村所有人心中。


    曹安堂誰也不看,他是不敢看,也沒臉去看。


    眼前發生的一切已經證明,長秀的事情敗露了,人還沒事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隻求上天能夠再給他們一點時間,讓雷公能夠頂住所有人,讓他們能夠最快的速度把長秀送走。


    但是,這種情況能持續多久?


    哪怕是雷公能震懾住別人,還能震懾住已經怒火衝頭失去理智的曹業生嗎。


    老邁的四叔手舉長棍,眼見電母和曹安堂都把長秀抬起來要往車上去了,滿心的悲憤令他忘記了所有的恐懼。


    “我和你們拚了!”


    一聲怒吼,長棍再度劈砍。


    雷公能做的,也就隻有主動迎上去,準備抓住棍子另一頭,順勢製服曹業生。


    然而所有的動作都存在於想象當中。


    雷公隻往前邁了半步,就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拉扯迴去,隨後是另一人直衝上前,不躲不閃,直接拿自己的腦袋硬生生接了曹業生一棍子。


    哢嚓!


    擀麵杖粗細的長棍斷成兩截,另一頭崩飛出去。


    曹業生懵了。


    雷公也傻眼了。


    連帶著後方所有人都驚愕的瞪大眼睛。


    夜空中閃電滑過,照亮一切,鮮血和雨水混雜在一起,順著曹安堂的額頭往下流淌。


    “走!”


    他頭也不迴的一聲唿喊。


    雷公稍稍猶豫,轉身上車。


    汽車轟鳴著要調頭的時候,曹業生還想試圖往前去阻攔,對麵的曹安堂比他先一步前行,雙眼直視曹業生,雙手伸展指向更後方。


    “都別動!”


    隨著這句話,所有人都迴過味來了。


    說是別動,怎麽可能不動。


    曹家幾兄弟唿啦啦湧上前。


    “安堂哥,你要幹什麽?”


    “安堂,你閃開!”


    “我說了,都別動,讓他們走!”


    “誰都不能走!攔住他們的車!”


    “遭千殺的啊,不能讓她跑了啊!”


    混亂之中已經分不清楚是誰在喊話了,四嬸子跌跌撞撞衝過來,竟然要整個人去往車輪底下鑽。


    曹安堂下意識去抱住四嬸子,可曹業生和曹家幾兄弟那邊他是怎麽也攔不住了。


    眼看幾人都去伸手扒車門了。


    遠處尖銳的汽車鳴笛爆發,燈光閃爍,更加刺眼。


    數量汽車瘋狂開過來,交錯之間驚退曹家眾人,也終於給雷公那輛車創造了開走的機會。


    縣派出所眾人紛紛下車,全都是一手持槍,另隻手高舉證件。


    “我們是縣派出所的,全都舉起手來,原地蹲下!”


    周棟的大聲唿喊,再次引發全村人的心頭震動。


    曹業生拎著半截棍子,咬牙發狠,還想著去追雷公那輛車,結果剛一邁步,砰的聲又是一記槍響。


    “全都原地蹲下!”


    十幾名縣派出所刑偵隊員齊頭並進。


    曹業生瞪著腥紅的雙眼,扭頭看看曹安堂,狠狠甩掉半截棍子,高舉雙臂,緩緩蹲了下去。


    曹安猛看著曹安堂。


    曹安良看著曹安堂。


    曹安儉看著曹安堂。


    全村都在看著曹安堂,都是在這狂風暴雨當中,高高舉起手,緩緩蹲下去。


    眾人的身子矮了,可頭沒有往下低,目光繞過曹安堂,落向遠方,目送搭載著長秀的那輛車,徹底消失。


    風雨中,四嬸子羞憤的哭喊刺激著曹安堂的神經。


    “遭千殺的跑了啊。讓你給放跑了啊。就是讓你給放跑了!”


    一聲嘶嚎伴隨著一次揮打,狠狠打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直到周棟走上前,讓人把四嬸子給拽走,才終於看清曹安堂的狀況。


    “安堂同誌!快,快上車,送醫院!”


    周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隻知道曹安堂有點撐不住的樣子。


    但事實是,曹安堂的腦袋還能撐住,他的心已經撐不住了。


    踉蹌著後退一步,隻想閉上眼睛,不再去看任何人。


    可猛一抬頭的瞬間,就看到遠處生產社高門台階上,使勁朝他揮舞的手臂。


    “粟錦!”


    這一刻,什麽事情都不重要了。


    大踏步往前衝,衝上台階一把抱住付粟錦,落在懷裏的那張慘白俏臉掛上一絲艱難的微笑。


    “我沒事,就是,疼……”


    “粟錦!啊,車,快來車!”


    唿喊聲中,一輛汽車開過來,載上曹安堂和付粟錦。


    周棟揮手低喝一聲“收隊”。


    所有汽車離開。


    整個祝口村陷入黑暗中,聆聽著一根支柱在風雨中轟然倒塌的聲音。


    ……


    雨小了。


    這場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終於是在清晨的時候緩了下來。


    除了縣城、各鎮中心,以及地勢較高的村子之外,其他地方一片積水,好似澤國。


    洪水衝垮的房舍已經無法計數,到處都是在積水廢墟前慘痛哭泣的聲音。


    梁堤頭鎮衛生院裏。


    曹安堂雙眼無神地接受著護士的包紮。


    牛記成在一旁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抿著嘴唇好久,才憋出一句話。


    “安堂同誌,別喪氣。至少大人和孩子都沒事,沒有任何流血、咳咳,就隻有你一個人流血了。大不了,以後就在鎮上住著,別迴去了。”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種地步,不光是牛記成,所有了解事情經過的人,都能明白最嚴重的的問題是什麽。


    曹安堂迴不去了。


    祝口村與他徹底對立。


    曹安堂揮揮手,沒有給牛記成任何迴應,隻是等護士給他包紮好頭上的傷口,就默默起身,頂著一腦袋紗布走進病房。


    病床上,躺坐著的付粟錦一看見他,就趕緊伸出手。


    兩口子一坐一站,牽著手長久無言。


    “安堂,不管別人怎麽想,我知道你做的對。你別迴去了,在這陪陪我好嗎。不光陪我,還有他,他也嚇壞了,你和他說幾句話。”


    付粟錦輕輕拍打自己的肚子。


    曹安堂默默蹲下去,頭上的紗布觸碰在病床薄被上高高隆起的地方。


    或許,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付粟錦沒事,長秀也沒事,沒有哪個孩子想要提前出現或是離開這個世界。


    兩個孕婦都隻是受到了驚嚇,休息一夜就好了。


    沒人喪命,也沒人惹上人命官司。


    一切都是曹安堂最開始希望的那樣,可為什麽明明是最好的結果,他卻一定都高興不起來呢。


    隔著薄被感受到一個即將完全成型的小生命,很有力氣地戳動他頭頂上的紗布,就像是在輕撫他的傷口。


    堅強漢子的心,好像也跟著一起被觸動,莫名的酸楚從心底湧上鼻尖。


    他默默的閉上眼睛。


    付粟錦的雙手伸過來輕輕扯動他頭上的紗布,扯平那上麵每一處褶皺。


    病房裏很安靜。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曹安堂嘴唇蠕動,緩緩開口。


    “粟錦,你說,我就算是做的再對,又能怎麽樣呢?”


    “安堂……”


    “粟錦,你還記得嗎。你剛懷孕的時候,想吃甜的,又吃夠了紅糖。我隨口說了一句。四叔聽見了,第二天就架著驢板車跑了好幾個鎮子,弄迴來兩捆甘蔗。那時候,我嚐過一口,很甜。”


    淡淡的話語傳出,付粟錦的手微微一顫,順勢下滑,輕輕撫在愛人的臉頰上,安靜傾聽。


    “你孕吐厲害的那段日子,安良嫂見天往家裏送薑湯水,一見我就埋怨我光顧著工作不知道照顧你。”


    “過了年的時候,我去區裏出差學習,一走就是半個月,安儉嫂天天給做飯送到家裏,家裏有啥都是先緊著你吃。”


    “開春的時候下種,我忙到天黑迴家,還想著趕緊幹活,可到地頭上一看,咱家的地全都讓安良哥和安儉哥給種了。”


    “後來你這邊穩了,每天領著村裏孩子上學下學。天天走那麽遠的路,是猛子天天跟在後邊,就怕你出點意外,那群孩子幫不上手。”


    “還有好多,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老曹家就剩二伯和四叔了,還留在村裏的就安儉哥、安良哥和猛子,加上我,我們四兄弟。為啥旁人家有的是懷孕的,他們管都不管,就咱家他們什麽都不說,想著法的、使著勁的,能幫多大忙就幫多大忙?”


    “粟錦,你知道嗎,我們都是一家人啊。我沒有親兄弟,可幾個堂兄弟比親兄弟還親。我爹娘走得早,四叔和二伯那都是一直把我當親兒子對待。就算四叔那麽爛脾氣的人,為了小栓子的事跟我折騰那麽久。可自打你懷了孩子,四叔不止一次送稀罕玩意兒往咱家去,那輛驢板車跑的路全都是為咱跑的。”


    “粟錦,你知道為啥嗎?”


    “就因為,你肚裏的孩子是我們老曹家的根。就因為,老曹家是我曹安堂的根。”


    “可你知道昨晚上,我幹了什麽嗎?”


    “我傷了他們啊,我傷了老曹家所有人的心啊。我帶人去了村裏,眼睜睜看著我帶去的人拿槍指著我的兄弟、我的叔伯,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家人在槍口底下舉起來手,頂著大雨蹲水坑裏。你說!”


    “我還是人嗎!”


    話說到這,曹安堂猛的起身。


    付粟錦驚得趕緊去拉他的手。


    “安堂,你想幹啥。”


    “我沒事。我就是想迴去,不管怎樣,我得迴去看一眼,我必須把話說清楚,整個老曹家哪怕是整個祝口村都不原諒我呢。我也得迴去說清楚。”


    “安堂……”


    “粟錦,你別怕。我現在很清醒,我得迴去,我不能就這麽躲在鎮上,躲著自家人一輩子。最起碼,我得給大家一個交代,我得說清楚是怎麽迴事。你好好在這休息,無論結果如何,我很快就迴來。”


    曹安堂張手給了付粟錦一個安慰的擁抱。


    付粟錦使勁抓著他的衣服角,不想讓他就這麽迴去。


    可付粟錦也明白,曹安堂必須迴去。


    男人就應該去麵對一切應該麵對的事情,選擇逃避的,或許可以獲得一時的安寧,但一輩子也別想心安。


    “安堂,我和孩子在這等你迴來。不管結果如何,你別忘了,我們也是你的家人。”


    付粟錦鬆開曹安堂的衣角。


    曹安堂鄭重點點頭,轉身大踏步前行。


    出了衛生院,借輛自行車,直奔祝口村。


    一路的泥濘和坎坷,但終歸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他迴家的腳步。


    當他再次站在從小長大起來的祝口村村頭的時候,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全都是在廢墟當中尋找自家物件的祝口村村民。


    支好自行車,深吸一口氣,就要去拉響村頭的大鍾鈴,告訴所有人,他曹安堂迴來了。


    可沒等真的走過去,遠遠就看到老曹家人成群結隊前行。


    為首的曹業生拎著把菜刀,遊走在廢墟之間,見到村裏男人就是一聲怒吼。


    “說!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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