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才升上天空半截,整個大地就好像火烤似的炙熱。


    曹安堂不知道自己騎了多久的自行車,都心想著放棄的時候,總算是遠遠看到了寫著“秦劉村”三個字的引路牌。


    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緊蹬幾下衝著秦劉村村口而去。


    昨天下班的時候,曲誌剛說要實現百分之百的小手工業者互助合作,曹安堂也保證會為之努力,那自然不能隻嘴上說說,必須實際行動才行。


    而這個實際行動,當然也是要從那些沒去登記的小手工業者身上著手開始。


    其實早在開展登記工作之前,他已經對自身所管轄的三個鎮上小手工業者人員情況有所了解,隻是這份了解,僅限於在各鎮召開的動員會議上聽取各村生產負責人的匯報。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這莊寨鎮下轄秦劉村的秦家磚瓦匠。


    猶記得當時秦劉村的那位生產負責人劉長河同誌說過,整個莊寨鎮都知道一句流傳民諺,“挑梁必選吳家木,蓋屋就使秦家瓦”。


    後半句說的,正是秦劉村老秦家世代相傳的燒磚製瓦手藝無人能比。


    起初,曹安堂還有些不理解,後來在鎮上同誌帶領下,看過了莊寨鎮曾經那位鎮長住的兩層半大磚瓦樓之後,終於有了深刻的體會。


    他當年也是去過不少大地方,見識過無數富麗堂皇的城門樓、大莊園,甚至進濟南的時候,都用長竹竿挑下來過洪家樓前大戶人家牆頭上的瓦片。那時候覺得,剝削階級的腐敗已經到了連房簷都不放過的地步,取的名字還好聽,叫什麽琉璃瓦,一塊瓦片的造價能頂得上他幾天的口糧。


    可見識過莊寨鎮的秦家瓦之後,他才終於意識到,真正有價值的不是剝削階級的腐敗需求,而是中國幾千年來勞動人民傳承下來的智慧和手藝。


    倘若這樣優秀的手藝可以通過互助合作的形式被更多人學習到,實現了精致工藝磚瓦的量產,其需求不可估量,能給勞動群眾帶來的生活水平提高改善同樣不可估量。更重要的是,為“祖國建設添磚加瓦”在這就不是一句口號,也不是大概念上的比喻,而是真切的、實際的、完全符合字麵意義的添磚加瓦。


    所以,開展登記工作之初,曹安堂就對秦劉村的同誌說過,一定要動員秦家磚瓦匠手藝人,踴躍參與到互助合作當中來。


    哪怕不是所有人,有一兩位加入進來,那也是好的。


    然而昨天初步匯總登記情況之後,竟沒看到秦家瓦的登記內容。


    曹安堂就知道,這邊出問題了。


    他今天沒通知任何人,也沒帶任何其他同誌在身邊,一路走走問問找來秦劉村,就是想看看問題出在哪。


    是宣傳工作沒做到位,還是秦劉村的老秦家手藝人對互助合作有什麽誤解?


    說白了,就是來暗訪調查的。


    恢複工作之後的這不到一年時間裏,曹安堂也進過不少村子,都是曹縣本地的,差不了十裏八裏路,就算再怎麽風俗不一樣,但也絕對相差不了太多。


    可第一次來秦劉村,他竟然見識到村頭還有持槍站崗的了。


    就是那種真刀真槍的站崗,和前幾年猛子夜裏在祝口村村頭外當暗哨時一模一樣。


    知道的,那自然能認出來是本村民兵隊。


    不知道的,絕對會以為來到了哪家山寨大門前。


    距離村口還有百來米呢,那邊站崗的倆光膀子壯實小夥就把手裏的武器舉起來了。


    “站住!幹什麽的!”


    一句厲聲喝問,引得曹安堂皺起來眉頭,可他還是下了自行車,盡量展現出笑容。


    “同誌,我問一下,這是不是秦劉村?”


    “大路邊牌子上沒寫啊,你看不見呐,眼瞎還是不認字?”


    對麵一小夥撇著嘴,沒句人話,曹安堂當時真想大巴掌給他扇趴地上。


    不過也是這種初來乍到遭受的待遇,讓他隱隱感覺這一趟可能不太順利了。


    “嘿,同誌,你這話說的。我看見了,這不是怕找錯了嗎。”


    “怕找錯,你就別來!少廢話,說,你是來幹什麽的。買磚買瓦那就寫清楚你從哪來的,要多少,交上錢迴家等著給你送去。要是找人,說說你找誰,我上村裏給你喊人去。要是啥事沒有,那就趁早滾蛋,別讓俺們拿你當成賊,打死在這都沒人管!”


    好大的口氣,好囂張的態度。


    曹安堂仔細想想,也就是抗戰年代跟著四叔進城一迴兒,在鬼子憲兵隊門口遇上倆看門偽軍才有這架勢。


    這都什麽時候了。


    解放都多少年了,你還真把好端端一個村弄得跟土匪山寨一個樣了嗎。


    曹安堂不自覺挺了挺腰板,麵色變得冷峻許多。


    “同誌,我不買磚不買瓦也不找人,就是想進村看看,不行嗎。”


    “滾!聽不懂人話是不是,知不知道這什麽地方,這秦劉村,一塊碎瓦片都比你爛命值錢,看什麽看,迴家看你姐大胸脯去!”


    “你!”


    “我什麽我,你還想動手是不是。來來來,你動一下我看看!”


    對麵愣瓜青年使勁搖晃著手裏的槍把杆。


    就這架勢,曹安堂至少能想出來十種方法怎麽繳了對方的槍,踩著那小子的臉讓他哭爹喊娘。


    可真要是那麽幹,這一趟來的不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嗎。


    反倒是眼前這種遭遇,讓他覺得很有必要讓對方再囂張一會兒了。


    眼盯著前方,默默後退兩步,心思急轉片刻,猛然抬手往前一指。


    “你大爺的龜孫小崽子,我去過那麽多村子,還從來沒進不去村的呢。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三聯村四院的連成根,當年扛槍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你還敢衝我沒句人話。信不信我揮揮手喊來幾百號兄弟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曹安堂扯著嗓子一番怒罵,從剛才的懦弱樣子一下子變成這麽強悍的姿態,著實讓對麵倆青壯小夥愣住了。


    可也就是愣怔那麽一小會兒,剛才一直說話的那個放著手裏的槍不使,彎腰撿起來塊磚頭,高高舉過頭頂。


    “你個狗養的,我管你連成根連成片的啊,你是來找事的是不是,我現在就打死你。”


    說著話,舉磚頭往前衝。


    對麵曹安堂好像被嚇到了一樣擰著車把調頭撒腿就跑,邊跑還邊迴頭大喊:“秦劉村的,你們給老子等著,我現在就迴去叫人打死你們。記住了,我連成根不是好惹的!”


    話音還在空中飄蕩,人已經騎上自行車跑沒了影。


    村口站崗的倆秦劉村青年麵麵相覷,噗嗤一聲樂了。


    “我當他娘的是什麽牛氣主呢,就這一慫貨,還幾百號兄弟。我等著你幾百號兄弟的!”


    扯著嗓子朝空氣罵一通,倆人嬉笑著迴去站崗的地方,壓根就沒把曹安堂當迴事。


    可能他們永遠都想不到,在他們看來好像慫貨一樣的曹安堂,此刻已經騎著自行車繞了個圈,鑽進秦劉村側方的茂密樹林。


    慫,是不可能慫的。


    想當年麵對槍林彈雨曹安堂都沒慫過,怎麽可能讓倆小兔崽子給嚇到了。


    無非是正麵戰場不一定有豐碩戰果,考慮著開辟敵後戰場打入敵人內部。


    早就聽說秦劉村半數以上都是靠手藝吃飯,幹農活的不多,曹安堂今天算是真真切切見識到了。


    村外那麽大片的良田都沒有人開墾,茂密的野樹林反倒給他潛伏進去創造了便利條件。


    可等靠近村子的時候,他有些犯難了。


    秦劉村靠燒磚瓦為生,就地取材的話必然是挖村外富裕的地下黏土,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日積月累,竟讓整個村子除了村頭村尾進村出村的主路之外,其他地方全都是被一條幾米深、十來米寬的溝壑所環繞。


    這要是灌進去水,都能當護城河用了。


    好在是個村子,不是真的土匪山寨,沒有高高的圍牆阻擋,找個利於攀爬又無人注意的地方跨越那條溝壑,直接就能進村。


    順帶手的,往臉上抹了幾把土灰,哪怕不照鏡子,曹安堂也猜得到自己現在是個啥模樣。


    要是讓人知道他一個縣裏的生產處主任,這幅樣子做賊似的進村搞調查,恐怕會笑掉大牙了。


    可不這個樣,又怎麽能輕輕鬆鬆進來,看到秦劉村最真實的一麵呢。


    順著鄉間土路小心翼翼往裏走,越是深入秦劉村,就越發能感覺出周圍的空氣燥熱無比。


    這不是大夏天太陽烘烤的燥熱,而是秦劉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燒磚小土窯烘烤出來的那種灼熱。


    別看這村子出好磚好瓦,可全村沒一戶人家使自家燒製出來的磚瓦蓋房子的。這種情況,也好理解,就像賣煎餅果子的寧肯從旁邊賣燒餅的那裏買倆燒餅幹啃,也不會吃自己做的夾了雞蛋青菜火腿辣條的巨無霸煎餅果子,隻因為省下點原材料多賣一份,掙了錢攢著遠比自己吃了強。


    越有錢越自己不花錢,大概也是這麽個理吧。


    曹安堂走不多遠,汗水就已經濕透了後背。


    隻感覺這秦劉村各家各戶過得也忒淒慘了些,燒磚的土窯蓋的講究,自家房子那都不是人住的一樣,和這一比,他自家的兩棟老房子就是天宮。


    走走看看,也遇見幾個紮著厚頭巾滿身黑灰的村裏人,男女都有,要麽是運送燒製好的磚瓦去村裏統一儲存的地方,要麽是將各種原材料送去各家。


    幸虧都挺忙的,沒發覺他這個外人存在,等曹安堂將上身襯衣扒下來纏在頭頂,隻留下個小背心在身上,那模樣也和秦劉村本村人差不了太多了。


    也是做好偽裝之後,終於讓他看見了一戶與眾不同的人家。


    更確切的說,不是人家,而是——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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